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摘秧休妻換新天

桑桑很小的時候,偶爾會從寧缺嘴裡聽到什麼月亮、桔梗小姐、狗之類的話,也會聽他說一些關於什麼環什麼瓶的知識,只不過她不怎麼感興趣。

後來寧缺漸漸不提這些事情,於是她也漸漸淡忘,但月亮這個詞還是會三不五時被寧缺說出來,她總以為這些是胡話,直到今天夜裡,她站在夫子身旁靜靜聽了半天,才知道原來那不是胡話,而是夢話。

她抬頭把被海風吹亂的發發抿到鬢後,順著夫子和寧缺的眼光向夜空望去,心想如果那裡能有一個亮亮的東西,確實應該很美。

繁星映照下的南海,安靜溫柔,海風輕微溫暖,海浪輕柔起浮,就像搖籃一般搖頭如嬰兒的大船,船舷畔一片安靜。

從荒原往北,繼續往北便來到了世界南方,數十日來見過太多,吃過太多,也聽老師說了很多,寧缺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說道:「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叫什麼的世界?」

夫子微異,問道:「什麼世界?」

寧缺搖頭說道:「我忘了在哪裡看過,也忘了名字,只記得那個世界是個假的,然後故事裡的男主角划著船拚命地往邊上走……」

那個世界裡的很多記憶已經變得很模糊,他盡自已所能回憶,然後把記得的那些細節全部說了出來,一一講述給夫子聽。

夫子聽完後,沉默思考了片刻,從袖子裡取出一根短木棍,重重地在寧缺腦袋上敲了一記,教訓道:「蠢貨,難道你以為我們是在演戲給人看?」

寧缺第一次見到夫子是在長安城的松鶴樓露台上,當時他便被這根著名的棒子砸昏了過去,此時又被砸的生痛,不由好生惱火。

他想不明白老師平時把這根棒子藏在何處,卻顧不得研究這個問題,指著頭頂的夜空,說道:「說不定昊天就在天上看戲,這又不是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

夫子說道:「我們身處的世界沒有你所說的物理學上的邊界,世界內部的構造絕對穩定均衡,同樣是你所說的熵那個東西,熱力學第幾定律,似乎在這裡也是無效的,那麼按照你所說的那些道理,我們這個世界,等於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不與外界進行任何交流。」

寧缺點點頭。

夫子說道:「這種推論是建立在昊天世界是唯一世界的基礎之上,如果天外還有天,世界之外還有真實世界呢?」

寧缺說道:「也有可能,昊天世界就是漂流在時間軌道的獨立世界。」

夫子搖頭說道:「不可能。」

寧缺疑惑問道:「為什麼不可能?」

夫子說道:「因為那樣太沒意思。」

寧缺無言以對,心想如此理所當然的口氣,果然是書院一脈相承的氣質。

「如果天外有天,昊天世界之外還有世界,或者說,昊天世界處於一個更大世界之中,那為什麼能夠不與外界交流?」

夫子繼續說道,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有星光落在他修長的指尖,然後漸漸凝聚,變成了一個很淡的光泡。

「根據這些天你說的那些道理,我猜想你夢中世界的大智慧者,如果知道昊天世界的真實情況,大概會認為我們身處的世界是一個泡。」

「一個泡?」

「或者說空間碎片?不,還是叫泡更妥切。」

「飄浮在外部世界裡的一個泡?」

「飄浮這個詞並不準確,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間裡,又不在空間裡。」

「老師,反正我聽不懂,你請繼續。」

「這個泡因為某種原因,與外面的世界並不相通,穩定,自洽,獨立,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可以永遠這樣生存下去。」

「然後?」

「我只是想證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錯誤的,昊天的世界沒有旁觀者,因為昊天也是參與者,如果我們在演戲,那麼它也是演員之一。」

「為什麼?」

「如果有智慧從外部世界觀察這個泡,泡的內部與外界便會發生聯繫,每一次觀察都會影響觀察對象的狀態,這不是你幾天說過的道理?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所處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穩定,既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說明沒有旁觀者。」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些天他把自已記得的那些殘缺的知識告訴了夫子,哪裡能夠想到夫子能夠記住這麼多,還能如此簡易地推論出很多事情,雖然他現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論是否正確,但至少聽上去很正確。

