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湖只是不停點著頭。

出了醫院時,天已經擦黑了。海瀾本來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卻是在想,還要見高屹嗎?她哪裡有立場去見呢。

她找了借口出了病房,走出了醫院。

她又走到了社區裡的小花園,坐在石凳子上,獨自一人,雙目無神地看著暮色落下,路燈一處一處亮起來。有老人吃完了飯,在花園裡下棋聊天,身邊放著收錄機,播著故事廣播。

江湖的身邊多了人氣,畢竟人還在現實生活之中。她用雙手捧住臉,重重地歎了口氣。

海瀾說沒有資格怪任何人。江湖在心內想,我有資格怪別人麼?

故事廣播內的播音員抑揚頓挫地播著老故事,這麼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柯鎮惡在向楊過講述他的父親曾經的惡貫滿盈,於是楊過面對有殺父之仇的郭靖,再也無法下手。

可是仍是要面對的。似乎是片刻之間下了個什麼決心,江湖堅定地走出了小花園。

大樓的門口停著輛老別克,有人斜靠在車身上抽著煙。他這一次衣衫齊整,人也精神了很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等得久了,整個人有種難言的落寞。

江湖叫了一聲:「徐斯。」

徐斯把頭轉過來,「怎麼都不開機,把電話線也拔了?」

這幾天,江湖只想讓自己頭腦安靜,所以把家裡的電話線拔了,手機也關掉。看起來,徐斯對於他們的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種較為認真的態度。

江湖心中不是沒有起了一波翻湧。

然則,不過幾天,他們之間除了本身的誤會,還有了那些夾纏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懟。她感到很累,再想,罷罷罷,也許一切該就此終結,若不終結,她早晚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怨懟,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江湖說:「我想休息幾天。」

徐斯掐滅了香煙,問:「你想好了嗎?」

江湖平心靜氣地講:「我已經全都想明白了,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從交易開始的,這是一場博弈,我技不如人就應該願賭服輸,現在鳴金收兵,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吧!」

徐斯在靜靜地看著她。

江湖自嘲地笑了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覺得委屈,明明很正確的商業計劃,被我攪和成一團亂麻。好好談個戀愛,也會無端端多這許多煩惱。好了,我不跟你爭了,就這樣吧。」

徐斯狠狠盯著江湖,見她說完就要進樓房,他及時伸手過去攔住了她,「江湖,你是什麼意思?」

江湖又笑了笑,「我只是想,我們這樣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計我我防備你有什麼意思呢?要不了多久我們都會怨恨對方,何不現在做個了斷,大家都免除了後患。」

徐斯忽然也笑了笑,縮回了手,眼神犀利,「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江湖平靜地看著徐斯。

徐斯抬手扶了扶額頭,再放開手,「我倒是真不該費這個心。」

江湖說:「是的,我們都不是第一次和情侶分手了。」

她說完,徐斯已經摔門坐進了別克,一踩油門,飛馳而去。

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臉,原來是淚,不知何時落下的。

深夜,又是冬季,這個城市的夜變得淒清寒冷。

徐斯的別克猶如迷途的馬,莽莽撞撞地在馬路上盤旋了好幾個路口,都沒有離開江家的小區太遠。

他在一個紅燈口,剎停了馬達。

不是不窩火的。那位任性的大小姐,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理會也不瞭解他的立場、他的退讓、他的隱忍,更無從付出她的體諒和她的退讓。

何曾有一段感情會讓自己顛倒讓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戰的這幾天,他都慣性地去撥打她的電話,無果之後,按捺不住地自己尋了過來。得到如此結果,只可以說是自作自受。

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決絕,果真是有架勢敢擔當的江旗勝千金。

只是,徐斯想,如果剛才自己一個箭步上前,對著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纏綿是不是能化去她的決絕?

