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壺中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在臘排骨、經聲、帷帽裡尋找答案

看著井九蒼白的臉,眼底的那抹金色,趙臘月沉默不語。

靜園裡並不安靜,不時有咳聲響起。

柳十歲拿著今年做的第三把掃帚,掃著地上的殘雪與碎屑,臉色也有些蒼白,不時咳兩聲。

這幾年的冬天有些冷,果成寺會落雪,他體內的真氣衝突也變得有些嚴重。

白貓走進園裡,視線在井九與柳十歲蒼白的臉上來回,滿是憐憫。

這對主僕現在的日子不怎麼好過,趙臘月卻是相反。她養白了很多,臉上有著兩抹健康的紅,看著就像蘋果般,吹彈可破,鮮嫩好吃,與當初劍峰上那個短凌亂、渾身灰土的少女完全不一樣。

白貓慢慢走到廊前,躍至木地板上,踩上她的膝蓋,拉長身體,去蹭了蹭她的臉,然後才在她的懷裡仔細趴好。

果成寺是天下第一大廟,講究的是清靜修佛,而且在凡人心裡地位極其崇高,沒到年節那天,四周的村民自然不敢用鞭炮來打擾大師們的清靜。沒有鞭炮聲,但年節的味道卻是從寺外遠遠飄了過來……

有的是臘排骨,有的是醃魚,還有的是新宰殺的年豬。

哪怕在人間之外,哪怕有禪宗大陣隔絕,依然無法擋住這些紅塵意,不管修道還是參禪,之所以困難便是如此。

朝天大6有幾個隊伍正像這些味道一樣,向著果成寺進。

今年是前代神皇陛下離世三百年整,皇族派出了一個使團離開了朝歌城。

先皇退位假死,最後在果成寺圓寂,這是景氏皇朝最大的隱秘之一,使團人數自然不多,除了隨侍的騎兵,真正的官員只有兩位。鹿國公身邊那位官員看著很是平靜從容,不知道是哪家王公的子弟。

這件事情只有果成寺、中州派、青山宗、水月庵、一茅齋知道,按舊例也會派出代表,只是已經過了三百年,而且算不得什麼大事,派年輕弟子來上柱香聊表心意便好。

……

……

天光峰頂,雲霧盡散,陽光頗為清麗。

卓如歲跪在那道石碑前,心想跪著果然不如躺著,師父到底是要做什麼?

青山掌門柳詞看著自己的關門弟子,說道:「總這麼懶做什麼呢?不要向他學,有些事情是學不來的。」

卓如歲無奈說道:「我是真的困……修行太耗精神,空閒時間不用來養神回力,難道還要東看西看?」

「所以你就一直耷拉著眼皮,誰都不拿正眼看?」

柳詞聲音微冷說道:「這次去果成寺,該看的時候你就要去看,不要看錯了,也不要看漏了。」

卓如歲沉默了會兒,說道:「弟子遵命。」

……

……

水月庵不知道什麼原因並沒有派人來。一茅齋來的是奚一雲,三年前他沒有去雲夢山參加問道者的重聚,據說那時候是在編修在幻境裡寫下的著作,這次他可以來果成寺,想來是編著已經完成,境界又有提升。

中州派來了兩個人,白千軍的傷勢已經盡好,元嬰期的修為更加穩定,只是比當年要沉默了很多,另外那名弟子明顯身份地位比他更高,帶著帷帽遮住了頭,逕直走在最前方,經過果成寺的匾額時,那人駐足觀看了片刻才再次抬步。

青山那邊來的是卓如歲而不是掌門徒過南山,是因為過南山與兩忘峰的年輕強者們,都已經跟隨師長去了白城,支援雪原方向的朝廷軍隊。中州派沒有派童顏前來,則是因為童顏……還在地底挖洞。

他在黑暗的地底挖了好幾年時間,不知挖穿了幾條山與河,終於來到了地脈深處。

看著數里前那個被寒冰包裹,隱隱光的青天鑒,他現自己竟然提前了幾年時間。

他算錯了一件事情,世間萬事唯手熟耳,就連挖洞這種事情也是能熟悉起來,進而變得更加高。

青天鑒散的幽光,照亮了地脈深處的洞窟,也照亮了他的臉。

不知道是光太弱,還是地底太暗,他挑起的雙眉竟似要比以前濃了些。

他之所以挑眉是因為不解,那道始終高高在上的威壓為何忽然消失了?麒麟大人去了何處?

