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們只是路人(上)

聽到這段話,寧缺從中發現了一個很令他感到震驚的真相——那名從天上跳下來的男人大概便是陳皮皮提過的那名魔宗天下行走唐,可夏侯明明大唐帝國大將軍和西陵神殿的客卿,大師兄為什麼說他也是魔宗的大高手?

大師兄的神態和語氣很從容,換個形容便是很慢,寧缺很震驚,又花了很多時間思考,所以當他扶起莫山山、和另外兩位少女走到滿是輕霧的山谷出口處時,那場震天撼地的戰鬥已經進行了很長時間。

堅硬的石質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半人深的坑洞,坑底印著兩隻清晰的腳印,以腳印為中心,無數道細密的裂痕向著四周蔓延,最終大概延展出去十餘丈的距離,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極大的蛛網。

寧缺看著地上若蛛網般的裂痕,想像著先前那個男人從天而降的腳與夏侯迎天而上的拳頭相遇時所產生的恐怖威力,不由駭的有些失神,他如今在修行道上已經邁入洞玄境界,再加上領悟了小師叔留下來的浩然劍,已經能夠被歸入高手之列,但他清楚在這樣的絕對力量面前,自己根本無法招架便會被震成血泥。

兩個身影,在蛛網狀的裂痕間高速遊走,因為速度快到肉眼根本無法看清,所以只能憑借破空風聲,判斷他們的具體位置空間在哪裡,那些破空的風聲太過淒厲尖銳,甚至讓旁觀者的耳膜感到了刺痛。

因為彼此糾纏,尤其是自天而降的那個男人沉默厲殺地將俱焚的殺意凝在夏侯身上,所以兩道身影根本無法脫離,方圓十餘丈的範圍看似頗為寬敞,在他們恐怖的高速度下,其實和針尖大小也沒有絲毫差別。

相差一代的兩名魔宗大高手,均把各自的肉身錘煉到了極致,對於自己的身體控制也完美到了極點,但依然無法做到完全避開對方的攻擊。

既然無法避開,那麼便搶先把對方攻擊至死,這本身就是魔宗的戰鬥理念。

在短暫到不及眨眼的時間片段內,場間那兩道身影沉默對撞了不下十次,強大的氣息像密集的潮水一般連綿向四周的天地湧去,如雷般的巨響連續成了一道似乎永遠無法停歇的古寺鐘聲。

唐的拳頭在空中揮舞,帶出道道血色般的火焰,令空氣顫慄燃燒,重重擊在夏侯身上,暴出一個約兩指深的印痕,痕間隱有火流之意,還有焦糊的味道傳出。

夏侯的拳頭相較而言更為沉默堅實,強硬的指節間泛著極淡的金屬光澤,每一拳落下便像是一把極鈍的大刀砍將過去,擊在唐的身上就如同打鐵一般。

拳拳到肉,雷聲連綿,山間石壁上無由出現數十個密集的深坑,煙塵漸漸消失,那些深坑裡的光滑內壁顯現出來,顯得異常恐怖。

果然不愧是世間肉身能力最為強橫的人物,這兩個男人的拳頭並未實際接觸石壁,只憑外洩的殺意,便能隔空把堅硬的石壁像麵團般擊穿,然而如此強悍的拳頭,實實在在砸在他們彼此的身上,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什麼感覺。

這究竟是怎樣的拳頭?怎樣的肉身?每一拳落在肉身之上,就像重錘落在古鐘之上,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高昂尖嘯,局勢也越來越凶險。

山谷畔勁風大作,石礫狂舞,寧缺等四人站在大師兄身後,沒有正當其衝,但感覺著那處傳來的恐怖威勇,臉色依然止不住變得有些蒼白起來,這是因為他們的耳膜被拳風拳聲所壓迫,更是因為他們的心神被那兩個男人的強大所壓制住了。

葉紅魚盯著那名自天而降的男子,微白的臉頰透露出她內心的真實情緒,漸漸她承認這個穿著皮襖、看上去異常普通的男子確實有與自己兄長並列的資格。

唐小棠和她的目光落在同一個地方,看著自己的兄長,微白的臉頰上寫滿了擔憂,清稚明亮的眼眸裡則是不停流露著替他加油的神情。

莫山山站在寧缺身旁,小圓臉略顯蒼白,目光顯得有些黯淡。她本是深受修行同道尊重甚至敬畏的書癡,然而今番前來荒原,竟是遇著如此多的大修行者,她才知道原來真正強大的人物都隱藏在世界的幕後,深受震撼,尤其是此時正在戰鬥的那兩個男人竟是強大到哪些境界,只怕她的師父書聖大人親自前來也佔不到什麼便宜,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寧缺不像三位少女想的那般複雜,他只是按照大師兄的要求,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看著場間這場罕見的肉身巔峰之戰,還沒忘了憑借自己超人一等的感知能力去感受那兩道身影對天地元氣的擾動。

然而一用念力感知週遭的天地元氣,他便知道自己犯了極大的錯誤,此時山谷內外的天地元氣竟是被那兩個男人的拳風撕扯成了無數萬碎片,那些碎片形成的湍流毫無規律的流動,複雜繁密到了極點,以他如今的境界,想要感知其間的變化純屬癡心妄想,識海瞬間受到劇烈震盪,臉色蒼白應是受了些傷。