他搖了搖頭。江湖有刀鋒一樣的剛烈,一時的歡愉無法融解江湖的決絕。

他捏著方向盤,差不多要懊惱自己的優柔寡斷和牽腸掛肚。

天底下不是誰少了誰就活不下去。

尤其他徐斯更不會。來來往往的感情,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吹一口氣就可以散了。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對方講:「徐斯,今晚有沒有空?我同你們的代理公司已經簽署好下一季廣告合同,是不是可以過來慶祝一下?」對萬還溫柔地補充,「大家都在等你。」

瞧,只一下子工夫,就會有人主動來緩解他的寂寞,紓解他的鬱悶。

徐斯重新握緊方向盤,把車子開動起來,終於遠離這處閒氣地。

在另一處世界裡,他自為王,人人唯他是從。齊思甜仍是溫柔可人、小鳥依人的,在他的身邊,為他排解煩惱。

彷彿又回到毫無煩惱、無心無肺的從前。

徐斯不知同多少個廣告圈娛樂圈的夥伴碰了杯,最後他們都從齊思甜的香閨散去,剩下他們兩人站在落地窗前對著黃浦江景對酌。

齊思甜一直比江湖漂亮,徐斯是清楚的,尤其一頭長髮光可鑒人,非如今短髮的江湖可比。他伸手摸摸她的發。

齊思甜也一直比江湖善解人意,在這個時候,她是這麼說的,「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要我給你按摩?」

齊思甜還有一手很好的按摩手藝,她告訴過他,她的父親是個老中醫,她這手是家傳絕學。她也是個有良好出身的良家子。

徐斯就勢坐在落地窗前。

齊思甜使用的力度很巧、,每一下都能讓徐斯舒緩緊繃的神經,跟著就有一股暖意湧進心裡頭去。

她連撫慰他的手法都比江湖的親吻來得溫柔。

徐斯伸手捉住了齊思甜的手腕,她很熟練地捕捉到他的唇。他抱緊了對方,可是忽而睜開了眼。

入眼處,是浦江兩岸的黯然夜景。因為節電節能,如今的兩岸霓虹夜景並非日日都能見著。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濱江大道,江湖倒臥在他的膝頭,他看著江面對岸的萬國建築璀璨耀眼,她馨甜的氣息在他身邊縈繞。

就一剎間,徐斯彷彿被人兜頭狠潑一盆涼水,全部熱情速速退卻。他雙手抓緊齊思甜的肩,把她緩緩推開。

齊思甜的眼睛也比江湖的漂亮,瞳仁極大,睫毛又長又捲,根本不需要美瞳和假睫毛來修飾。

這樣一個妙人兒,卻讓他無法再從容地沉迷和放縱下去了。

他已經回不到當初的狀態。

齊思甜的眼內瞬間就蓄滿了淚,盈盈望住徐斯,「真的已經不可以了嗎?」

徐斯放下推開她的手,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說:「謝謝你,不是你的錯。」

齊思甜是個好演員,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哭。這個時刻事關尊嚴,是絕對不可以哭的。她把淚生生逼回,說:「好吧,我願賭服輸。」

今天兩個女人都對徐斯說了「願賭服輸」這樣的話,徐斯不由啼笑皆非。

他出了齊思甜的香閨,開著車又在馬路上轉了幾圈。

他嘲笑自己,「願賭服輸」,原來輸光的那個人是自己,然則,口不能言,冤不能報,是自己啞巴吃黃連。

接下來,是不是該讓步的還得是自己?

