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槍

「這就是你所有的手段?」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死我?」

「我最強大的手段都還沒有拿出來,你不要說你不行了。」

淒厲的嘯聲在雪湖上迴盪,夏侯在夜色中向著雁鳴湖南岸行走,因為腿部的傷勢,他行走的速度很緩慢,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他的腳步依然是那樣的穩定,他的氣度依然是那般的強大不可一世。

站在崖畔的寧缺,看著夜湖冰面上緩慢行來的夏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情卻是有些異樣,感受到了風雪所帶來的寒冷。

箭匣裡的元十三箭已經射光,兩年辛苦積攢下來的數百張符紙在湖北岸的宅院裡化為了黃色的瀑布和流光溢彩的風暴,冬湖底淤泥裡的小鐵壺盡數引爆,他最強大的手段看似已經完全使出,然而卻依然沒能殺死夏侯,甚至無法阻止此人緩緩向南岸走來的腳步。

這就是武道巔峰強者的實力?

……

……

城牆上飄落的雪花要變得稀疏了很多。

大師兄看著雁鳴湖的方向,乾淨的眉眼間隱藏不住憂慮的神情,身上那件舊棉襖微微顫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飄起。

葉蘇神情微凜,他沒有想到這場凜冬之湖上的戰鬥,竟然會呈現出這樣的局勢,從開始到現在,夏侯居然會全面受制,而且會受這麼重的傷。

「我不得不承認,寧缺給了我很多意外,夫子的關門弟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過很可惜的是,今夜他終究會死去。」

他看著大師兄說道:「除非你出手。」

大師兄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今夜世間強者雲集長安城,書院只有他和君陌出面,為的便是給寧缺營造一個公平的環境,君陌負責看住大唐軍方,而他則負責看住這位昊天道門的絕世天才,相對應的,他和君陌也被對方所看住。

如果他出手,那麼葉蘇必然會出手。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大師兄臉上的神情漸漸溫和平靜下來。

「老師時常讓我向小師弟學習,我一直在思考應該學習一些什麼,如今想來,便是學習他遇著困難時的態度。」

他看著雁鳴湖方向,說道:「小師弟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他自己的天空,沒有任何極限,當世間所有人都認為他不行的時候,他往往還能向前再走一步,在石階上再登一步,他進書院時如此,登舊書院時如此,登山道入二層樓時如此,那麼今夜又怎會有意外?」

……

……

羽林軍軍營外點燃了很多火把,把週遭照的極為明亮,營外的那道雪橋,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玉帶,而雪橋上那個戴著高冠的男子,則像是玉帶上的仙人。

隨著風雪的飄逝,時間在不斷地流逝。

從白日到此時的深夜,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雪橋的對峙一直在繼續。

書院二師兄君陌,一直坐在雪橋上。

鎮國大將軍許世和強大的羽林軍,一直停留在雪橋下方。

許世將軍倚著雪橋下方的欄杆,看著盤膝坐在橋上雪中的二師兄,痛苦地咳了兩聲,說道:「寧缺對夏侯的挑戰,在我看來,便是對我大唐軍方尊嚴的挑釁,所以我想要阻止這場戰鬥的發生。」

二師兄緩緩抬頭,望向這位大唐軍方的領袖,覆在發上眉上的薄雪簌簌落下,說道:「戰鬥既然開始,言語便無必要。」

「是的,已無必要。」

許世雪眉漸飄,看著他怒意難抑說道:「所以你一定要寧缺去死?」

二師兄說道:「戰鬥既然開始,自然便有生死,爾等身為大唐軍人,難道還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稍一停頓後,他神情冷漠說道:「再說那夏侯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誰敢說我家小師弟一定便會輸?」

在書院二先生的眼裡,大唐王將夏侯或許確實不算什麼太過恐怖的對手,但如今與夏侯對戰的是寧缺。

許世如此想著,然後神情漠然說道:「世間沒有奇跡。」

二師兄看著他,認真說道:「書院就是創造奇跡的地方。」

……

……

「如果準備了十五年,還不能殺死此人,那麼剩下的便只能憑天命,然而老師說過,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天命。」

寧缺站在山崖上如此想著。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低頭看著雪湖上走來的那人,眉頭緩緩挑起,問道:「我們真的……能成功嗎?」

箭匣空後,桑桑便睜開了眼睛,她撐著大黑傘,看著寧缺的眼睛,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因為我們必須成功。」

寧缺笑了起來,心想確實如此,不論世間有沒有天命,無論自己能不能成功,自己必須成功,那麼除了成功,便不應該去想別的任何事情。

他看著雪湖上那個霸道十足的身影,說道:「你只剩下一雙無力的拳頭,半副殘軀,我還有一把新鮮的刀,我憑什麼砍不死你?」

雪湖上,夏侯的身軀微微一滯。

便在這一剎那的凝滯時光裡,寧缺伸出右手,在寒冷的風中握住了刀柄,手指感覺到熟悉的哈絨草的觸覺,驟然一緊。

嗆啷一聲,他從鞘中抽出了朴刀。

從很多年前開始,為了針對夏侯麾下的三人刺客小組,寧缺便習慣於帶三把刀,後來他不再需要針對那些刺客,只需要針對夏侯本人,於是他請書院六師兄把這三把刀合成了如今的一把刀。