那兩個男人太強大了,按照昊天賜予的機率或者說普通規律來說,肉身如此強橫近乎神將的人物必然舉世無雙,但偏偏今天就同時出現了兩個。

看著滿天石礫雨,看著石礫雨間像神跡一般無形出現的越來越多的石坑,看著那兩道天神一般的肅殺身景,寧缺怔住半晌後才醒過神來,聲音微澀問道:「就這麼看著他們打?要不然我們先走?我總覺得和這種怪物們呆在一起很危險,就算他們無意識踢飛一塊石頭都比弩箭還要可怕。」

大師兄看著他不解說道:「那不然怎麼辦?」

寧缺看著場間笑著說道:「要不然你用一根手指把他們都戳死?」

「一根手指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他們這種怪物。他們沒有向我出手已經很給老師和書院面子,我很開心,但他們自己之間要打我也沒有辦法,我總不能去攔他們,至於說主動向他們出手,我覺得好像有些不方便有些不厚道。」

大師兄是個很厚道的人,所以他不會在這時候出手,他的解釋也很有耐心,很慢條斯理,很溫和動人:「而且我真的不怎麼擅長打架。」

身為書院後山一員,寧缺當然清楚那座山裡生活著的師兄師姐們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傢伙,唯有自己稍顯正常一些,然而他還是沒有想到大師兄竟然會給出這樣一個回答——你站在這裡就沒有人敢對你出手,結果你還說對方是怪物你不是怪物?如果說你不怎麼擅長打架?那究竟這個世界上有誰敢說自己擅長?

發現大師兄也有些沒譜,寧缺心裡的那位安定溫暖親近感覺沒有消失,但心中的敬畏卻在瞬間掉落滿地,他不再理會對方,悄悄湊到唐小棠身邊,問道:「你哥?」

唐小棠點了點頭。

寧缺心想果然如此,能和武道巔峰強者夏侯如此不講道理蠻拼的人,也只有那位魔宗的天下行走,接著問道:「你們家的人怎麼都喜歡從天上跳下來?」

唐小棠神情緊張地關注著戰鬥,隨口答道:「很難摔出問題,所以就懶得走路。」

寧缺身體微僵,心想這對魔宗兄妹倒也真是一對懶到奇處的妙人。

便在此時,場間那兩道呼嘯的身影終於靜止下來。

戰鬥中唐身上的皮襖早已在夏侯的鐵拳之下如蝶般紛飛,然後像掛了鉛塊一般啪啪砸到地面,上半身赤裸,肌肉堅硬如岩石,面部和身上的肌膚表面凝著層極薄淡的鐵意,尤其是眸子裡更是隱隱透著股不祥的鐵銹之意。

夏侯濃若墨蠶的眉毛尾部已然盡焦,失去了所有的生機,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無神的黑蟲子,眼眸裡滿是濃郁的燥意,彷彿有個秋天藏在裡面。

唐神情冷漠看著他說道:「你要搶天書,我便要搶你的命。」

夏侯緩緩扯掉身上那件殘破的衣衫,露出裡面那件盔甲,看著他漠然說道:「這個世界上想殺我的人很多,但至少現在還沒有人成功過。」

今日魔宗兩代強者之間的戰爭,起始發端於唐的無上殺意,他一路沉默跟隨在寧缺等人身後,就等著夏侯出現搶奪天書,這場偷襲或者說狙殺他已經默默等待了很多年,才等到這個機會,無論天時地利人都佔著優勢,所以夏侯受的傷明顯要比他更重,但是夏侯畢竟沒有死。

哪怕夏侯的胸腹挨了無數記重拳,身上那件棉皮襖像書院梅花糕的模子般到處是洞,氣勢燥焦黯淡到了極點,但他依然像座不可動搖的山一般站在那裡。

當年魔宗的叛徒,親手烹殺聖女,向西陵神殿投誠成為客卿,在大唐帝國領軍征伐多年,像這樣強大的人物不是那麼容易死去的。

唐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的傷比我重很多,我還有機會。」

夏侯搖了搖頭,說道:「你終究不是你那位老師,所以我傷再重,你也沒有辦法當場擊殺我,而你是魔宗的妖孽,我是道門客卿,帝國大將,朗朗乾坤之中,煌煌昊天之下,你怎麼可能有機會再殺死我?」

唐轉身望向眾人中那名書生,認真問道:「大先生何以指教?」

大師兄搖了搖頭,老實說道:「你們的事情和我書院無關,我只是奉老師之命,順路來荒原接小師弟回長安城的。」

老實人不見得說的都是老實話,到荒原接寧缺無論怎麼看都沒有辦法順路。

唐點頭致意。

大師兄忽然用手指向雪峰,說道:「我只是路過,但不知道那個人如何想。」

一道劍意自雪峰之上襲來,瞬間跨冰碾雪而至。

片刻後,那名孤單的、不再驕傲的負木劍者在遠處的雪崖上現出身影。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