徐斯回到浦東的小別墅裡。

這裡處處都有江湖的痕跡。就在前一陣,他們還時而在這裡做飯看碟。

江湖沒有好廚藝,只會炒個雞蛋做個麵包吐司,他抱怨兩句,她就把眼睛一瞪,「愛吃不吃。」

她實在是有太多的缺點了,可是,每一個都讓他印象足夠深刻。

徐斯打開電腦,把所有的工作郵件看了一遍,然後抽著煙思索到半夜。

他是在一周後,私下招來任冰,交給他一份計劃書。

任冰看了第一頁就皺了眉頭,再看第二頁,他不禁問:「這樣好嗎?董事長會不會答應?」

徐斯擺手,「你照辦就是,所有的制度包括薪酬都不會更換,對你個人的職業發展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只是看你是不是願意跟著我這個門外漢繼續干。」

任冰笑,「對我這樣的打工仔來說,只要老闆足夠穩定,又給予足夠的投資,都無所謂。」他試探地問,「江湖知道不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

「她這兩天去哪裡了?」

徐斯驚駭地站起來,「什麼?」

「江湖這兩天沒和你在一起嗚?」

「沒有。」

「天。」任冰扶額,「裴志遠這兩天在傳你和江湖好事近了,要賣了騰躍。岳杉著急得不得了,前天去找江湖,沒想到在江湖那兒撲個空,江湖留了個口訊給她,說要出去旅遊一陣。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

任冰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徐總,你和江湖在談戀愛吧?是不是為賣騰躍的事情鬧矛盾了?」

徐斯苦笑,「是,所以才做出這麼不理智的決定。」

任冰由衷地說:「雖然我一開始也建議你不要過早告訴江湖要賣騰躍的事,她是大小姐脾氣,又為騰躍付出很多精力,在心理上一定不能接受下來。但是我又想,其實你們兩人合作,也許結果不會比把小紅馬和騰躍賣給老外行家差。」

徐斯講:「那得先找到她再說,誠如你所說,她是大小姐脾氣,鬧起來很讓人頭疼。」

足夠徐斯頭疼的事情還不光這一件,方蘋得知他更改了之前高層管理會議決議過的提案,把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

「項目一直是你跟進,我相信你不會意氣用事,而且你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徐斯把騰躍和小紅馬的財報遞給方蘋,「半年來,兩個品牌銷售業績都可圈可點,作為集團的多業務戰略,也算是成功案例。」

母親重重喚他,「徐斯,你已計劃賣了小紅馬和騰躍以後增加奶粉生產線,如今奶業惡性競爭,兩大巨頭正鬥得你死我活,我們正可以利用這個時機擴大市場份額。」

「媽,讓我試試兩手抓。」

方蘋沒有好氣地指著大門,「給我出去。」

徐斯一一收好資料,走出門外,Jane過來垂頭喪氣地匯報,「騰躍的岳總監還是說沒時間。」

徐斯點個頭。他尋了好幾回岳杉,對方對他根本不理不睬。他能夠理解。

Jane說:「莫先生約你晚上吃飯。」

晚上在約好的餐廳裡,莫北見到徐斯,愣著打量了他好一番,而後笑了,「是個失戀的樣子。」

徐斯不耐煩地罵了一句,「滾。」

莫北說:「我老婆找過好幾個江湖的舊同事和舊同學,他們都沒有她的消息。」

徐斯悵然地坐下來。

莫北笑著說他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徐斯搖頭歎了氣,「是,我是自作孽。」

「你當時就應該把你的計劃告訴她,一般的女孩誰受得了感情上的欺騙?」

徐斯把莫北講的「感情上的欺騙」琢磨了一兩遍,才說:「這點我想到了。我當時想了不少辦法,用怎樣的方式告訴她,怎麼避開她的命門。她有商業頭腦,也極能理解一般的商業行為,孰賺孰虧,她自己心裡都清楚。」

