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官

西陵神殿方面的頌祭聲停了,這些奇異來人的頌祭聲還在持續,看著這些人戴的笠帽和身上淡淡的魚腥味,天諭院院長終於猜到了這些人是何來歷,臉色驟然間變得更為蒼白,再沒有任何猶豫,唇角滲血,厲聲喝道:「言之命從!斷!」

這聲斷喝是西陵教典降世篇裡的段首第一句,融入了他知命境的修為和數十年頌讀經典所得,自然非同尋常。

祭壇前的頌祭聲終於完全停止,只不過令院長感到有些心悸的是,這些人的頌祭聲並不是在自己那聲斷喝之後便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漁曲般,拉出一道柔滑神聖的長音,才裊裊而終。

「六百年了。」天諭院院長看著祭壇前的這十幾個人,臉色蒼白說道:「已經過了六百年,你們為什麼還要回來?」

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是位老人,面容黝黑,上面有極深的皺紋,就像被重物壓久了的皮革,生著短而疏的鬍鬚,眼神寧靜,看上去就像是位閱盡人間悲歡離合的老農,因為淡淡海腥味,則更像位老漁夫。

老人說道:「我們本就是道門一屬,為何不能回西陵神殿?」

天諭院院長沉默片刻,問道:「請教道號。」

「趙南海,來自南海。」老人看著他說道:「桃山召開光明祭,理所應當由光明神殿主祭,何時輪到天諭神殿的人?我南海一脈乃是光明正宗嫡系,既然如今光明神座空懸,我不得不回來主持此事。」

今日參加光明祭的賓客,或是修行界裡的強者,或是世俗裡的貴人,對於道門的那些隱秘歷史或多或少都有些瞭解,聽到此時,已經有很多人猜到了人的來歷,震撼想著,難道真是南海大神官的後代?

西陵神殿是道門統治世界的中心,以掌教為首,鋪設光明、天諭、裁決三位神座。掌教統管一切事務,天諭大神官負責感知昊天諭令,以及培養神官,裁決大神官負責維持道門秩序,執行教典刑罰,誅殺叛教者及魔宗修行者,都擁有極大的權柄。唯獨光明大神官沒有具體事務,然而卻是地位最超然的存在。

光明大神官都被視為距離昊天最近的凡人,在三大神座裡隱隱排在首位,甚至擁有不下於掌教的威望,甚至有種說法,在三千多年前的大治元年之前,西陵神殿根本沒有掌教,掌教的出現,就是因為道門內部試圖壓制光明一系的產物。

千年以降,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三個人,全部出自光明神殿,第一位便是帶著天書明字卷遠赴荒原傳道,卻最終開創明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最近的那位,便是被囚禁在幽閣十餘年最後與顏瑟一同死去的衛光明。

剩下的那位,便是六百年前光明神殿的主人。那位光明大神官,自幼精研西陵教典,備受尊崇,得赴知守觀閱三卷天書,道門本以為此人將會成為知守觀下一任觀主,然而誰能想到,此人偶有機緣,看過佛祖筆記後,有所感悟,開始嘗試對流傳了無數年的西陵教典進行批釋和修訂。

這是一項浩繁的工程,也很令道門感到不安,教典乃是信徒得昊天所授,豈能隨意修訂?當時的裁決、天諭兩位神座和掌教都反對他的做法,認為他走上了歧路,最終學術上的分歧漸漸演變成了權力的爭鬥。

那位光明大神官的境界高深莫測,無論修道境界還是辯難,以一敵三竟也不落下風,神殿內部也隨之發生了極為激烈的鬥爭。

衛光明逃離幽閣,桃山死傷無數,在這之前,六百年前那場因為修訂教典而引發的內亂,便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慘烈的一段歷史。

那場神殿內亂太過恐怖,以至於影響到道門對人間的控制,隱於世外的知守觀迫不得已出手,然而即便是觀主和那些隱世長老,也無法辯清誰對誰錯,在這種時刻,只好做出他們所以為最正確的判斷。

道門不允許光明大神官再對西陵教典進行修訂,並且將他和效忠於他的十餘名紅衣神官請出桃山,但承認他一脈的正統地位。

那位光明大神官就此飄然離開桃山,遠赴南海傳道,發下大願,除非昊天降下神跡或是道門認錯,他終生不踏陸地一步!

