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不想你走

桑桑的腳離開城牆,向雲裡那艘大船飄去。

寧缺抱住她的腿,不讓她離開。

就像很多年前在荒原上,雲破光明現,昊天神國大門開啟,她向天上飄去,他站在原野上,毫不猶豫抱住她的腿。

那時候,桑桑帶著他向天空飄去,最後是夫子抓住了他的腳,現在人間已無夫子,他再不想她離開,又如何敵得過整個人間?

桑桑飄離城頭,來到空中。

寧缺沒能留下她,只留下了她的鞋——他給她買的布鞋。

桑桑落在船首,將手裡拎著的青獅扔進雲中。

青獅迎風而漲,變回數百丈高,頸間鬢毛亂晃,狂嘯一聲,雲破青天現,它奮力拖動著大船,向青天而去。

長安城做出了反應,驚神陣釋放出一道凌厲至極、彷彿可以撕開天空的殺意,凝蘊在城中無數街巷建築裡,時刻可以擊出。

無數唐人走出屋門,湧到街巷上,看著南方光明的天空,看著天上那艘不可思議的巨船和船首那隻大青獅,臉上寫滿了敬畏和恐懼。

驚神陣沒有向那艘巨船發起攻擊,因為船在城外,街巷裡的無數唐人雖然驚恐畏懼,但沒有人放下手裡的武器,甚至有人開始揀石頭。

桑桑站在船首,背著雙手,無限的光明,把她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地面上,讓城頭變得有些黯淡,便如寧缺此時的情緒。

青獅拖著大船出雲,向著高空而去,開始的速度很緩慢,但很明顯正在逐漸加速,而天空遙遠某處,隱隱出現了一道金線。

那道金線不是昊天神國的大門,神國的門早已在數年前便被夫子毀了,那道金線是岸,是桑桑想要抵達的彼岸。

有岸便不需要門,她若有無上的智慧,便能抵達彼岸,而她的智慧早已得到證明,無論夫子、佛祖還是寧缺,甚至是她自己,都在那份智慧裡。

「就這麼走了?難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寧缺站在城頭,看著天上那艘巨船,面無表情問道:「我為你修了幾十年的佛是假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也是假的?那場饑荒是假的?整座岷山都是假的?渭城是假的還是長安是假的?」

桑桑站在船首,沒有轉身,沉默不語。

「不說岷山,不說當年,只說你我在一起折騰了千年時光,你連杯茶都不給我喝,就想這麼離開,你覺得合適嗎?」

寧缺看著越來越遠的那艘船,艱難笑著說道。

桑桑站在船首,依然不轉身,依然沉默。

寧缺緩緩握住鐵刀的刀柄,盯著她的背影,聲音微沉,一字一句說道:「我覺得不合適,所以你就別想走!」

珵的一聲,他抽出鐵刀,向著天上那艘巨船斬去!

在佛祖棋盤裡修佛,是他和桑桑一起修佛,桑桑悟通了慈航普渡的方法,他又何嘗沒有收穫,他同樣學會了凝聚眾生之意!

無比磅礡的天地元氣,被驚神陣召集,經由陣眼杵,源源不斷地灌輸進他的身體裡,城裡無數把刀離鞘而起,千萬刀再現人間!

兩道極凌厲的刀痕,從長安城牆破空而起,須臾間來到天空裡,組成一個清晰的人字,兩道筆畫交匯之處,正是船首!

當年在長安城裡,唐人眾志成城,他借驚神陣之力,集百萬人之念,在青天寫出了一個人字,斬的觀主生死不知。

在佛祖棋盤裡,他於峰頂修佛,奪來千萬佛與菩薩的信仰,借桑桑之力,在黑暗天穹上寫出一個人字,破了千年困局。

這是他第三次寫出這個字,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寧缺知道自己的這道刀符,不可能斬破桑桑腳下的巨舟,因為那是信仰之舟,所以他斬的是船首之前的那片空間。

青獅踏雲而行,與船首之間有根無形的繩索,便在那處。

寧缺要把那根無形的繩索斬斷。

兩道刀痕,出現在青天上,籠罩巨舟。

桑桑終於轉過身來,神情不變,伸出手指點向刀痕。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很纖細,指尖的面積很小。

寧缺的兩道刀痕,已經快要把整片天空切割開,相匯之處,足有數里方圓。

但她的指尖,卻把這數里方圓的空間籠罩。

無數氣流濺射,光明的雲層被撕成無數碎絮。

大船繼續穩定前行。

她一指便破了寧缺的人字符。

兩道筆畫漸行漸遠,最終在天空裡分崩離析,散作無數符意,就像是無頭緒的亂風,然後被光明淨化成虛無。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沉默無語。

鐵刀斬出的那瞬間,他便感覺到,這兩道刀痕不夠精純,寫出人字符顯得非常勉強,只是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因為畏懼?是的,觀主再如何像神仙,在意志強大的唐人眼裡,依然是和自己一樣的人,但昊天畢竟是昊天,他們怎能不畏懼?

街巷裡有數百萬長安人,其中有很多人的手裡拿著武器,他們都想保護自己的家國,但不是所有人都敢對昊天出手。

意志不統一,便不能發揮出人字符的最大威力,眾志不能成城,這城又如何擋得住天威一指?

「在棋盤裡,你能寫出那個字,破開天穹,是因為我在你的身體裡,那些佛拜的是你。你須知曉,即便在長安城裡,眾生依然是我的信徒,這眾生如何會聽從你的意志?我已不在,你又如何能夠再寫得出那字?」

桑桑站在船首,看著他平靜說道:「不過你能夠領悟眾生意,這讓我很欣慰,仔細看著我身下的船,或者你會領悟更多。」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欣慰個錘子,領悟個鬼。」

桑桑說道:「想來再會之時,那便是生死之間,你若要戰勝我,便要學會真正寫出那個字來,到時你我再見。」

寧缺面無表情說道:「到那時,我或者已經老死了。」

桑桑靜靜看著他,不再說話,準備轉身。

便在這時,寧缺忽然說道:「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桑桑微微蹙眉。

寧缺大笑起來,說道:「當年在岷山裡沒有屠夫,我也沒讓你吃過帶毛的肉,我打不贏你,你也別想著能跑掉,不要忘記,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不斷地敗給你,但你什麼時候真的能離開我?」

說完這句話,他轉腕回刀,插進自己的胸膛。

他插的很用力,黝黑而鋒利的刀身直接捅破他堅硬的血肉與骨頭,深入胸腔內部,鋒尖抵著正在不停跳動的心臟。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