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思之無邪

絨絨的寢室此刻紅燭高照,雲母屏風映出一雙人影。

「這人……你從哪裡弄來的?」

「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今日早些時候,白蛟說酒肆中來了張生面孔。第一眼我就瞧上了他,於是就把他留下了。」

時雨站在帷帳一側,看著歡喜不已的絨絨,面有狐疑,「怎麼留下的?」

「這個嘛……我不過是勸他飲了一杯酒。」絨絨輕咬嘴唇,時雨什麼都還沒說,她自己先心虛起來,「好了好了,是兩杯『思無邪』行了吧!我將酒盛在最大那只琉璃觴中,誰知他一口就喝乾了。」

時雨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思無邪」這酒得之不易。他當初照著絨絨從崑崙墟上「捎來」的方子,花了近百年才湊齊了材料,幾經嘗試,最後也只得了少許。由於酒中有幾味奇珍再難覓到,這「少許」可謂是絕無僅有了。據絨絨所說,就算是她舊主那樣的上神,一杯「思無邪」喝下去也要搖搖欲墜。她自己平日裡不敢也不捨多喝,饞了便打開酒罈聞上一聞。誰想到這次竟下了血本。

「一時摸不清他的來頭,我這不是怕他跑了嗎!」面對時雨眼中譏誚,絨絨有些委屈,卻殊無悔色。

時雨歎道:「明知他來路不明,你也敢下手!忘了我提醒過你什麼——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從不惹事。白蛟他們就任著你胡來?」

「我當真中意於他。白蛟和老堰也說這人與我可堪匹配,只是要等你回來瞧上一眼,再行好事不遲。」

「等我做什麼?我才不管你們的腌臢事。」

他們這些傢伙雖是仙魔道中的末流,但好歹修得了長生之軀。活久了,又沒有奔頭,大多在凡間攢下了一身惡俗嗜好,或愛財如命,或縱情聲色,或嗜賭好鬥。只要不犯下大錯,驚動上界,日子怎麼恣意怎麼來。

時雨冷心寡慾,算得上一個異類。

絨絨諂媚地說:「你我摯友一場,我有好事,怎忍教你錯過。」

「放屁!」

摯友既不買賬,絨絨只得在他拂袖而去前從實招來。「我以前沒幹過這種事,心中沒底。萬一……」

「空有色心卻無賊膽,可笑至極。你都給他灌了兩杯『思無邪』,還怕什麼『萬一』!」時雨掃了榻上那人一眼,「頂多長睡不醒罷了。」

「好時雨,你就幫我一次吧。」絨絨跺腳道:「我說日後我倆湊一起雙修,你怎麼都不肯。如今我好不容易又遇上一個順眼的,你還袖手旁觀,難道忘了這六百年來是誰收留你的?」

眾生修行的正途皆需依仗天地清靈之氣,如今此路已近斷絕,這才有各種歪門邪道滋生。什麼「雙修」?全是絨絨從阿九之流那裡聽來的鬼話!不過是她們貪戀皮相,沉溺歡愛的借口罷了。

時雨甩開絨絨拉扯他衣袖的手,終究還是無奈,上前了一步俯身去看榻上閉目昏沉之人,卻差點沒被閃瞎了雙眼。

無怪時雨見識短淺,委實是那人打扮太過熱鬧驚人——只見他辮髮束於翠金華冠,一身紋飾繁複的綠袍衫、紫綾裘、灑金褲,腰纏嵌金革帶,上面不知墜了多少個香囊玉珮,偏偏腳下還踏一雙錦繡六合靴。他這模樣幸虧是在此處,若光天白日在長安城中遊走,不以服色僭越入罪,恐怕也會被當做瘋癲之人。

不過,鬼市中從不缺奇形怪狀的人物,除了打扮得不倫不類,這錦衣暴發戶乍看之下再無驚人之處,長得也不過爾爾。再想到他輕易就著了絨絨的道,時雨心中很是鄙夷——不知哪處山野裡冒出來的俗物!

