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雪原土地

轉眼又到了無怨之血澆灌枯井的第四十九日,蜃眼開啟在即。有了十九年前的教訓,這一次他們更為謹慎了。

「土伯已死。以黎侖的為人,他就算有心跟我們過不去,也絕不敢冒著忤逆青陽的風險重來一次。」絨絨在這件事上十分有把握,「青陽上次就坐在這枯井旁,可他對蜃眼之事隻字不提,想來崑崙墟不會再成為我們的障礙。」

時雨說:「他們就是來了也無妨。」

時雨依靈鷙所言將整個鎮上的居民暫移至他幻化出的福祿鎮之上,那裡的一木一瓦皆與腳下這個毫無分別,就算蜃龍這邊有任何狀況都不會殃及無辜。無論哪路神仙想要找到真正的蜃眼所在也得費些周折。

蜃眼通道靈鷙已親身走過一回,他知道如何應對裡面的危機,反而是眼外的風險無法預料。商定之後,他們決定索性四人一齊進入蜃龍身下,看看到底藏有什麼玄妙。時雨如今法術精進,靈鷙也心中有底,絨絨……自保無虞,他們只需保住謝臻不被蜃氣、雷雲所傷即可。

謝臻的血從腕上傷口淌下的瞬間,絨絨已挾著他疾風般退後。頃刻之後,謝臻果然看到了這十八年來他想像過無數回的蜃眼漩渦。狂風氣浪的中心,那漩渦的表面宛如和煦春日裡的湖面——然而他前世就喪命於此!

絨絨反覆說過,上次漩渦底下隱約有個女子回頭拋了個媚眼,謝臻一看到就不要命地跳了進去,最後丟了性命。謝臻不太相信自己會如此急色,他愛美人,卻更惜命。

可靈鷙也說「大抵如此」。

時雨更不懷好意,他說謝臻不是主動跳進去的,而是神魂顛倒摔進去的,這比絨絨的說法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所以儘管有三個絨絨齊齊將謝臻拽住,靈鷙和時雨都沒有即刻去察看蜃眼,而是戒備地緊盯著在場唯一的凡人,唯恐他再出意外。可謝臻心裡默默想著的只有一件事:蜃眼底下的女子到底是何等姿色,竟讓前世出自富貴人家的他為之「傾倒」。

漩渦水鏡下的景致一如當年,只是冰雪中那個人形的生靈已不見蹤跡。

「事不宣遲。」時雨說。

靈鷙伸手,謝臻像輕飄飄的紙鳶一樣朝他斜飛過去。隨後發生了什麼謝臻不甚了了,他只知自己被包裹在血色之繭中不斷下沉,繭外看不清是水還是雲霧,不時有炫目的光亮刺痛雙眼。

等他感覺腳下觸到實地,血光慢慢消散,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雪原。頂上蒼穹不見日月星辰,天色是介於晝夜之間的微明,卻不似晨昏那般預示著要朝光亮或黑暗而去,光陰在此處彷彿凝固了。

雪地中唯一突兀的存在便是那座巨大石台,遠遠看去,石台上方雲霧繚繞,如若不是他們從蜃眼漩渦往下看時已見過它被冰雪覆蓋的頂端,否則真要以為矗立在前方的是一座拔地倚天的冰封天柱。

「這就是孤暮山?」絨絨茫然四顧,「為何什麼都沒有?」

靈鷙將手中聚集的雷雲電光收斂至身軀內,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裡是他所見過的靈氣僅次於小蒼山的所在。小蒼山靈氣雖盛,卻混雜了太多撫生塔散逸出的戾氣,而此處瀰漫著的清靈之氣久遠而純粹。絨絨之所以會說這裡什麼都沒有,大概是因為四下全無生機。

「我們要找的是什麼來著?」謝臻身上披著一早備下的羔子皮裘,仍是凍得直打移嗦。這一世他生長於塞外,也沒經歷過這彷彿積攢了千萬年的嚴寒。

靈鷙想要找的當然是撫生殘片的下落,可這積雪的荒野該從何處找起?他仰頭看向石台的頂端,對時雨說:「你在這裡,我上去看看……」

前方的雪地忽然隆起了一團,靈鷙一眼認出那正是當年引得謝臻跌落蜃眼的生靈。只因「它」通體雪白,潛伏在雪地中,那處又正好有數塊積雪的碎巖,故而竟連靈鷙也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生靈身形凝滯片刻,手中白光一閃。

無論這裡是不是孤暮山,能長存於蜃龍身下的絕非等閒之輩。靈鷙想也不想便將謝臻拽到身後,撐開了通明傘,時雨也瞬間布下屏障。

片刻後,一個硬邦邦的圓球撞在無形屏障之上,又跌落於雪地四散開來。

那道襲向他們的白光竟是一個雪球。

躲到老遠之外的絨絨又躥了回來,用腳尖碾了碾那碎了的雪球。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這才飛撲而去,將愣在那裡的雪白身影揪了過來。

那生靈匍匐在地,靈鷙用通明傘尖撩開遮擋在她面前的銀髮,展露眼前的面孔稱得上綺年玉貌。忽略那身厚重的雪白皮裘,她身形應該與絨絨相仿。

「你是何人?為什麼要亂扔東西!」絨絨對那張秀美的面孔充滿了敵意。

她不是天神,也並非妖魔,靈鷙在她身上感覺不到元靈的存在,甚至沒有活物的氣息,正是如此,方才靈鷙才險些將她忽略了過去。

謝臻還在呆呆地看著那女子。她從雪地裡現身時,謝臻又一次感覺到劇烈的頭痛,幸而靈鷙早有準備,及時以白烏之力助他平復。可頭痛消失後,謝臻依然沒能回過神來,他對那女子說:「我見過你!」