這把刀很細長,卻極為沉重,線條流暢卻談不上美麗,刀鋒並不雪亮,一味樸實,是一把地地道道用來殺人的刀。

寧缺單手握刀,順著崖壁衝了下去。

崖壁很陡峭,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快要變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後方那道殘影,便是刀的影子。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寧缺一直堅持沒有在這把刀上刻符線,而是讓它保持著原初的模樣,光滑簡單到了極點。

大概是因為,他想施展出最簡單的刀法。

因為他堅信,最簡單的便是最強大的。

便如他此時衝下崖壁,向著雪湖上那個強大男人砍過去的這一刀。

明明他距離夏侯還有百餘丈的距離。

但他的刀勢已經提前出現。

便是直衝,然後橫掠,接著斜舉,最後下斬。

寧缺便是準備這麼做。

他知道夏侯能看懂自己準備這麼做。

他很想知道夏侯會怎麼接。

如果夏侯真的接了這一刀,那麼他相信便是自己的機會來了。

……

……

夏侯沒有選擇硬接寧缺這蓄勢已久的一刀,他也沒有像往常那般強悍地以鐵拳反擊,更沒有像在軍營裡對付燕國刺客那般,一聲如雷般的暴喝,便將兩名洞玄境的強者震成了白癡。

因為他在唐的手裡受過傷,他的盔甲被魔宗的血刀斬破,他的身體裡現在還隱藏著唐的很多道拳意,他並不處於自己的巔峰狀態,而且先前,他在寧缺的符風暴以及箭與花的攻勢中,也受了不輕的傷。

夏侯也沒有選擇暫避刀鋒,身為武道巔峰強者,最擅長的便是近戰,又哪裡會畏懼這道簡單強大的刀勢?

先前他說自己還有最強大的手段沒有動用。

此時他終於動了。

他站在雪湖上,閉上眼睛,還在淌血的雙手伸向寒冷的夜風裡,識海中的念力經由氣海雪山噴薄而出,頓時融入雁鳴湖四周的天地元氣裡,摘得絲絲縷縷揉合成繩,瞬息間遠渡數里,落在北岸某處。

雁鳴湖北岸庭院門外,立著一面血色的軍旗。

那是夏侯的王將之旗。

在夜風裡緩緩飄舞的軍旗,彷彿聽到了軍令,驟然緊繃起來,在院門前狂舞不安,似一頭想要掙脫鐵鏈去陣前廝殺的怪獸!

先前夏侯入院之前,把軍旗深深地插進石地面裡,旗桿旁被震出了數道石縫,此時軍旗舞動不安,旗桿不停顫抖搖晃,地面上那些石縫驟然變深變寬,向著四周蔓延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蛛網。

喀喀碎響聲裡,旗桿下的石地面迸裂,石礫四處濺飛,血色的軍旗從地面掙扎而出,呼嘯而起,向著雁鳴湖方向飛去。

庭院前一陣颶風。

被風勢撕扯成碎片的血旗片片落下。

雁鳴湖上方低沉的夜雲裡,響起一陣恐怖的嗡鳴,隱隱可見一道黑影。

彷彿有聖人在雲中御劍而行。

……

……

寧缺根本不知道自家庭院前發生了一幕詭異的畫面,更不知道那面血色的軍旗已然碎裂,只剩下旗桿在雲中轟鳴而至。

他此時正在崖壁上衝刺,眼中只有百丈之外夏侯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時,他的心頭忽然生出一絲警兆,識海深處一道碎片驟然明亮起來。

電光火石間,他右腳重重踩向崖壁上突起的一道岩石,借力強行在空中扭轉身體,面朝著夜雲的方向,體內浩然氣灌入雙臂,把沉重而堅固的朴刀在身前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刀花,刀花所掠之處,崖石亂飛!

湖上夜雲驟然大亂,一道棍狀的黑影破雲而出,須臾間落至崖畔,極為霸蠻不講理的,狠狠戳進他身前的刀花裡。

轟的一聲巨響。

寧缺感覺到一股無可抑御的巨大力量,順著朴刀傳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體還在空中,陡遭重擊,頓時重重一挫,然後加速墮下,狠狠地撞進崖下的雪湖裡,激起沖天高的雪浪。

寧缺從積雪裡站了起來,抹掉唇邊的鮮血,看著夏侯此時手中握著的那根黝黑的棍狀物,心頭生出極強烈的警意。

夏侯看著他,眼睛漸漸瞇了起來,似乎發現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寧缺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夏侯說道:「槍。」

血色的軍旗只剩下了旗桿。

旗桿便是槍。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