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歸來

葉騫澤要回來了。

其實在國外這幾年,以他的家境,回國往返幾次根本不是問題,然而每次到了假期,總有事情將他絆住。對此,葉秉林的看法是,男孩子在外面自力更生,多歷練是好事,並不強迫他有事沒事回家看看,可話雖如此,可藉著出差、考察的機會,幾年來他「正好途徑」大兒子上學的城市,卻不下五回。

騫澤回國那天,已經臨近畢業的向遠在學校已經沒有什麼課,因此葉秉林提出讓她一塊去機場迎接,她沒有拒絕。那一天,葉家幾口人全體出動,向遠站在人來人往的接站口,他的航班剛剛降落,一別四年的人,重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從空氣中辨析出與往常不一樣的氣息,然而一切如常。向遠想,也許是因為這已經不是他們分開的第一個四年,她已習慣離別。

她貌似漫不經心地看了葉靈一眼,葉靈還是個紙片似的人兒,她站在葉太太身邊,面孔沉靜,可面上不自然的潮紅和下意識捏緊的雙手卻出賣了她。向遠記起,這一次她有多久沒有見到葉騫澤,葉靈也就有多久,顯然這嬌柔的溫室蘭草過去從未嘗試過這樣的離別和相逢,可是站在時間和空間所劃下的鴻溝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這鴻溝能讓葉騫澤忘記了他曾經喜愛過的一杯鹹豆漿,也能讓他心裡的一枝花變淡。

葉昀先是在向遠身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又轉而在她面前晃悠,高一的他在一陣竄長之後,已經如願地小小俯視一下向遠,這個改變讓他終於不再介意跟她並肩而行。

向遠被他晃得眼花,「嘖」了一聲,「你瞎轉悠什麼。」

葉昀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前方有人笑著喊了一聲,「向遠?」

向遠的眼睛越過葉昀,騫澤人已經在眼前,他給了向遠一個措手不及的擁抱,明知道也許是異國習俗的熏陶讓他打招呼的方式改變,臉頰貼在他胸口的那一刻,向遠腦子裡還是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隔著襯衣,她感受到他的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坐在曬乾的谷垛上,陽光混合著禾苗的氣息,溫暖而乾燥。

「向遠,你沒怎麼變……不,比以前漂亮了。」他拉開一些距離打量著她。

向遠笑,「你倒是比以前會誇獎人了啊。」

他似乎變得比四年前肩膀寬厚了一些,眉目間也添了穩重,笑容和煦,風儀靜好,跟他比起來,自認為長大了的葉昀還是像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這個小子此時卻忍不住插嘴,帶著男孩變聲期的怪腔調,「哥,我呢,我哪裡變了嗎?」

葉騫澤轉而去揉葉昀的頭髮,「都快比我高了,你說有沒有變?這回不擔心了吧。」

葉昀的笑容裡有極力隱藏的得意和淡淡的羞澀,葉騫澤摟住他的肩膀,看著離他最遠的葉靈,笑了笑才說,「阿靈,就你不會照顧自己,太瘦了!」

葉靈不開腔,回以他微笑,面上的潮紅卻更盛了,她似乎還在等待葉騫澤再說些什麼,他卻朝著一旁的父親和繼母走了過去,伸手把眼眶潮濕的葉太太抱在懷裡,葉秉林一個勁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話不多,眉宇裡卻全是笑意。

後來,向遠不止一次回憶分崩離析前的葉家,這是定格在她記憶裡最後一個和樂融融的畫面,或許這樣的場景後來也曾出現,可她總記得這一刻,記得每一個人臉上的笑靨。

其實這樣的和樂在回家之後的晚餐時就已被打碎,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葉騫澤跟向遠有說有笑地,葉秉林興致也很高,讓楊阿姨找出了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就連葉昀面前也被倒了一小盅,向遠不喝酒,葉靈卻主動要了一點,她坐在離葉騫澤最遠的地方,兩人除了初見時的問候,再無其他單獨的對話。向遠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她看得出葉騫澤對葉靈著意的冷處理,不管他心裡怎麼想,就算是裝的也好,她不介意陪他演下去,他有心演,就證明他有心揮別過去那些糾纏。

酒過三巡,葉秉林就說到了自己近年來身體的力不從心,他說,「騫澤,阿昀還小,你爸爸半輩子闖下的一番事業肯定是要你來背的,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喘口氣了,說吧,要休息多久才能回江源上班?」

他等著兒子給他一個期限,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他都不意外,可是萬萬沒想到,葉騫澤放下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疾不徐地對他說:「爸,可能江源的事情我做不來,我想去學校教書。」

