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壺中天 第九十九章 昏君生涯的開始

井九靜靜看著她。

小公主靜靜看著他。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對方的眼睛,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公主可能是膝蓋有些酸,雙手沒有撐住,向前倒在了井九的懷裡。

殿裡忽然響起爭執的聲音,兩個皇帝不知道在吵什麼。

小公主鼓足勇氣,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像被燙著一般,彈坐了回去,對著井九傻笑了兩聲。

井九沒有劍火,只好用袖子把臉上的口水擦掉,說道:「如果你認錯了人怎麼辦?」

小公主吃了一驚,用小手摀住臉,害羞說道:「你……你知道我是誰?」

井九說道:「我說過,如果遇見,便能認出你來。」

小公主從指縫裡可愛地看著他,說道:「你就……你就當作沒認出我來好不好?」

楚皇與秦皇的談話結束了,殿門開啟,嬤嬤與宮女走了進來。

小公主如蒙大赦,趕緊溜到榻下,牽著秦皇的手向殿外走去。

看著那個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影,再想著她在外面那般嫻靜、柔弱的樣子,井九心想這也挺好。

他轉身望向窗外,對枝頭的那只青鳥說道:「這段我不想被人看見,相信她也不想。」

……

……

回音谷外的人們看到的畫面都很快,境界再高也只能看出一個大概。他們能看到什麼細節,完全取決於青天鑒靈的選擇,那就是那只飛來飛去的青鳥想給他們看什麼。

青鳥就是青兒,她與白早很熟,對井九又有一抹無法與人言說的親近感,所以她聽從了井九的意見,沒有把楚國皇宮裡兩小無猜的畫面放出去。

何霑的悲慘故事則是毫無遺漏地落在了眾人眼裡,雖然沒有閹刑的具體畫面,但也可以想見其痛苦。

瑟瑟緊緊捏著魚乾,盯著天空裡的光幕問道:「那個東村小孩是誰?」

水月庵少女搖了搖頭,說道:「好像是名散修,何霑應該認識。」

瑟瑟抬起魚乾狠狠地咬了一口,說道:「我要殺了他。」

水月庵少女聞言微驚,勸說道:「那是幻境發生的事情,不能帶到現實世界是來。」

瑟瑟用力地嚼著魚乾,小腮幫子微微鼓起,恨恨說道:「難道我就不能殺他?」

水月庵少女說道:「是的,這就是規則。」

魚乾很硬,瑟瑟嚼著好生辛苦,呸的一聲吐到地上,說道:「那我就偷偷殺了他。」

……

……

秦皇在楚國皇宮裡住了好些天。

小公主每天都哭鬧著要見九皇子,隨侍的嬤嬤與宮女好生不解,心想公主殿下從小便乖巧懂事,為何這些天忽然變成這樣?那位楚國九皇子確實生得好看,卻是空有一具皮囊,乏味至極,公主為何願意與他一道玩?

事實上小公主與井九沒有玩遊戲,也沒有下棋,講故事。

因為一直有人在身邊的緣故,她沒有再撲到井九懷裡,只是甜甜笑著看著他。

有時候她會牽著他的手,到皇宮御花園裡逛逛,細聲細氣地說北地皇宮裡肅殺一片,可沒有這麼多花看。

井九由著她不是因為寵溺,而是因為不再先天不足的她力氣非常大,他根本拒絕不了。

就像嬰兒拒絕不了餵奶,普通人拒絕不了生死。

相聚便會有分離,不管是真實的世界還是幻境,秦國使團到了返程的日子。

楚皇與秦皇攜手說著什麼,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秦國小公主也與楚國九皇子牽著小手,說著什麼。

看著這幕畫面,兩國大臣與民眾有些忍俊不禁。

「我怕……以後會不記得你,所以想先來看看你。」

小公主看著九皇子的眼睛,認真說道:「以後我們就是對手了,千萬不要對我手下留情。」

九皇子說道:「好的。」

……

……

在之後的那些天裡,皇宮裡的嬤嬤、宮女總喜歡打趣九皇子——小公主離開了,你想不想她啊?要不要給你父皇說,把她娶進來當老婆啊?

