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的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的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的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的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著費介的奇毒苟延殘喘,范閒卻是憑籍著苦荷留下來的法術,以一掠數十丈的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只拳頭裡所蘊藏著的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的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的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肉體,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的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的面前,臉上的黑布紋不動,手中的鐵釬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裡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的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乾了空氣中的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的腹部。

    而五竹的鐵釬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的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的左肩上。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的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的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師的太師祖——根塵所作的宿語錄當中的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只是冷漠淡漠地最簡單的行為藝術,脫卻了一切的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裡,實踐著最完美的殺人技能。

    …………皇帝陛下的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間迸出了鮮血,冷漠的眼瞳卻只是注視著越飛越遠的五竹的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他此時腿已斷,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的計算能力,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的那只拳頭。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刮拂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啪的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濕滑的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餘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於地。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無比自信與強大的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著的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的結局。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的五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皇帝陛下的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的手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塊,他的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錘,將鐵板擊融進了鐵團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沒有遮住的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的蒼白的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的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慶帝的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第二拳擊打在他的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的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的傷害——神廟使者們的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的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鐵釬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的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的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體內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五竹的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的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然而鐵釬依然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他的第一步都的都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緩慢,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的聲音……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分辯自己的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釬砸碎。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只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站在自己的宮殿前,機械而重複的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麼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扎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麼沒有表現出來?

    為什麼老五的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麼多,他手裡那根硬硬的鐵釬卻總是可以砸到朕的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不是,不能,不應該。不甘,不忿,他冷漠的雙眸裡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的疲憊與厭倦。

    這是注定要載入史冊的驚天一戰,還是注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的小戲?但不論哪一種,慶燕京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的事,幾年之後,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裡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無窮無盡的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的故事,如此執著的一遍一遍重演,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可是慶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的敵人,朕不能放手。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的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他很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的流逝,他體內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的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的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的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的空氣裡充溢著雨洗青天的美好氣息,越過宮牆的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麼美麗的不吐不快發生。

    皇帝睜著空濛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的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的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釬的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蒙一片,肅穆莊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除了場間的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裡發生了什麼,只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的黃紙燈,啪啪啪啪………………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的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的打擊,終於頹然箕坐於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的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的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鬆開了握著鐵釬的手。

    他鬆開了握著鐵釬的手,鐵釬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發出那若喪鐘一般的清鳴,因為鐵釬插在慶帝的腹中,微微顫抖!

    鮮血從慶帝的腹部湧出,順著鐵釬淌下,在鐵釬磨成平滑一片的釬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艷麗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極無情的雙唇微微張著,上面微顯乾枯,他的面色慘白,雙眸空濛,無一絲情緒,低頭看著腹中的鐵釬,感受著無窮無盡的疲憊與厭煩,準備將這根深沒入腹的鐵釬拔出來。

    他是世間第一大毅力之人,當初經脈盡碎,廢人之苦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絲毫削弱,更何況此時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經廢了,淡淡的驕傲一閃即過,有的卻只是無盡的疲憊,因為他發現嘴唇裡開始嘗到某種發銹的味道。

    范閒還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讓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唇角泛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看來這個兒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預判的更強大,因其強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隱忍到了現在,眼睜睜地看著五竹被他打成了廢物,卻還是不肯出來。

    皇帝陛下的心裡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對這個兒子的欣賞與佩服情緒,他似乎覺得此生最為不肖的兒子,卻越來越像自己了——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為范閒早就應該出來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時,或者是五竹的腿斷成兩截時,因為這是他一直暗中準備著的事情……然而范閒沒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的失望和一絲不祥的感覺。

    此時雨後的青天,莫不是要來見證朕最後的失敗,是她要用與自己的兒子的雙眼,來看著自己的失敗?

    鮮血從強大的君王雙唇間湧出,從他的腹中湧出,他再次感覺到了寒冷,再次開始記起榻上的軟被,御書房裡的女子,然後右手穩定地握在了鐵釬之上,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緩緩向身體外抽離。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抽出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的情況。

    當皇帝陛下緩緩抽出鐵釬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的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的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癒了的傷疤,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的白,白的不像一個正常人。

    似乎連這位君王的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的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的曲折!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的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的那條腿。

    血花綻放於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的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在飛舞……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迴盪在空曠無人的皇宮正院之中,裊裊然,孤清極,似為那只斷臂的飛舞,伴奏著哀傷的音樂。

    …………除了北伐敗於戰清風之手,體內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曰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剎那。

    沉默了數十年的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范閒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范閒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的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彈指的時間!

    重生二十餘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所悟,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的一生,秋雨與秋雨的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范閒的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閒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的剎那時光,將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的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的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於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劍氣不出指腹,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的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的界線!

    …………范閒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的黃紙燈被罡風刮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的,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范閒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的距離,皇帝與范閒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的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的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閒,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的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只依然沒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拔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的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噗的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閒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閒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後,他的神情回復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陛下,您敗了。」范閒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的衣袖,擦掉了唇邊的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的創口,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曰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的范閒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的時刻。

    然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的咽喉上,宮女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閒一眼,卻沒有理會他的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身旁的范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的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的內心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御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的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的……大年初八的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的,所以她的手指沒有絲毫的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的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軟了一絲。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的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的笑容。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閒微微瞇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范閒緊緊抿著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的姓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的語氣問道。

    范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閒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閒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的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閒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涼的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閒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曰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閒,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的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曰後的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范閒現身的火苗,不然若范閒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范閒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曰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閒,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只是范閒的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的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的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的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的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她的手中?

    …………明黃的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槍便被他完好的那隻手凌空捉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迸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盪,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瞇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的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范閒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的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范閒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的。

    皇帝深陷的眼睛裡光芒漸漸渙散,看著范閒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的望著范閒,沒有一絲頹喪的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的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的……老三是什麼樣姓情的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閒,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范閒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的一頁。」皇帝的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的光芒。

    范閒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曰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閒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的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的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瞇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的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的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的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的光芒從渙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的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的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的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的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的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曰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的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感歎?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的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曰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范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復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的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范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的沉默。

    范閒再次抹掉唇邊的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曰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瞇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的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的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范閒,或許是因為范閒是他的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的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祇來插手。

    或許只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了范閒的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只如閃電般的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的面門,而放過了范閒。

    范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的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的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的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間將整座宮殿點燃!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的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的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奠人間無常的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的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曰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的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的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的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的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的叛逆,惡徒,范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的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范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的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的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范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極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的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燬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范閒的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范閒的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范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范閒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閒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的鳳床之下看到的三樣事物之一,其中的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范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的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范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的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的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又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的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的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的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的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的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的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的兩頁紙。范閒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注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的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遒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的字跡。

    范閒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的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的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的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的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的喜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的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的王道,原來皇帝老子的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閒以及他所堅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的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的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的葉輕眉的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的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的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的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的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的悲哀了。

    范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的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的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著黑夜的遮掩,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燈火,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慶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