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汝雖未老,但請歸老

說到此時,這位如今世間最有權勢的男人抬起頭來,望向桌畔的大師兄,緩聲說道:「敢請教大先生,若您處於我當時的情況,您會如何抉擇。」

大師兄沒有沉默,也沒有微笑,只是靜靜看著冬園裡的一株樹,彷彿在回憶很多年前屬於他自己的故事,說道:「如果是我,我大概會能殺幾人便殺幾人。」

夏侯聽著他的回答,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後又有夫子這座大山,這世間有誰敢對你不敬?」

忽然間,他神情一肅,寒聲說道:「但我只是一個師門覆滅不容於世的魔宗餘孽,我只是一個惶惶喪家之犬……換一個家宅當狗,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然而便是當狗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穩定而有力的手指緩緩輕擊著桌面,說道:「因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這條看似強大可以到處咬人的狗,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誰。」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國的大將軍,我不可能向神殿出賣帝國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國出賣神殿,那我這條狗能為神殿和帝國帶來什麼利益?」

「我只能不停殺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國打下越來越多的疆土,消滅越來越多的敵人,只有這樣皇帝陛下才不會疑我,同時我又必須暗中聽從神殿的命令,替他們處理一些在帝國內部不方便處理的事物,如此他們才會繼續信任我。」

「這種日子真的很苦悶,陛下始終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對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樣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殺我。」

「我是叛徒,從離開山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是個叛徒,從河的這邊到那邊又到這邊再到另一邊,這並不是在光明與黑暗間反覆無常,事實上只是一個黑暗的殘餘在光明的照耀下苟延殘喘,尋覓一線生機和希望。」

「然而有時候我也在想,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著的那些過去,那些不想讓人知曉的過去,那些東西扛的久了便長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麼都無法讓它變得輕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夠把它從你身上拔出來。」

「可世事總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書院來邊塞實修,明顯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條狗如果沒有了用處,隨時都可能會被宰掉,我很艱難才在中原活了這麼多年,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樣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當狗,怎樣才能不當狗,而是當狗的主人?你要擁有力量,很多人都說本大將軍是世間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實你我都很清楚,這種力量並不能超凡脫俗,依舊還在世間,所以我的頸上總有一根繩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書,因為我想擁有超出這個世間的力量,我想掙斷那根繩子,從此不用再在河的兩岸反覆掙扎,而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夏侯這一番講話很長,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無論大師兄還是寧缺都沒有插嘴,只是靜而沉默地傾聽著,聽著那段含糊的歷史,聽著這位帝國大將軍平靜敘述裡隱藏著的怨毒和不甘,聽著那些世間沒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師兄看著他溫和問道:「為什麼要對我們說這些?」

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盞將冷茶飲盡,輕聲一歎說道:「自然不是想用這些話改變一些什麼,只是這些話在我的心裡藏了太多年時間,一直沒有機會對別人說,世間有資格聽我說這些話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無疑問是其中一人。」

大師兄感慨說道:「既然說之無益,何必多言?」

夏侯看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當年我曾經想要求見夫子,請他老人家開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書院傳說中是一個有教無類的地方,既然能夠出現軻先生這樣的人物,指點我這個魔宗餘孽也不算什麼,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終不肯見我,只是讓陛下給我傳了兩個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師兄問道:「哪兩個字?」

夏侯應道:「無為。」

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看著他笑了起來,溫和的笑容裡蘊藏著很複雜的情緒,有些憐憫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飾的惋惜。

「觀大將軍今日行事,看來還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還請大先生指點。」

「無為,便是無所為,大將軍自離魔宗來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鋒芒畢現,以武力以戰功以暴戾招搖行事,為的便是能在滔滔大河中站穩,從而不給你身後那人帶去麻煩,然而你卻沒有想過,若從一開始時你什麼都不做,或許還會更好些。」

大師兄慢條斯理說著話,緩緩舉手阻止夏侯說話的意思,繼續說道:「便說當年慕容琳霜聖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為憤怒,已然準備與西陵刀兵相見,然而你卻心憂那人暴露,搶先烹殺慕容以此取信西陵,這又怎能怪帝國不曾助你?」

