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何以越境而戰之?

兩年前從渭城往長安城的旅途中,呂清臣老人曾經告訴過寧缺,什麼叫做知命境,後來他進入書院,在某個夜晚離開舊書樓時,也曾經讓陳皮皮展現過知命的境界,其時繁星覆野,濕地湖水中魚兒懸停其間,彷彿琥珀中的靜物,又彷彿是透明天空裡的風箏,畫面神奇異常。

「不再像洞玄境那般只在表面明白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從本質上掌握了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能領悟世界的本原,清晰捕捉到昊天與自然萬物間的聯繫,如此才能稱為上知天命,真正的得道。」

葉紅魚說道:「晉入知命境,便進入大修行者的行列。連天命都能知曉,自然能感知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那麼在戰鬥當中,無論敵人施展怎樣的手段都無法超越他們的經驗和感知,這便是知命境真正的可怕之處。」

寧缺看著湖水裡的柳枝倒影,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但你現在只是洞玄下境,為什麼我還和你戰的如此吃力?」

「我曾經越過那道門檻,晉入過知命境。」

葉紅魚說道:「曾經見過,便無法忘卻,所以哪怕我的境界不停跌落,但意識卻停留在知命境內,你自然不是我的對手。」

湖堤上的柳枝隨風輕搖,垂落的枝葉不時輕點湖面,泛起點點漣漪,如同蜻蜓點水一般,將水面上的倒影點成碎片。

寧缺看著搖晃漸碎的湖光柳影,聲音微低問道:「如此說來,想要戰勝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必須要自己首先邁過那道門檻?」

「修行五境,壁壘森嚴。想要越境挑戰,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情況,基本上是很難發生的事情,但從感知到不惑,不惑到洞玄,如果擁有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些幫助,偶爾還是會發生挑戰成功的戰例。」

葉紅魚說道:「比如去年在荒原雪崖上,你一箭射了隆慶,又比如我當年未入洞玄時,也曾經勝過天諭院一位洞玄中境的教習。」

「但知命境乃是修行道路上的真實巔峰,已脫塵俗,和下面四境間有難以逾越的溝壑,洞玄境中人,想要越境挑戰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就如同是螳螂伸出前肢想要攔住道上行過的馬車,注定要被碾壓至死。」

寧缺看著湖面上追逐柳影的那些水爬蟲,平靜問道:「我只想知道有沒有成功的案例?只要有一個就好。」

「如果你要把我和陳皮皮之間的戰爭看成真實的戰例,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隨時可以越境戰勝他,但你應該清楚,這是特殊的例子。」

「除此之外呢?」

「西陵教典裡從來沒有洞玄境越境挑戰知命境成功的戰例。」

寧缺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失落。

葉紅魚看著他的神情,微顯猶豫說道:「不過在教典記載之外,聽神殿裡老人們說過,軻先生當年修為未大成之前,曾經半途離開過書院一次,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還是洞玄境的他曾經戰勝過一位知命境的強者。」

聽著這段並沒有真實佐證的往事,寧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他很清楚,無論是在修行天賦還是別的任何方面,自己和小師叔之間都有無限的差距,但至少以前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那麼越境挑戰成功的概念再如何小,也不至於像先前所以為的冰冷的零那般令人絕望。

他轉身望著柳蔭下的少女,問道:「武道巔峰強者和魔宗那些高手……應該怎麼計算他們的境界?」

「武道巔峰本來就是起始於魔宗的概念。」

葉紅魚說道:「這種境界和知命境差相彷彿,只不過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知命境說的是對天地的領悟與掌握,魔宗強者一味追求極致的力量,在體內另鑄一方天地,根本不與身外的自然交流,妄圖替代昊天行事,這種修行理念雖說邪惡狂妄到了極點,但必須承認也強大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少女漸現凜然神情的眉眼,忽然問道:「道魔不兩立,我所見過的昊天道門弟子,無論你還是陳皮皮,當初一朝提起魔宗,便是恨到了極處,如今陳皮皮開始和魔宗的小姑娘談戀愛,可我還是不能理解,神殿應該很清楚夏侯是魔宗餘孽,為什麼會允許他活著,而且活的如此風光?」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彷彿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也明白了他語氣裡毫不掩飾的寒冷和嘲諷情緒。

「西陵神殿代昊天牧守天下,需要力量,尤其是在唐國依然存在的情況下,神殿更加需要力量,而夏侯則是這數十年間,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之一。」