按照中州派的門規,麒麟作為鎮山神獸,絕對不能離開雲夢山。

這樣也好,他不用擔心被麒麟大人現,然後被撕成碎片。

想著這些事情,他走到青天鑒前,現鑒外的冰層厚約數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琉璃方塊。他把手伸到冰層表面,現寒意十分可怕,竟連他都覺得有些刺骨疼痛,而且從觸感來看,這冰層極為堅硬,只怕用飛劍都很難斬開。

感覺到他的到來,青天鑒裡生起數道幽光,在冰塊裡折射成奇怪的光線,青兒的身影漸漸顯現。

因為折射的緣故,她的身影有些變形,而且很淡,彷彿隨時都可能散去。

青兒看到童顏,小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撲到冰塊邊緣,卻再也無法出來,就像是被關在裡面一般。

「你是來救我的嗎?」

童顏看著她平靜說道:「不是。」

青兒怔怔地看著他,說道:「那你來做什麼?」

童顏說道:「我聽到你的呼救聲,所以來這裡,問你到底生了什麼事情。」

那年在洛淮南留下的洞府裡,聽到青兒的呼救聲,他很快便算清楚了很多事情。

師尊不會回應,如果他想知道究竟生了什麼,便必須親自來到青天鑒前問。

所以他開始向地底挖洞,不眠不休地挖了六年,終於來到了這裡。

青兒聲音微顫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來到的這裡,但想來歷盡艱辛,而你……就只是為了問我一句話?」

童顏說道:「是的。」

青兒無法理解,看著他說道:「真相……就這麼重要?」

童顏平靜說道:「棋子只分黑白,顏色對我來說很重要,而且我修的是棋道,棋道便是求解,解就是尋找答案。」

……

……

活著,就是不停尋找答案的一段過程。

只不過有些人很早便現問題無解,或者解題太累,於是選擇了放棄。

但總還有很多人在不停地尋找答案。

趙臘月尋找了很多年,終於找到了那個最想知道的答案,但未來的修行路怎樣走,她還沒有完全確定。

柳十歲沒有問題,所以不需要尋找答案,除了身體裡的那些真氣衝突之外。

井九隻有兩個問題,是誰在煙消雲散陣裡動了手腳,讓自己飛昇之後依然沒能斬斷因果、繼而仙軀不存,又是誰偷襲自己,把自己打落凡塵。後者的答案他已經確認,前者他還在尋找,但其實早已知道。

陰三也還在佛經裡尋找答案,怎樣才能把神魂與這具肉身完美地統一在一起?

通天井裡散出陣陣陰風,被無數符印鎮壓消解,然後被海風一吹便散於無形。

不遠處的山林裡,水月庵的庭院若隱若現。

最深處的靜室裡有扇圓窗,對著雪湖,畫面很是好看。

這裡沒有風,窗台上的那盞燈火沒有搖晃,但不知為何卻還是有些飄渺,彷彿隨時可能熄滅。

過冬給自己起這個名字,便是因為她不喜歡冬天,想很快過去。

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一直在睡覺,長長的睫毛一眨不眨,隔很長時間才會呼吸一次。

青簾小轎停在靜室外,水月庵主坐在窗外的湖邊。

她們看著那盞燈火,心裡的問題是,你還能燃燒多久?

……

……

很多人都不喜歡冬天,唯一的好處大概便是過年時的熱鬧與吃食,還有新衣服。

離過年還有三天,前來參加祭塔儀式的人們6續抵達了果成寺。

卓如歲站在靜園裡,看著簷上的殘雪,神情有些凝重,心想東海畔都冷成了這樣,雪原該是如何?

井九看著他平靜說道:「你現在境界還低,不要想著去北邊。」

卓如歲心想你怎麼和師父一個態度,說道:「白師叔與墨師叔帶著兩忘峰的師兄弟們去了白城,我怎麼好意思留在南邊?」

井九說道:「我本就不同意兩忘峰的做法,真有大事,年輕弟子去了就是送死。」

卓如歲不同意,說道:「有些事情總是要人做的。」

井九說道:「等你進了破海境再去。」

卓如歲想了想才明白這個邏輯,神情有些怪異說道:「師叔你這是在表示對我的看好?」

井九說道:「不錯,像簡如雲這些沒甚前途的弟子,想去冒險也無所謂,但你前途可期,所以要惜命。」

卓如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獸潮來了怎麼辦?」

井九平靜說道:「已經來過很多次。」

如果換作柳十歲或者是別的兩忘峰弟子,這時候會繼續與井九爭下去。卓如歲卻覺得師父與井九說的話好像也確實有些道理,像自己這樣的天才,是應該留在最關鍵的時刻再來挽狂瀾於既倒,拯救天下蒼生於水火之中……