那女子神情中儘是茫然

「胡說!你在何處見過她?」絨絨很是不信。

謝臻只知這張面孔給自己帶來的觸動難以言表,可怎麼也想不起前因後果。他記起自己兒時對靈鷙他們也有過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便試探道:「莫非也是前世之事?」

「她困在這裡一萬多年了!」絨絨毫不留情地戳穿謝臻,「你說的話與凡間的登徒子一模一樣,眼神也十分好色!」

謝臻語塞,本想替自己辯白兩句,卻發現自己的目光的確很難從那張面孔上抽離。那女子視線與他對上,他彷彿被灼了一下,急忙清咳一聲掩飾失態。

認識謝臻足足三世的靈鷙頭一回在他臉上看到羞慚之色。靈鷙不明就裡,這女子除去身上沒有活物氣息外,也無甚驚人之處,法力不見得精妙,樣貌算得上可人,但謝臻何至於如此?

「我無傷你之意。你只需告訴我,你是誰?為何會在此處?」靈鷙收回通明傘問那女子。

那女子終於從陌生人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她沒有眼花,此處除了她之外,終於有了別的生靈。她爬起來,喏喏地行了一禮:「老……老身……乃……是……孤暮山……土地!」

她久未開口,說話極是生疏。

孤暮山!這裡果真是孤暮山!蚌精小善沒有騙他。靈鷙只是沒有想到,這地方斷送了無數天神,竟還有個小土地活了下來。

土地是末流神祇,地位尚在山神、水神,城隍之下。山神、水神、城隍與他們各自所在的山川河流乃至城池本為一體,土地卻通常各有來處,多半修得些法術,托身於一方主神治下,協助處理些迎來送往、雞毛蒜皮之事。

可孤暮山不是尋常地方,這小土地的存在也變得古怪了起來。

「你是活屍?」靈鷙又問。

小土地尚有幾分眼力,知道對方法術在自己之上。身為土地,她從前也習慣了對所有經停此地的神仙妖魔以禮相待。她艱難地說道:「我,我……服過……」

「她叫『相滿』,堤山氏遺孤,被孤暮山山神收留養大,後來成了此處土地。哦……她還想說她服過屍草。」時雨已用攝魂術窺探她底細,逕直替她說了出來。

這小土地毫不設防,心思一覽無餘。

小土地聽時雨這麼一說,便知他必是有窺心的法術,意外之餘竟鬆了口氣,正色地朝時雨行了一禮以示感激。

「堤山氏……勾起孤暮山之戰的那個堤山氏?」絨絨跳了起來,「你與相夷有何關係?」

謝臻兒時聽得最多的故事便是絨絨給他講的孤暮山舊聞,對堤山氏相夷與女神汐華的這段糾葛耳熟能詳,不禁也豎起耳朵。

相滿說:「相夷是……我父親。」

原來,相夷離開汐華後,回到堤山氏娶妻生子,帶領族人過了好幾年安生日子,直至汐華因妒生恨降下瘟疫。相滿那年八歲,她祖父母和懷胎將近臨盆的母親都因這場瘟疫而死去。相夷在父母妻兒的墳前枯坐了數日,最終熬不過恨意,親手斬下了汐華頭顱。後來的事情正如絨絨所知,整個堤山氏皆因汐華之死而毀於天火。

相滿是相夷在世上唯一的至親,自她母親去世,相夷終日將她帶在身邊。天火降臨那夜,她隨父親外出狩獵逃過一劫。相夷領著僥倖存活的五個族人,說服了北地的其他真人部落一致抵抗上駢一系的屠戮,可惜仍擋不住神靈天威。

相滿十六歲那年,真人部落大亡於戰火,相夷獨力難支,再度求助於天,卻在崑崙墟被上駢殺來祭旗,相滿則被豎亥大神拋下孤暮山。孤暮山山神心存不忍,偷偷將其收留。為防上駢發現她的存在,餵她吃下可掩蓋活人氣息的「屍草」。從此相滿成了活屍,不會衰老也沒有了魂魄,一直留在孤暮山中。

……

絨絨聽完了三成出自相滿之口、七成靠時雨潤色的一段舊事,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孤暮山山神是誰,我怎麼不知道?」

「噓……噓……」相滿有些著急,舌頭彷彿又打結了。

「不會說就說了,噓什麼?」絨絨一聽相滿說話氣就不打一處來,轉而問時雨,「她為何要噓我?」

絨絨面前閃過一個頭大如斗的老頭兒虛影。時雨不耐道:「這就是她說的孤暮山山神,名字叫『噓』。」

「啊……原來是他。我好像在瑤池宴上見過他,總是笑嘻嘻的。我還摸過他的頭呢!」絨絨也笑了起來,看向相滿的臉色也和緩了不少,「這老頭兒現在哪去了?」

相滿面露悲慼。

時雨發現大家都看向了他,不禁自嘲:「都看著我幹什麼,我長得像一隻學舌的鸚哥?」

相滿趕緊又斂手朝他拜了下去。

「老身……感激不盡!」

時雨避了避,挑眉笑道:「戲言罷了,何必那麼認真。你自己跟他們說吧!」

「孤暮山傾倒,山心殘碎,師尊遭受重創,八千年前……去了歸墟。」相滿語速遲緩,但說得還算清楚。

「哎呀呀,你快說說,孤暮山真的是被燭龍撞倒的嗎?他為何沒有拿下撫生,卻要和孤暮山過不去?」

絨絨眼睛一亮。她的敵意來得快去得也快,早已顧不上與相滿為難,一心想著補齊孤暮山傳說中殘缺的一環。這樣下一世謝臻再問起,她也不至於抓耳撓腮地含糊過去了。

《撫生·孤暮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