但某天這些打趣忽然消失了,嬤嬤輕輕拍著九皇子的背,唉聲歎氣不止,偶爾還會抹抹眼角。

九皇子睜開眼,靜靜看著她。

他知道自己不用問,只要看著,嬤嬤便會說話,無論在這裡,還是在外面都一樣。

果然過了會兒嬤嬤便說道:「可憐的殿下喲,你知不知道,那個喜歡你的小公主現在可慘呢……」

秦國使團過了滄州之後忽然消失了,直到兩國大軍趕去搜索,才發現是遇到了伏擊。山野裡到處都是死屍,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只能憑借皇袍與一些特徵確定秦皇已經遇難,卻沒能確認小公主死了沒有。

沒過多長時間,秦皇的弟弟沛國公帶著兩萬鐵騎,從與北胡對峙的前線回到了秦國都城咸陽。

當天夜裡,咸陽城開始了一場血腥的大屠殺,第二天沛國公便登上了皇位。

登基當天,新任秦皇宣佈,他的哥哥是死在楚國靖王爺的無恥偷襲之下。

他要求楚國交出兇手,並且割讓大半國土做為賠償。

新任秦皇的指控沒有任何證據,事後發生的很多事,更是隱隱表明他才是真兇——他終其一生也沒有向楚國發兵,始終派人在世間尋找著那位小公主的下落。

秦國人的紀律性極強,但不代表能夠接受任何亂命,數十天的時間裡,秦國境內便出現了十餘枝義軍,打著為先皇復仇、助公主復國的旗號向咸陽發起了進攻。不管那些義軍的真實想法如何,但他們還來得及找到小公主嗎?

井九對此不抱希望。

她年紀太小,再怎麼修行也不可能與成年人相提並論,別的中州派弟子也很難來到她的身邊,難以苟活於亂世。他有些不理解的是,既然是她是秦國公主,靖王世子便應該是童顏,童顏為何沒有算到這件事情,提前做出佈置?

關於這件事情,井九沒有想太多時間,繼續在皇宮裡睡覺,也就是修行。

按道理來說,他應該接受皇子的傳統教育了,比如那些書卷知識和禮儀教育。

他做過皇子,有很多把這些輕易混過去的經驗,但他不想把時間用在這些事情上,所以一概不予理會。

於是他的白癡之名傳的越來越遠。

……

……

十歲的時候,九皇子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考驗。

楚國皇帝死了。

某天他特別思念亡妻,大醉一場後想撈起御湖裡的星星給亡妻做一串項鏈,結果不幸跌入水中,染了風寒。

風寒甚急,皇帝當夜便告別了人世。

這起事故怎麼看都透著份詭異的味道,但是沒有人去管。

可能是楚皇最近幾年時間已經很少管理國政,也可能是因為即將成為皇帝的那位反正是個白癡。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有完全亮,九皇子被幾位大臣從殿裡迎出,用輦抬到正殿上,接受眾臣朝拜,聽山呼萬歲。

那些顧命大臣明顯各有心思,他也不想理會,幸運的是那些大臣也不想理會他,很快便把他送回了後宮。

只不過現在他不能再住在原來的地方,住進了皇帝的寢宮。

是的,他現在是楚國的皇帝了。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只是一個傀儡皇帝,也會讓很多人感到害怕,那麼自然就會有人聽他的話。他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讓太監召集工匠,把寢宮裡的地板全部用小刀割掉表層,變成密密麻麻的網狀。

雲夢山迎仙谷裡的蛻皮之屋就是這樣做的,給他留下的印象很好。

這個工程不是很大,不用太多錢,但做起來非常費事,便給人留下一種很奢靡的感覺。

消息很快便傳出了皇宮,在某些有心人的帶動下,把局勢帶向某個既定的方向。

先皇剛剛駕崩,新帝便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自然激發了很多人的怨氣,一時間都城裡到處都是痛罵新君白癡的醉鬼,自然也少不了上書痛斥陛下的官員。

那些奏章像雪花一樣進入內閣,又被人仔細疊好,最後被太傅抱著進了皇宮。太傅對他的荒誕行為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要求陛下好生學習為君之道,明確表示從下旬開始,自己便要每天進宮為陛下授課。

