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壺中天 第一百二十五章 議趙

咸陽皇宮裡的這場血戰,現實世界裡的修行者們都看到了,沒有錯過任何細節,包括白千軍與卓如歲最後的對話。

看著滿地屍體,與坐在其間、已經沒有呼吸的卓如歲,回音谷外安靜了很長時間。

修行者們默默思忖著那番對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中州派與青山宗是正道修行界的領袖,行事風格卻截然不同,中州派講究入世,通過朝廷、官員、軍隊把自己的影響力滲透到人間的每個角落裡,試圖帶領整個人族向前,青山宗卻基本不理世事,直到需要出手的時候才會出手,比如讓兩忘峰弟子出去斬妖、除魔、殺人……

兩派弟子在青天鑒裡的世界也是按照這種習慣在行事,所謂幻境與現實並沒有太大差別,這讓很多人感到了很多深意,越發好奇最後究竟是哪邊能夠獲得這次問道的勝利,拿到那張無比珍貴的長生仙菉。

卓如歲離開了幻境,井九還在裡面——那場大火之後,幻境裡的人們都在猜測他的生死,現實世界裡的人們自然知道他還活著——坐在青天鑒旁的他還沒有醒來,那只琉璃鈴鐺靜靜懸在身後。

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青鳥已經很久沒有發現他的蹤跡,這真是令人震驚。

楚國皇宮裡多了處廢墟,少了個皇帝,青鳥自然不會再在此地停留。秦國在黑衣人刺客死後進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平穩發展期。齊國商人們開拓出了數條新海路,對異大陸的狂熱讓對海洋的進軍呈現出波瀾壯闊的局面,奈何修行者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對齊國學宮的辯論、那位雲棲先生也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它更多的時候都留在了趙國。

趙國的朝局看似平穩,實則雲譎波詭。

就像白千軍期待的那樣,趙國的小皇帝總是會長大的,劇情自然會精彩起來。

在過去的五年時間裡,那位少年天子變成了青年,漸漸快要成年。他表現的非常優秀,對太后娘娘極為孝順、乖巧,而且任誰看來都是發自內心,絕無虛假,他對何公公也頗為尊重,以長輩事之。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何公公與太后對少年天子的束縛漸漸寬鬆,他與朝臣、文士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多,甚至隱隱有了自己班底的雛形。

按道理來說,至少何公公應該會警惕這樣的動向,但不知為何他完全不關心此事,帶著緹騎與下屬常年在各州郡裡巡視,或者說遊山玩水——太監不得離開都城的規矩,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在遊山玩水的同時,何公公順便還做了些事情。

比如監修水利,處理民生,佈置軍防,懲治官員,欺男霸寶,大肆撈錢……

民怨沸騰談不上,物議卻是難免,直到楚國裴大將軍病逝,趙國七路輕騎圍攻西大營,一戰而成功,這時候整個天下才知道,原來過去的五年時間裡,何公公一直在籌劃著這件大事!

是的,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是秦國。

白皇帝得到了大半個楚國的疆域,但最肥沃的東野與地勢最為要害的西大營卻落在了趙國的手裡。

……

……

楚國皇宮失火的消息傳到西大營時,何霑正在中軍帳的地圖前,與趙國的將領們商討,日後若要北進咸陽,西氓山裡的舊直道究竟能發揮多大作用。

聽到這個消息後,他沉默了會兒,揮手示意眾將離開,然後來到帳後的房間裡。

「你們的皇帝死了。」他對那名太監與妓女說道。

那名妓女有些茫然,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名太監則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是個苦命的窮孩子,在皇宮裡也很受欺負,如果不是那年有人想燒皇宮時喊了一嗓子,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哪有機會過上這麼多年的好日子。

「看樣子你們的皇帝很喜歡你們,臨死之前還想著給你們謀條活路,送到了我這裡。」

何霑看著他們說道:「我本想殺了你們讓他失望一下,但你們畢竟是禮物,而我從來沒有拒收禮物的習慣。」

整個趙國包括齊國,想給何公公送禮的人難以計數,敢強行給他送禮的人卻只有井九一人。

收了禮物不代表要用,對何霑來說處置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打算讓下屬把這名太監和妓女送到齊國,再讓齊商送至海上,覓一小島幸福過完此生便是。

他有些不滿意的是,既然井九到最後讓自己來處置這些事情,往年為何從來不聯繫自己,而且為何不向趙國投降,偏要降給秦國?我和你不熟,但神末峰與果成寺本就有舊,怎麼也比與中州派的關係強吧?