在那之後,南海上偶爾傳來消息,有人乘舟浮於海,在各小島之間來回,給那些尚未開發的野人傳道。消息不斷地傳回陸地,那位傳道者經年累月不覺疲憊艱辛,被尊稱為南海大神官,直到數十年後,傳來了他的死訊。

西陵神殿方面一直知道南海大神官便是離開桃山的光明大神官,聞知死訊默然之餘,不免也有些感傷,在神殿裡為他留下了正式的牌位。

這便是南海大神官的由來。

南海大神官死後,便很少還能聽到有人在海上傳道的消息,到後來甚至再沒有任何消息傳回陸地,西陵神殿方面以為追隨他的那些神官早已散去或是消失,如今已經過去了六百餘年,更是以為南海光明一脈早已斷了傳承。

誰能想到南海大神官還有傳人,而且重新回到了桃山!

祭壇四周的人們神情極度震撼,尤其是神殿裡知曉這段往事的神官和執事們,臉上的表情更是複雜至極,時隔六百年,這些人居然真的回來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南海大神官一脈並未斷了傳承,比如葉紅魚就很清楚,陳皮皮的母親便是那位大神官的嫡傳後代,掌教也很清楚這件事情。

神輦上幔紗微拂,萬丈光芒裡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傾,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看那些遠道歸來的南海客人,而是靜靜看著陳皮皮。

陳皮皮的身上流著一半南海一脈的血,那麼今日這些南海來人在桃山出現,究竟是想做什麼?他們想救他走嗎?

天諭院院長拭掉唇角的血漬,看著叫趙南海的南海老人,沉聲道:「你們雖是道門一屬,但不要忘記當年南海大神官離開桃山時發下的誓言。」

趙南海面無表情說道:「我南海一脈,從來沒有奢望過你們這些居住在桃山上的腐朽者願意認錯,但你們既然敢召開光明祭,自然說明昊天已經降下神跡,我們從南海歸來,又哪裡違背了誓言?」

天諭院院長不知該如何回答。

頌祭暫停,西陵教典奉天篇沒有讀完,先前落在白石祭壇上的光線,漸漸變得疏淡,陳皮皮覺得威壓漸釋,體內將要消融的雪山氣海乃至臟腑重新恢復穩定,才明白自己被從死亡邊緣被拉了回來。

他看著祭壇前的南海來人,發現並不眼熟。他離開南海的時候還很小,對於當年的那些事情和那些人,已經沒有任何印象。

但他知道這些人是母親的親人,換句話說,這些人都是他的親族,按道理來說,南海來人救了他的性命,而且又是他的親人,他這時候應該表現的更激動些,至少也應該流露出些感激的神情。

陳皮皮沒有,他只是靜靜看著這些南海來人,因為他哪怕什麼都不記得,也依然記得這些在艱難海上傳道的人,除了傳道之外什麼都不在乎,對待自己和對待別人都像海水那樣冷漠。

他已經忘了母親臨死前說的話,但如今想來,南海一脈如果不是想重歸桃山,又怎麼會把母親送給父親?

陳皮皮很清楚,南海大神官一脈重回桃山,肯定不是為了救自己,就算有這個原因,也只是順帶,這件事情必然與父親有關。

南海大神官一脈,重歸桃山,看上去確實可以為知守觀重新贏回道門的控制權,然而,父親應該很清楚,她這時候正在光明神殿裡。

只有她在人間,任何膽敢挑戰西陵神殿的人,都只能去死,不要說這些南海傳人,即便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復活也是如此。

父親究竟想做什麼?

……

……

知守觀的小湖畔擺著一張竹榻。

觀主躺在竹榻上,手裡不知握著什麼東西,靜靜看著觀牆外桃山方向。中年道人在榻旁煮茶,隆慶在湖對岸的草屋裡看天書。

中年道人把茶分好,輕輕擱到榻旁。

觀主用新生的手指緩緩取過茶盞,淺淺飲了口。

中年道人看著桃山方向,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可惜了。」

觀主知道師弟說的可惜有兩層意思。

夫子在泗水畔登天那日,自天上落下一腳,踩塌了觀後的青山蟻窟,道門隱世高手皆死,從那一刻起,道門的重心便已經從知守觀轉移到了西陵神殿,因為權力這種事情永遠與信仰無關,只與力量有關。

其時他還在,道門依然以知守觀為首,然而如今他已經廢了,中年道人雖然境界高妙,卻不足以震懾道門,所以知守觀便廢了。

中年道人說的可惜,第一層意思,便是可惜知守觀真正的力量,被夫子一腳踩碎,第二層意思則是可惜此時在桃山的那些南海神官。

因為她在人間,她此時就在桃山之上。

「我並不覺得可惜。」

觀主將手裡的東西扔到榻旁地面上,發出幾聲脆響,應是某種硬物。然後他看著地面說道:「她贏不了,至少今日。」

中年道人望去,只見兩片古舊的牛骨一正一反落在地面上。

這便是算。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