新君自然沒有理會,因為他不是白癡,也不是皇帝,他是井九。

……

……

為整座宮殿削皮的工程停了下來。

接下來的兩天裡,有三位顧命大臣與兩位皇叔陸續進宮,或者滿臉流淚的勸諫,或者滿臉忠心的挑唆。

井九坐在光滑的地板上,閉著眼睛修行,理都不理他們。

第三天他等到了自己要見的那個人。

大學士是瓜子臉,眉眼清秀,卻沒有楚國民間常有的陰柔感,長鬚及腹,不怒而威,眼神湛然沉靜。

他非常有名,連井九都知道。

如果說楚國的軍隊靠著靖王爺坐鎮,那麼朝廷便是這位大學士的天下。

先皇耽於酒樂的十年裡,大學士接連鬥倒了三位首輔,所謂的顧命五大臣也以他為首。無論官場還是民間,對大學士的評價都非常高,便是宮裡的太監、嬤嬤提起他也頗為敬畏,甚至還在先帝之上,只敢以大學士相稱。

大學士果然與別的顧命大臣不同,沒有在新帝面前回顧與先帝的感情,沒有明裡的教訓,也沒有暗裡的嘮叨,只是安靜地喝完了一杯茶,然後說道:「據臣所知,前面那些人進宮的時候,並沒有茶喝,這是陛下賜下的第一杯茶。」

他放下茶杯,繼續說道:「陛下並非那些不識禮數的癡人,為何要做這些事呢?」

井九說了登基之後的第一句話:「那你是怎麼看的?」

大學士沉默片刻後說道:「朝廷裡有很多人心懷不軌,民間也漸有不安之勢,靖王爺遠在滄州,誰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而局面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陛下您表現的太過軟弱無能,如果真的風波乍起,大戰連連,三軍將士浴血,百姓流離失所,陛下就能忍心?如果您一直是在故請示弱,那麼臣想請陛下從此刻開始強起來。」

井九說道:「我在宮裡十年,你可曾聽過我貪玩、頑劣?」

大學士說道:「從無耳聞,所以臣才一直好奇不解。」

井九問道:「先皇是你殺的嗎?」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道雷霆。

換作別的人,只怕會被直接震暈過去。

大學士卻很平靜,說道:「不是。」

井九問道:「貴姓?」

大學士抬頭看了一眼,有些意外,發現陛下並不是裝的,微怒說道:「金陵張氏。」

井九說道:「姓不錯,今後便辛苦你了,我不想上朝,無事不要來擾我,有事也不要來。」

……

……

靖王世子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的班底,與他天生宿慧有關,也是因為他已經得到了父親的極大信任。

他很幸運地找到了三名問道者,最幸運的是,這三個人裡有一個是向晚書。

最近這些天,他最關注的當然是都城的局勢。

先帝病逝,他很好奇那位小皇帝會怎樣處理當前的情況,怎樣面對自己的帝王生涯。

隨後數日裡,陸續有消息傳來。

新帝登基第一日,便開始大興土木,引起民間與朝堂的極大不滿。

數位顧命大臣與皇族成員先後入宮。

某日,張大學士入宮與新帝長談了很長時間。隨後,剛剛停止不久的工程再次開始,皇宮裡刀鑿切割木皮的聲音不絕於耳,那座正殿似乎真的要變成迎仙谷裡的蛻皮之屋。

靖王世子思考了很長時間,也不明白新帝想做什麼。

緊接著又有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

太傅死了。

都城裡刮起一場大風,御史互相攻訐,大學士沉默不語,無數官員被奪去官職,甚至下了大獄。

風吹雨打之後,天空放晴,世人定睛一看,還依然屹立在朝堂之上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大學士一派。

靖王世子濃眉深鎖,感覺越來越怪。

這是以虎驅狼之計?可猛虎獲得喘息之機,轉過頭來要一口吃掉你怎麼辦?

大學士攝政,難道你真的不想要這個皇位了?淡看名利不是問題,如此懶散也確實像極了你的性情,但如果沒有朝廷,沒有皇帝身份保護你,你怎麼在這個將要亂起來的世道裡活下去?

在這裡你可不是井九。

還是說你的想法與我並不相同?

那麼你準備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耗損了靖王世子大量心神,以至於眉心有些隱隱發熱。

他拿起竹棍把窗子推開,讓新鮮的空氣來到屋裡,才覺得稍微好過了些。

微風落面別樣寒,他看著窗外的西嶺雪山,忽然有些恍惚,然後很快醒過神來。

他臉上流露出警惕的神情,打開暗格,取出一本書。

書上的字體有些怪異,是他自己創造的異形字,不要說父親與先生,便是青鳥也看不懂。

第一行字的意思是:「我是童顏。」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