「你是太高估了她的清楚。如果她真清楚理智,那就不叫談戀愛了。」

徐斯攤手,「反正現在虧大的是我。」而後又問莫北,「幫我介紹個靠譜的私家偵探吧!」

同莫北吃完了晚飯,徐斯悵悵地回到浦東的別墅,把櫥內衣衫稍作整理,翻出了江湖曾經買的那套白衫白褲。

這套衣衫並不符合他的商務衣著需要,故穿著機會不是很多。但是衣服舒適而服帖,色調和款式也是他一貫鍾愛的,這是他第一套收入旅行箱的衣服。

徐斯在徐風大廈的辦公室內給自己辟了一間單人房,買好簡單的床具。自這日後,他肩頭的擔子百上加斤,恐怕不去費個九牛二虎之力,母親不會滿意,自己也不會滿意。

洪蝶都納罕了,直說:「似乎並沒有什麼臥薪嘗膽的必要?」

徐斯笑笑,「奶粉的市場份額到不了媽媽的期望,我是需要有個臥薪嘗膽的決心的。」

洪蝶笑笑也就罷了。

方蘋不承想對兒子疾言厲色一番,他就發下這樣的志向,再多責難也不能出口了,對洪蝶歎道:「也許真是孩子們的世界了,我想我是管得寬了,好也罷,歹也罷,也該是他自負盈虧了。」

洪蝶不知發了什麼呆想著什麼事,好半會兒沒有回她的話。

方蘋端詳著洪蝶。

從小叔子徐向雲第一天把洪蝶帶回家中,她就從有著無比美貌的洪蝶的眼中看出一種同自己相類似的堅毅。那時,她想,很好,會有個好臂膀。

商海沉浮這麼多年,再美麗的容顏也經不住歲月的流逝,洪蝶的眼角唇尾被歲月刻下痕跡。曾經烏黑的眼睛也不若年輕時候明亮,一頭烏髮更因歲月而清減了,不如她年輕時那樣扎粗粗長長的麻花辮。

她拍拍洪蝶的手,說:「是該放手了,是他們的世界了,我們這批老人老的老,死的死,以前我似乎是想得不夠開。」

洪蝶自自己的冥想中反應過來,笑道:「大嫂,明年春天我們去地中海吃海鮮好不好?我看徐斯躊躇滿志,應該給他空間,他會處理好自己的問題。」

方蘋長歎一聲,「希望如此。」

兩位老姊妹互相安慰一笑。

確實也可安慰,自徐斯搬入辦公室三個月,一天工作足足十五個小時,除非應酬媒體和商業合作夥伴,否則活動範圍絕不會跨出辦公樓、工廠和各騰躍投資的企業。這是自他進入徐風集團任職之後,從未有過的勤奮。

徐斯按照自己的計劃,將小紅馬和騰躍合併為全新的服飾事業部,由任冰兼任總經理,又挖了一兩位紅旗集團的舊日大員來充實人力資源,這樣他的精力便可騰了出來處理徐風的事務。

全新事業部的新管理團隊也是頗有建樹,不過三個多月,任冰就做好關於騰躍鞋往北方市場拓展的商業計劃。他講:「江湖開了一個很好的頭,芳汀穿騰躍鞋的照片最近在國外時尚媒體十分火爆,已成明星街拍時尚焦點。我們正好乘勝追擊。這個計劃是同哈爾濱的大學生運動會合作。」

徐斯很爽快地給了個批復,而後任冰報告說:「岳杉提出辭呈。」

任冰這樣匯報,已說明他盡過全力挽留,然而,結果令人遺憾。

徐斯只是問:「她有什麼新的打算嗎?」

任冰答:「她說想出去旅遊。」

江湖走後的這三個月,岳杉對待公事仍可算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但此心已志不在此,徐斯就不強人所難了。他說:「這樣也好,她這一年多來幫助江湖做了很多基礎工作,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著又是淡公事,徐斯給任冰佈置了新任務,「去哈爾濱的時候,聯繫聯繫遠大購物中心,聽說他們招商部開始新一輪的工作,對我們也許有益。」

任冰得令。

徐斯起身,站在二十八層的高度俯瞰這個城市,窗外寒風的凜冽,他一定不會感受到,但馬路上依然如故的車水馬龍是不因任何節氣的變化而改變的。

這個城市的人們,依舊以自己的快速節奏跟隨城市運轉。不管怎麼說,冬季總是要過去,而春天仍然是要來臨的。

Chapter 13我自海上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與過往相遇,

悸動的不只是人,

《我要逆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