葉紅魚平靜說道:「夏侯是一把可以開山斬海的大刀,無論神殿還是唐國,都想把這柄刀握在自己的手中,兩方爭奪數十年,才形成現在這等複雜的局面,尤其是對於神殿而言,夏侯這把刀非常好用,而且是鍥在唐國甚至是軍方最高層的一把刀,他們哪裡捨得放手?」

熾烈的日光灑向長安城,風自湖南岸的雁鳴山間來,帶著燥意,即便被湖水輕漾,柳蔭降溫,也依然讓人覺得有些悶熱。

湖堤柳岸間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寧缺看著葉紅魚正色說道:「我現在需要力量。」

葉紅魚沉默。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你現在需要時間,實際上也是需要力量。」

葉紅魚說道:「我不否認這點。」

寧缺說道:「你能不能幫助我?」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你拿什麼來換?這次自然不能是房租。」

寧缺問道:「你要什麼?」

葉紅魚說道:「浩然劍。」

……

……

一個是西陵神殿了不起的道癡,一個是長安書院夫子的新學生,無論是立場理念還是過往,都注定了葉紅魚和寧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哪怕一同修行,互相參詳,心裡想著的都是一朝為敵又該如何。

在這種情況下,按道理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去思考會從對方手中獲得什麼真正的好處,然而當寧缺問時,葉紅魚的回答是如此的快速,如此的簡潔,彷彿她在心裡已經思考了無數個日夜。

很有趣的是,寧缺似乎對此時的場景也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當他聽到葉紅魚的要求後,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問道:「你出什麼籌碼?」

葉紅魚說道:「我的籌碼你那天已經看到過。」

寧缺皺眉思考了很長時間,說道:「那籌碼你有完全的自主權?」

葉紅魚說道:「既然他給了我,便是我的。」

寧缺看著她說道:「很遺憾,我的籌碼是書院的,我沒有完全的自主權,這件事情我需要回書院去問一下老師的意見。」

葉紅魚說道:「請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這件事情需要保密。」

寧缺點點頭,離開雁鳴湖。

……

……

書院後山那間草廬四面迎風,好在山中植物茂密,又有雲門陣法相掩,元氣充沛而不知寒暑,廬內的風並不像雁鳴湖畔的風那般燥熱。

夫子坐在蒲團上,左手拿著一卷書,右手執筆正在不停地抄寫什麼。

寧缺盤膝坐在案畔的蒲團上。

從來到書院後山,走進草廬,被夫子命令在旁等候,他在蒲團上已經枯坐了很長時間,案上那卷史書都已經向前走了兩年。

中間他曾經嘗試著開口說話,然而夫子卻根本沒有什麼反應,依然專注抄著書卷,彷彿小徒弟的話只是廬外吹進來的風一般。

夫子把左手那卷發黃微舊的書卷很隨意扔到案上,把筆擱到硯上,揉了揉了手腕,又伸了一個懶腰。

寧缺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來,從水盆中撈起毛巾擰乾,遞到夫子的手中,然後把案上那杯殘茶倒掉,換了一盞熱的。

「做事情,不能著急。」

夫子扔掉毛巾,端起微燙的茶杯,輕輕吹著面上的細沫,說道:「就像茶一般,太燙了怎麼喝得下去?」

寧缺這時候一心想著怎麼把葉紅魚胸前那張薄薄紙劍拿到手裡,哪裡聽得進去老師的教誨,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說道:「但這盞熱茶,再不喝可就要涼了。」

夫子轉身看著他,笑著說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喝那杯茶便是,何必還來問我?整個後山,你向來是最有主意的小傢伙。」

這句話裡隱著的教誨甚至是警告,寧缺想不聽也不行,身體驟然微僵,苦著臉說道:「弟子沒有茶錢,茶錢是書院和老師的,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我雖然有主意,但這麼大一件事情,真不敢有主意。」

「什麼是主意?」

夫子說道:「主意就是面對選擇時你最終決定的那瞬間的心意,岔路口選哪個方向?換或是不換,你想怎麼選?」

寧缺很老實、又或者說很不老實地反問道:「怎麼選?」

夫子被這句話噎的險些嗆著,惱火訓斥道:「如此簡單的事情,居然還要來煩我!你這個白癡!任何選擇當然就是要選對自己有好處的!」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