「你看上的就是這種貨色?活脫脫一隻斑斕錦雀。」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和嘲弄。

絨絨俏臉飛紅,「你懂什麼?我偏喜歡他又俗又冷的模樣。再說了,日後他成了我的人,怎麼打扮還不是我說了算?」

時雨的確不懂,也不屑弄懂這些古怪的心思,只將一手覆於那俗物天靈之上,沉吟片刻,笑道:「奇了,他竟不是雀精所化……你打我幹什麼?」

「能否窺見端倪?」絨絨無心與他計較。

時雨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因為你那兩杯『思無邪『的緣故,從他靈識中什麼都探不到。不過他身上妖氣、鬼氣、魔氣俱無,也不似地仙、靈魅,是有幾分古怪。「

「我就說吧,上達九天,下至九幽,我也算見多識廣,居然看不穿他底細。看他面貌,難不成是鮫人?」

「鮫人身上的海腥之氣你嗅不出來?」時雨不以為然,卻也被喚起了好奇心,「不如剖開看看?」

「你敢!」絨絨自然是捨不得的,柳眉倒豎地護在榻前,唯恐時雨趁她不備痛下毒手。

時雨覺得有趣,不由笑了一聲:「看他娘裡娘氣,安知是雌是雄?你可要看仔細,當心鬧了笑話!」

絨絨被唬得不知所措,她從未想到這一層。初見這人時他便做男子裝扮,穿得花裡胡哨,人卻冷峻不俗,莫名讓她春心蠢動。經時雨提點,再細細端詳,榻上之人面白無鬚,身形稍顯單薄,果真男女莫辨。

絨絨不敢大意,索性當著時雨的面一探究竟。那人週身癱軟,雙目緊閉,由得她擺佈,很快就連貼身的短緋內衫也在絨絨手下敞開來。絨絨頓時鬆了口氣,看向時雨的眼神甚是得意——眼前這副軀體雖無虯結筋肉,卻可見修韌潔白、力蘊深藏,是不折不扣的青年男子之身。

「脫了倒比先前能看,總算沒有辜負兩杯『思無邪』。」時雨掃了那人一眼,目光落在妝台之上,「那是他隨身所攜之物?」

絨絨心不在焉回答道:「是啊,我見他時,他身上只帶了這一把破傘。」

時雨走過去,將傘拿在手中。那人一身錦衣亮晃晃的,這傘卻頗為古舊寒酸。時雨嘗試了一下,未能將傘打開。

「良宵美景,我就不打擾了。人歸你,傘歸我,如何?」時雨問完,絨絨頭也不回,只揮了揮手。

時雨也不與她計較,掂掂手中的油傘,識趣地出了香閨。

他在廊下撞見了正要與南蠻子鬥法比試的老堰。老堰眼尖,認出時雨手中之物,試探問道:「這不是絨絨姑娘情郎的傘嗎?姑娘既將它給了小郎君,不知……那人一身無用的金銀細軟能否賞了我?」

老堰愛財,不但常在鬼市買賣,和凡人也常有交易往來。

時雨和顏悅色道:「絨絨一貫重色疏財,又逢喜事,好說話得很。你這就去問她,她斷無不肯之理。」

「此言有理。」老堰面上一喜,興沖沖朝絨絨房中去了。

不消多久,果然有老堰的慘叫傳出。

時雨「噗呲」一笑,對面的南蠻子也心領神會。

南蠻子是巫咸後人,面色黧黑,從不言語,頸上纏繞著兩條長蛇,一青一紅,嘶嘶地吐著信子。他是白蛟好友,與時雨也算相熟。時雨百無聊賴,伸手去逗弄那兩條蛇,還未靠近,兩條蛇驟然受驚,飛快地縮進了南蠻子的懷中。