而且他確實有些懶得。

井九欣賞他大概也與此有關。

「師叔,我看這裡環境不錯,我就在這裡住吧。」

卓如歲覺得靜園很清靜,比果成【31小說網】寺給自己安排的客居要好很多。

趙臘月忽然睜開眼睛說道:「沒地方。」

卓如歲頓時沒了精神,轉身向外面走去,耷拉著眼嘀咕道:「記仇,太記仇了。」

第二天,渡海僧帶著幾位醫僧自白城歸來,禪子還留在那邊與刀聖一道坐鎮。

渡海僧第一時間來到靜園,對井九說了說雪原的情形,問他有何看法。

井九心想這種事情為何要來問自己。

渡海僧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

當天夜裡,鹿國公便來了。

靜園連續有客來訪,真是有些熱鬧,彷彿整個朝天大6都知道了井九與趙臘月藏在果成寺裡聽經修禪一般。

鹿國公知道井九的脾氣,沒有說什麼雪原的事情,也沒有說朝中局勢,只是挑著井家生的幾件趣事講了講——井商在太常寺裡的職司依然清閒,井梨入宮成了景堯皇子的伴讀,一道修行青山功法,但在婚事方面好像遇著了些小問題。

看井九聽得比較認真,鹿國公鬆了口氣,心想自己算是賭對了。在柳十歲與趙臘月看來,井九的話比當年要多了很多,整個人也生動了很多,但在鹿國公這些人的眼裡,隨著井九的境界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隆,仙氣也彷彿越來越重,他們真的很擔心井九就此不理世事,那他們這些井九留在世間的人,該如何自處?

鹿國公走後,柳十歲又拖了一遍地,把他與卓如歲留下的腳印全部擦乾淨。

井九對他說道:「明天比較熱鬧,你避一下,不要過來。」

參與祭塔的人數雖然不多,卻代表著景氏皇朝以及各大宗派,如果讓人現本應在青山劍獄的柳十歲在這裡,可能會有些不方便。柳十歲也是這樣想的,點點頭便應了下來。

趙臘月看了眼井九,心知決非是這個原因。

……

……

第二日祭塔正式開始,一應流程與民間上墳沒有太大區別,只不過靜園外唸經的僧人數量比較多而已。

井九自然不會參與,坐在靜園深處的客居裡,聽著外面飄來的經聲,看著被寒風吹動的白幡,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趙臘月給他煮了杯茶,在地板上推到他身前,沒有說讓他出去的話。

有資格進入靜園,對那座小石塔參拜的只有六人。

分別是鹿國公與那位朝廷官員、卓如歲、奚一雲、白千軍與那位戴著帷帽的中州派弟子。

渡海僧與大常僧在塔旁迎著,看著那名中州派弟子居然到此時還戴著帽子,不禁有些不悅。

奚一雲這一次才知道,原來先代神皇真在果成寺出家為僧,甚至葬在這裡,震驚至極,心想難怪果成寺與皇家如此親厚。

看著渡海僧與大常僧的神情,他轉頭望去,看到那名戴著帷帽的中州派弟子,說道:「煩請摘帽。」

果成寺僧人是主人不便說些什麼,他自然要說話,一茅齋向來就是這樣的行事風格。

白千軍看著他寒聲說道:「你說話小心些。」

奚一雲看著他平靜說道:「你確認自己真的醒了?難道還把自己當成皇帝?」

這說的自然是青天鑒幻境裡的事情。

聽著這話,白千軍神情微變,有些鐵青。

他在青天鑒幻境裡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終於成為了天下共主,誰知道仙菉卻落在了井九的手裡。

這件事情在修道界已經成為傳說般的故事,他自然也成了最大的笑話。

一茅齋書生不是記仇的性情,但絕對不會忘仇。在幻境裡,秦皇斬殺奚一雲,屠殺他的門人,禁絕他的學說,這等深仇大恨,即便離了幻境又怎能忘記,所謂問道的規矩,哪裡管得住人心。

便在這時,那名戴著帷帽的中州派弟子緩聲說道:「你確定有資格讓我摘下帽子?」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音調有些奇怪,就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兒童,還不如何熟練。

如果這時候柳十歲在場,應該會想起來三十年前剛到小山村的井九。

最關鍵的是,這名中州派弟子的聲音裡彷彿蘊藏著無數雲霧,從人耳塞進心胸,令人艱於呼吸。

奚一雲氣息微窒,知道對方境界高得出奇,自己遠遠不是對手。

但他沒有放棄,看著那人堅定說道:「逝者為大!更何況那是先皇陛下!」

「有道理,死人總是值得同情的,但你要記住,就算是皇帝也沒有資格讓我摘帽,更何況是你這個晚輩!」

那名中州派弟子摘下帽子,看著奚一雲喝道。

奚一雲胸口一悶,如遭重擊,噴出一口鮮血。

靜園裡的人們看著那名中州派弟子的臉,還有他頭上的那兩隻角,震驚的無法言語。

……

……

(明天啟程回東北,路上奔波,寫的肯定要少很多,如果斷更會提前說的,向大家匯報一下。)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