「你胡說八道什麼。」葉秉林滿臉驚訝,笑容卻開始褪去,「你是我兒子,怎麼能說江源的事情做不來?況且,你在國外學了幾年的企業管理,難道就白學了?」

「對啊,騫澤,工作上的事情不熟悉不要緊,慢慢來,江源遲早是你們兄弟倆的,怎麼能隨便說做不來?」葉太太也勸他。

葉騫澤開口有些艱難,「對不起,爸,阿姨。」

「趁我這把老骨頭沒散,你要學什麼我都可以從頭教起,一家人說什麼對不起?」葉秉林不快地說。

「可是我對從商真的沒興趣,在學校,我……我自己申請改了專業,我拿的是文學學位。」

餐桌前的空氣彷彿頓時凝固了,葉秉林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兒子,半晌無語,其他人面面相覷,也低頭不敢出聲。

「你再說一次。」葉秉林拉長了音調一字一句地說。

「對不起,爸爸。」

葉騫澤話音沒落,葉秉林已經順手抓起面前的筷子劈頭蓋臉朝他打來,「你嫌我死得不夠快,想要氣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葉騫澤不躲不閃,任憑筷子打在他身上,葉秉林盛怒之下出手不輕,第一次落下,葉騫澤從耳際到臉頰頓時一條鮮紅的痕跡,可老父親尤不解氣,再一次高揚起手,向遠心裡一驚,來不及做出反應,原本坐在葉騫澤對面的葉靈不由分說撲身過來,葉秉林發現不對,躲閃不及,筷子狠狠抽在她護住葉騫澤的脊背上。

「你們一個兩個都想幹什麼?阿靈,你走開。」葉秉林想拽開女兒,無奈她也不呼痛,鐵了心一般護在葉騫澤身前,

「阿靈,回你位子上,爸,如果打了您覺得解氣,那就多打幾下。」

「你們……你們……」葉秉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葉叔叔,別這樣,事情都這樣了,您打他,除了讓他身上痛,您心裡痛之外,還有別的用處嗎?」向遠起身相勸,趁葉秉林一聲歎息,悄悄地奪下他手中的筷子,葉昀眼明手快地接過,然後把視線所及的所有筷子統統抓在手裡,藏在身後。

向遠和葉太太一起攙著讓葉秉林坐下,「您有話慢慢說,事情也許沒有您想像那麼糟。」

「我還能說什麼,還有什麼會比現在更糟,我生的兒子,就是這麼不爭氣。向遠啊向遠,你為什麼不是我的女兒!」

「葉叔叔,做你女兒是要福分的,我上輩子還沒修夠。」向遠笑著說,眼看葉秉林苦笑一聲,火氣似乎已經散了一些,剛鬆了口氣,卻聽到葉靈的冷笑。

葉靈站在葉騫澤的身邊,低頭看了看他臉上的傷,抬頭直視葉秉林道:「爸,您憑什麼打他,他做錯了什麼?他首先是一個有自主權的人,然後才是您兒子。」

葉秉林剛緩過的一口氣又憋在胸口,整張臉漲得通紅,向遠輕聲說了句,「葉靈,現在少說兩句吧。」

葉靈再次冷笑,「你是誰,這是我們葉家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

「阿靈!」

「你閉嘴!」

「阿靈,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葉騫澤和葉秉林夫婦三人幾乎同時開口制止,葉靈恍若未聞,只是挑釁地看著向遠,彷彿她才是眼前惟一的敵人。

就連葉昀也瞪了葉靈一眼,低聲說:「向遠姐,你別理她。」

向遠倒是滿不在乎,一笑了之,就連葉秉林責令葉靈道歉,也撲哧一笑說不用了。葉靈身邊的葉騫澤一臉抱歉,但向遠想的是??她真護著他,明明離葉騫澤最近的那個人不是葉靈,可是當葉秉林揚起筷子抽下去的那一瞬間,她卻是第一個撲過來擋在他身前的。向遠的心中於是有些悵然,為什麼為葉騫澤挨上那一筷子的人不是她自己,她也一樣願意代他受過,代他經受疼痛,可是當時就坐在騫澤身邊的她卻慢了葉靈一步,為什麼會這樣?也許她的愛注定沒有辦法像葉靈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不問對錯。即使是剛才想盡辦法平息葉叔叔的怒火,好為騫澤圓場的那個時候,她也不能否認,自己內心深處對於騫澤的所作所為始終持不認同的態度。她為自己那一秒鐘的遲疑而深深遺憾。

「爸,您別生氣了。」葉騫澤站了起來。

葉秉林用手一直門外,「要想讓我多活兩年,你現在就消失在我面前,多看你一眼,我都沒辦法消這口氣。」

「那好。」葉騫澤自我解嘲地笑笑,轉身就朝門口走。

「等等。」葉靈二話沒說就追了上去。

葉太太急得六神無主,「騫澤,阿靈,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一對兒女消失於門口之後,葉秉林彷彿瞬間老了好幾歲,他拍了拍向遠的手背,「向遠……」

「我明白,我去追他們。」

向遠剛走了幾步,發覺葉昀也跟了上來。

「你留下來陪陪你爸和你阿姨,我馬上就回來。」

葉昀雖然一臉不情願,但也唯有看著向遠也跑了出去。

《山月不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