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談話(下)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是想改變這個世界的走勢,那麼他談話的對象裡,便必然包葉紅魚。

這是很多人不曾宣諸於口,卻默然確定的一件事情,因為如今的裁決神座,在還是道癡的時候,便和寧缺相識,這二人曾經誓不兩立,但終究沒能生死不兩立,這二人曾經戰鬥過,也曾經並肩戰鬥過,她曾在長安城裡雁鳴湖畔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門裡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眾人看來,裁決神座就算嫁給寧缺,也算不得什麼出奇的事,至於這會如何驚世駭俗,想必不在這兩個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他們本就是驚世駭俗的人,做的是驚世駭俗的事。

更令道門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滅的新教由葉蘇一手建立,而她是葉蘇的妹妹。

那麼無論是從親密關係,還是從別的方面考慮,葉紅魚都是書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對象。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看著站在最前方的陳七,猜忖著這名唐人會說些什麼,或者說寧缺會說些什麼,神情很是複雜,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驚與不解,還有很多擔憂。

難道書院真的想策反裁決大神官?難道寧缺要說的話,真與這件事情有關?然而……此時數千雙眼睛看著,殿內道門強者雲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怎麼說得?裁決神座又如何相應?

想到此節,人們的表情稍微輕鬆了些。

做為當事人的葉紅魚,她臉上的神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美麗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那傢伙……想說些什麼呢?」

她閉著眼睛問道,神態很隨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隱隱透著極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啟間,卻變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暄。

殿內的人們再次望向陳七,想知道他準備說些什麼。

被數千道冷漠的目光看著,陳七很緊張,卻不僅僅是因為這數千道目光,而是因為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將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墓誌銘。

「寧缺他說……」

說到此處,陳七微微停頓,褚由賢恨不得自己昏將過去。

陳七深深吸了口氣,望著葉紅魚方向,沉聲說出後面半句話。

「他在長安城等你。」

……

……

在長安城等你,等你做什麼?雖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來嫁,那便是等你來降,或者等你來歸。

莊嚴神聖的道殿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變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話還在金色的光線裡飄蕩,飄進每個人的耳中。

這是……在勸裁決神座背叛道門?寧缺真的敢這樣想,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裡這樣說?他們都瘋了嗎?

無數雙目光落在陳七的身上,目光裡充滿了震驚不解。

說完這句話,陳七隻覺咽喉乾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隨著那些水消失不見。

「他說破罐子就要破摔!猶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問你為何還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時叛?」

「他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叛,他一直在長安城等你!」

到了此時,先前或者還有些恍惚,覺得自己聽錯了的神官執事,終於完全確認了寧缺那些話的用意。

在桃山峰頂最神聖的道殿裡,當著數千名最虔誠的昊天信徒,寧缺居然勸裁決大神官叛教!

這是策反?世間有如此荒謬近乎兒戲的策反?或者,這是書院的挑拔反間?可是誰會相信呢?

不對!書院怎麼會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執事們,忽然想到一個很可怕的推論。

——寧缺就是要當成千萬人的面說這幾句話,因為只要讓這個世界聽到,那麼他便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這不是陰謀,也不是陽謀,因為這根本不是謀劃,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鋒利的鐵刀!

神殿無法解決新教的問題,便無法說服自己繼續信任葉紅魚以及她領導的裁決神殿,寧缺做的事情,只是揭開了那層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厲,以至於殿內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陣生痛!

痛會帶來憤怒,神殿裡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執事們憤怒地逼向陳七和褚由賢,如黑潮紅浪,滔天而至!

數千名神官執事的意念,集結在一處,擁有難以想像的恐怖威力,陳七噗的一聲吐血,臉色變得很是蒼白。

這時,葉紅魚終於睜開了雙眼。

就在陳七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她的冷冽目光,讓他感覺到稍微輕鬆了些,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一道彷彿要毀天滅地的氣息,從神殿深處生起,如海洋上的颶風一般,來到褚由賢和陳七身前,真正地撲面而至。

就在此時,葉紅魚起身,站在了這道氣息之間。

神殿裡的氣氛隨之一抑,變得異常緊張。

數百名身著黑衣的裁決司執事,從人海裡顯身,如黑色的泡沫,攔在了那些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鳴般的聲音響徹殿內:「叛教者死。」

這道來自掌教大人的聲音,平靜而充滿無可阻擋的神威。

葉紅魚平靜,說道:「既然已經開始說了,何妨說完?聽故事聽到一半總是最痛苦的事情,聽聽何妨?」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辦,難道今日道門真的會分裂,就因為寧缺在千里之外說了那幾句話?

掌教大人緩聲說道:「大逆之言,聽到便是褻瀆。」

「我只是想聽聽,寧缺還會說些什麼有趣的話,至於褻瀆,聽完後再把這兩人殺死,那麼就沒有褻瀆了。」

葉紅魚平靜說道,算是某作解釋。

掌教沉默,算是某種接受。

葉紅魚看著陳七,平靜說道:「繼續。」

陳七想著寧缺說的那幾句話,心情變得有些怪異,但此時哪裡敢有半點隱瞞,很誠實地複述了出來。

「他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說……漫卷詩書喜欲狂。」

「他說……我想見你,已經想的快發狂了。」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