那兩條蛇乃南蠻子豢養的靈物,凶狠乖張,劇毒無比,雖傷不了時雨,卻從未驚惶退避。時雨一愣,南蠻子也有些疑惑,兩人都不約而同看向了時雨手中的傘。

這時,老堰已捂著頭匆匆返回,一見時雨便嘟囔:「小郎君又拿我尋開心,為何不說絨絨姑娘正要……」他眨了眨眼,轉而低聲笑道:「我看絨絨姑娘這次很是上心呀,還擰了帕子親手替情郎擦身。要我說呀,她還是太嫩,那小子白天在酒肆中,眼睛便直勾勾地盯著她看。郎情妾意的,何必用上『思無邪』!」

「那人醉倒之前可曾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時雨問。

老堰撓著頭回憶,「什麼都沒有。他坐了半日,只是聽樂師擊鼓奏樂。絨絨姑娘上前敬他,他倒二話不說就喝了。對了,那小子細皮嫩肉的,他低頭時,我好似瞧見他頸後有一片刺青……」

「什麼刺青?」時雨話音剛落,絨絨房中忽而又傳來一聲痛叫。

「好生激烈!」老堰竊笑道。

竟會激烈至此嗎?時雨正困惑著,只聽絨絨連聲疾呼:「時雨,時雨快來!」

時雨趕到絨絨房中,絨絨神色慌張地站在床榻幾步之外,衣衫略有些凌亂。

「你快來看看,他背上究竟是什麼東西?」

那人依舊週身癱軟,側臥著一動不動,金冠錦袍和和各種香囊環珮已被卸去,只餘一條褌褲,赤裸的背上果然可見墨色刺青,從後頸延展至整個脊背。

時雨上前,正待撥開他披散的辮發察看。絨絨警示道:「當心。我方才就是摸了摸他那處的刺青,好似被雷電擊中了一般,疼得我差點站立不住,現在還通身發麻呢。」

既動不得,時雨只得在近處端詳。那刺青線條古樸流暢,後頸隱約是火焰與雷電交織的紋樣,一路沿脊骨盤旋往下,在後腰處圖案變得繁複,居中乃是一隻三頭之鳥,形貌猙獰,一爪執利器,一爪握混沌。

「我竟想不起來何方部族有此紋飾。你可覺得眼熟?」絨絨問。

時雨默默搖頭,絨絨也並不意外,「你終究年歲尚淺。或許我是見過的,流黃辛氏?烈山氏?羽民之後……不對不對。唉,隔得太過久遠,我想不起來了。」

「看全了嗎?」時雨虛指那人腰眼,尚有一部分圖案隱沒在褌褲之下。

絨絨飛快將手背往身後,似有嚮往,又心存餘悸。「我原本正打算把它脫了,可現在……不如你替我看看,我絕不跟你計較。」

「廢物,白活了那麼多年!」時雨惱道。事到如今,就算絨絨死了這條色心,榻上這傢伙也棘手得很。放不得,也留不得,進退兩難,眼下最要緊的反而是弄清對方的身份。

他從沒有做過這種事,強壓下心中異樣,小心避開刺青紋路,摸索到了那人的胯上,正要一鼓作氣將褌褲褪下。誰想到哪飲了兩杯「思無邪」的苦主動了動,竟將身體翻轉過來,一臂橫在額前,慢慢睜開了眼睛,視線恰與時雨相對。

時雨的手仍在他胯上,因他姿勢改變,那隻手的落點更不可名狀。

「小心!」絨絨驚叫一聲。

時雨來不及撤手,對方自床榻上躍起,一指疾點向時雨眉心。時雨避無可避,頓覺如利刃刺入顱內,神魂激盪、頭痛欲裂,當即向後倒去。

那人站定了,垂首看了看被險先被剝光的自己,披上外袍,面有慍色,一腳踏在時雨粉妝玉砌的臉蛋上,「下作陰邪的東西!」

《撫生·孤暮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