夫子指尖那團鍍著銀暉的光泡平空消失,拍了拍寧缺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你怕所有的這些都只是一場夢,或是一場遊戲,那種情況確實讓人很惱火,不過那種情形確實不需要擔心。」

寧缺說道:「因為老師您的推論?」

「不僅如此。」夫子說道:「不管我們生存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只要我們是真實的,那麼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

寧缺看著夫子誠心讚美道:「老師,如果您生活在我夢中的世界,您絕對會是最優秀的哲學家、科學家、教育家、美食家、革命家。」

夫子輕捋鬍須,自矜說道:「原來不管我生活在哪裡,都還算是不錯?」

寧缺笑著說道:「哪裡是不錯,是強到不能再強。」

夫子雙眉微顫,難抑喜悅之情,說道:「別的不好說,美食家還是有資格的。」

……

……

清晨時分,大海和海裡的魚兒被紅艷的朝陽一道喚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蠔粥,夫子帶著寧缺去船首吹海風睡回籠覺。

寧缺靠在軟椅上,把毯子拉了拉,側頭吸了口椰汁,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極點,如果能夠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然而終究還是會上岸,大船繼續向北行駛,隱隱約約間,已經能夠看到遠處黑黑的海岸線,甚至有種錯覺,能夠聞到碼頭上的味道。

上岸便是回到人間,便可能會面臨很多事情,尤其是聯想到一直籠罩著自已的那份不安,寧缺的情緒變得有些異樣。

聽著船首撞破海浪的聲音,看到船上空碧空裡流雲,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到荒原大戰時,那條黃金巨龍吸取荒人戰士屍體散發出來的天地元氣的畫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發變得貪婪起來。

寧缺皺眉思考道:「因為是封閉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間源源不絕地流轉,最終依然會趨向寂滅才對,昊天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他為什麼不破開這個世界,去往更廣闊的世界裡尋找新的能量來源?」

「首先,昊天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如果這個世界破滅,或者是與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毀滅,其次,我想它應該是害怕。」

夫子躺在椅上,手裡拿著個五彩斑瀾的貝殼在玩。

寧缺把椰子遞過去,半跪在椅上,不解問道:「它這麼強大,害怕什麼?」

夫子接過椰子,用手在堅硬的椰殼上,扳下一小塊椰肉,送進嘴裡緩緩嚼著,歎息說道:「椰肉久嚼,香過花生。」

寧缺正在專心等著老師的回答,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句話,苦笑說道:「可沒聽人說過,也沒見誰把椰肉當花生吃。」

夫子放下椰子,說道:「你問昊天害怕什麼?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

「人也會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沒有吃過椰肉,把椰肉當垃圾一樣扔掉,很多人沒有吃過辣椒,覺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樣嚮往未知,所以才會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才會有我這樣愛吃椰肉的人,才會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面對未知,永遠不會缺少勇於嘗試的人,因為人們會恐懼,但也會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兩個概念,正是人類最顯著的特徵。」

「就像那天夜裡我與你說過的那般,看見一座山,我們總想知道山那邊是什麼,看見一片海,我們總想知道海底是什麼,看見一片天空,我們總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麼,正是因為好奇,所以人類才會不斷地開拓進取,變得越來越強大。」

「這個世界繞來繞去,起點便是終點,這真的很沒有意思,人類對未知好奇的天性決定了,我們不可能在一個封閉的世界是永遠平靜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閉的,我們便想打開這個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但昊天不是人,雖然它有生命性,但歸根結底,它是枯燥的、單調的、無趣的客觀規則,它害怕改變,更沒有勇氣面對未知。這就是我們與昊天最大的區別,也正是我們與它不可能永遠和諧相處下去的根本原因。」

「強扭的瓜不甜,三觀不同怎麼成親?被一個賊老天蓋在頭頂,呼吸如何能暢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開這片天。」

「蓮生是這樣想的,你小師叔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古往今來有無數人都在這樣想。我們當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個天或者也只是一個更大的囚籠,但至少我們可以多看一些風景,多經歷一些事情。」

「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為值得為之而奮鬥。」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