「一應世事本無常,你若無為而對,或許那之後的所有煩惱都會不存在,可惜你太過緊張那人,一著錯便著著錯,直至到了今日無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緊握雙拳厲聲說道:「可是當年夫子沒有說話!」

大師兄目光微冷,看著他的臉沉聲說道:「你有什麼資格讓老師為你說話?你又怎麼知道如果神殿動手,老師不會替你說話?你莫要忘了,當年若不是老師點了頭,你那妹妹又怎麼可能成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

冬園裡一片死寂,將軍府裡所有下人早就已經被遣走,沒有人能夠聽到大師兄說的這句話,而聽明白了這句話意思的寧缺,則是低著頭盯著面前的茶盞一動不動,只有桌下微微顫抖的右手顯露著他內心真實的情緒。

大唐帝國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親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

……

……

冬園深處一株細細的樹枝彷彿是承受不住場間的氣氛或是枝上掛著的雪霜,喀喇一聲折斷墮入殘雪之中,大師兄緩緩將身前的茶盞推的遠了些,抬起頭來平靜看著夏侯說道:「如果你的話說完了,那麼接下來該我說些你大概不喜歡聽的話。」

夏侯微微瞇眼,輕擊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師兄問道:「草原上那群襲擊聯軍糧草的馬賊聽誰的命令?」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師兄問道:「呼蘭海畔那逾千騎大唐騎兵是誰調過去的?」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師兄問道:「是誰想在山道裡一拳打死我小師弟。」

夏侯平靜回答道:「還是我。」

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看著他說道:「既然如此,你歸老吧。」

……

……

夏侯大將軍老嗎?

無論是長安城裡的文武百官、皇帝陛下,還是世間億萬民眾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們,都不會這樣認為。這位武道巔峰強者還處於自己人生最強大的階段,精神意志都沒有絲毫凋蔽的跡象,有很多人以為當許世將軍因為年老體衰注定離開歷史舞台之後,他便將是世間第一名將。

然而就在這位不可一世的將軍自己府邸裡,就在這寂清微寒的冬園中,那名穿著舊襖破鞋看似尋常的書生,毫無道理毫無理由便說他老了,然後讓他歸老。

當這句話從大師兄嘴裡說出後,無數層鉛色的冬雲匯聚而至,來到土陽城的上空,層層疊疊罩住冬園,天光黯淡無比,園中樹木老態畢現。

……

……

夏侯瞇著眼睛看著大師兄。

在回答了很多問題後,他只問了一句話:「大先生要干涉朝政?」

大唐帝國有資格知道書院後山的人都清楚,書院嚴禁干涉朝政,這是夫子給自己以及後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鐵律,如果沒有這條鐵律,只怕無論是書院裡的那些先生們還是宮裡的皇帝陛下,都會弄不清楚究竟誰才是帝國的主人。

雖然世間有很多俗世蟻民根本沒有聽說過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說出的話,世間無人敢違逆,更準確一些說,那些知道夫子是誰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從來不敢違逆夫子的意志。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間盡禿頭,便是這種意志最強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時常遊歷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麼喜歡亂說話。

夫子說書院不能干涉帝國朝政,那麼那間培養出了無數朝臣、最有資格干涉朝政的書院便從來沒有干涉過帝國朝政,後山裡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師兄要讓夏侯這位帝國大將軍就此歸老,算不算干涉朝政?

身為大唐將領,面對書院的壓力,還能淡然相應,夏侯不愧是人間巔峰強者,擁有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與力量,這種強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師兄只用一句話,便摧毀了夏侯所有的強大。

「夫子不讓書院干涉朝政,是因為他總以為朝政俗務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應該盡量遠離,帝國動盪甚至覆滅,只怕也不能讓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你身為神殿客卿,應該很清楚當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應該明白什麼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瞞著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組織馬賊群是小事,你想搶奪天書也是小事,你是魔宗餘孽同樣是小事,你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殺我書院小師弟,這便是大事。」

對於世間強者而言,每臨大事有靜氣乃是他們必須具有的氣質。

然而面對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強若夏侯也必須沉默,然後認真思考,他思考的時間很短,盞中如血的黑毫還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園。

「既然老了,那便歸老吧。」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