帶著這樣的疑問,何霑回到了趙國都城。

在長街上,車隊罕見地得到了民眾的夾道歡迎,車旁的緹騎們臉色有些怪異,心想這是怎麼了?

開邊拓土毫無疑問是最大的功績,即便是再恨他的人,在這種時刻也只能保持沉默。

何霑沒有什麼感覺,也不在乎,車窗外傳來的歡呼聲對他來說與緝事廠裡那些官員的慘號聲沒有什麼區別。

他還在想著那件事。

走進御書房,少年皇帝迎了上來,神情真摯說道:「叔父辛苦了。」

何霑忽然說道:「我想明白了。」

皇帝神情微變,強自保持鎮定,說道:「叔父想明白了何事。」

何霑沒有理他,自顧自說道:「原來是因為那位落難公主……」

皇帝越發覺得奇怪,卻不好再問什麼。

何霑收攏心神,來到御書房的書架前,拉開那道簾幕,露出後方那張極大的地圖。

看著地圖,他沉默了片刻,提筆把趙境的某處做上了標識。

這樣的標識在地圖上已經有很多,但還有更多的空白處在靜靜等待著。

「都說這次西大營之役勝在我深謀遠慮,不動聲色,誰都不知道這是我與先帝十五年前便已經擬好的方略。」

何霑看著少年皇帝說道:「做任何事情都應該謀定而後動,想明白了再做。」

少年皇帝沉默不語,心想既然是先皇的功勞,你又有何資格來教訓我?

「也不知道楚皇是真的放火自焚,還是被朝臣害死,又或者是借火而遁。」何霑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碗茶喝了,接著說道:「但不管他是真死假死,對現在的楚人來說,他就是死了,再也翻不起什麼浪花。」

少年皇帝聞言心驚,覺得這番話是在警告自己,不敢繼續沉默,說道:「叔父明見。」

……

……

問道者進入青天鑒的世界已經三十七年。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更何況小皇帝與何公公的關係永遠都不可能好,從來就沒有真正好過。

趙國的平穩局面沒有維繫太長時間,隨著時間流逝,皇帝離成年越來越近,眼看著便要親政,自然有不少大臣會提前表示忠誠。小皇帝羽翼漸豐,底氣漸足,事太后依然至孝,對何霑依然恭謹,但難免還是會多出一些想法。

一位新晉進士大夫上疏朝廷,言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河間王身為陛下親生父親,理應加尊為皇帝,牌位入太廟。

朝會上一片嘩然,卻沒有任何大臣敢發表意見,皇帝陛下保持著沉默,珠簾也一動不動。

按道理來說,這件事情必然會引發軒然大波、雙方如疾風暴雨一般互相攻擊,朝野卻保持著詭異的安靜。

誰都知道原因是什麼。

深秋時節,何公公的車駕被一位勇敢的書生攔住了。

那位書生無視緹騎陰冷的視線與週遭擔心的眼光,大聲喊道:「此乃國之大禮,請公公明示!」

沒有人覺得何公公會回答這個問題,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看法。

這種問題一旦回答便等於揭開了封火爐的蓋子,極易引發一場大火。

最好的方法便是視而不見,聽若不聞。

誰也沒有想到,整個街道上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河間王是郡王,怎麼有資格進太廟?」

那位書生很是吃驚,旋即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連聲喊道:「但他是陛下的親生父親!」

何公公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陛下過繼給先皇,便與河間王沒有了父子關係。」

那位書生越發覺得自己今日必將成就不世之名,面色通紅,如飲醇酒,大聲喝道:「公公乃是畸余之人,不識人倫大道,有何資格評斷此事?」

街上變得異常安靜,誰都以為這位書生當場便會死了,或者被捕入獄,再被凌遲處死。

那些緹騎與太監高手們看著書生的眼光,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

何公公什麼都沒有說,吩咐車駕繼續前行,理都沒有理那名書生。

看著緹騎離開,那名書生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如果不是被擁過來的人群圍住,只怕會跌倒在地。聽著四周傳來的讚美聲,看著人們臉上佩服的神情,書生得意非常,強自平靜,揖手為禮,又說了好些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一位中年書生站在人群外,看著這幕畫面搖了搖頭,帶著幾名學生模樣的人物離開。當天他們在某家書院借宿,完成功課後,學生們忍不住議論起白天的事情,都說道此行運氣不錯,居然初至趙都,便能看到這樣的畫面。

議論變成討論,最後自然成為辯論,學生們爭執的越來越激烈,最後只能把求助的視線望向那位中年書生。

那位中年書生氣度儒雅,神情從容,正是深受世人尊敬的雲棲先生。

學生們很想知道他的答案,相信世人也很想知道。

包括趙國的少年皇帝。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