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負

「送,當然得送!」

宋隊永遠都是那麼樂呵,在一群東奔西跑準備執行抓捕任務的幹警中,他更顯得安閒,喜氣洋洋地拍著大肚子,「都送,都送——劉老師您這也得送,還有小連,你是我們的福星啊!今年咱們經偵大隊的獎金就靠你了,這樣的案子多找幾個來嘛,我們一定是全力配合!」

葉楚浩辰的文件夾裡足足列了六個詐騙團隊的罪證,從人員身份到聯絡方式、贓款去向都一應俱全,整理整理立刻就可以移交檢察院準備起訴,聯繫銀行凍結贓款也完全不是問題——一般的金融詐騙,贓款執行難,就是因為贓款轉移次數多,追蹤難,證據不全通不過銀行審核。像葉楚浩辰這樣,什麼證據都給提供出來,飯餵到嘴邊的案子,宋隊會不願意多辦?除了張局開會不在,全隊都是喜氣洋洋,宋隊剛才親自禮送葉楚浩辰出門,一回頭把住連景雲肩膀就和他定晚上的飯局,當然不可能不拉上劉瑕,「劉老師也來,也來,我必須得給您敬杯酒表達謝意!」

「我傍晚還有個咨詢預約,宋隊,下次吧,下次有機會一定。」宋隊是新關係,劉瑕沒讓連景雲擋駕,自己握手寒暄客氣一番,連景雲送她出去,身後祈年玉還追上來一定要和她加微信,「我們都老崇拜你了劉姐,必須得加到群裡來,不然他們不放過我。」

有這麼小一千萬的贓款刺激,辦公室裡熱熱鬧鬧一片歡喜,連景雲和劉瑕在樓梯間卻走得很沉默,從劉瑕出門,連景雲就沒和她說話,現在出了辦公室,應酬的笑意也收起來,雙手插袋、神色陰鬱,一望即知,他是有情緒了。

他不說話,劉瑕也不說,輕輕鬆鬆地和連景雲一道走出大樓——看到那輛眼熟的奔馳出現在停車場一角,她這才吃了一驚:沈欽現在,白天也能出門了?

仔細看看車身,她才發現不同:奔馳的車窗本來只是正常的防曬膜,但現在已經變成了黑膜,這樣沈欽在後座就獲得了完美的遮蔽——他還是不喜歡白天,不過,和之前比又有了進步,此時天色向晚,後車門就開了一條縫,她的手機也震動了一下,*劉小姐^o^*

「你們這也太囂張了吧。」劉瑕還沒回復,連景雲就側身擋在她行進的路上,他比了比奔馳一下,「有必要嗎,蝦米?」

連景雲的脾氣一直很好,對她更是基本從未發過脾氣,劉瑕注視著他並不答話,但連景雲沒有在她沉靜的眼神裡退縮。

「葉楚浩辰的文件夾,不能複製也不能剪切,只有一份孤本存在他的筆記本裡,為了預防沈先生搗亂,那天你和葉楚浩辰的第一次對話之後,我就讓人拆掉了筆記本的網卡。」他的語氣也沉了下來,「這也就是說,文件在你審葉楚浩辰的當天早上就換了過來……你和沈先生之間,並不存在矛盾,恰恰相反,這整個計劃,都是你們兩人共同的決策。」

也許在犯罪心理學上,連景雲和她無法比較,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是個好警察,劉瑕點頭承認,「我知道瞞不過你——中午你一來我就明白了。」

「當然,我早就知道,你怎麼可能會那樣利用沈先生。」連景雲說,他的臉色更冷肅——這時候,他不再是那個笑口常開、世故中帶了一絲真誠的大男人,他的那份嚴厲和精明,銳利得就像是一把尖刀,讓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好話,被他說出來都像鞭撻。「我只是很納悶,你為什麼要對我撒謊?」

多種複雜的傷痛,在他的聲音裡透出蛛絲馬跡,連景雲被她的這個決定傷害到了,不必是心理專家也能看出這點。遠處傳來響動,在暮色中,沈欽鑽出車門,他站在那裡,似乎猶豫著不知應不應該舉步,劉瑕看了他一眼,決定免去他的自我掙扎與可能的自我譴責:道義上來說,沈欽有過來一同面對的責任,但此刻要他直面連景雲的怒火還有些強人所難。

她對手機說,「你別過來,在那裡等我。」

連景雲的眼神,和她一起落到沈欽身上,當兩人再度轉回頭時,他臉上的怒火已有所收斂。這一絲變化,沒有瞞過劉瑕的雙眼——這一縷溫柔就像是一把尖刀戳在她身上,激起了難得的酸楚與甜蜜:是的,連景雲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是在盛怒裡,他也要照顧到沈欽的心疾。

「沈欽這幾天,的確沒有聯繫我,我沒有撒謊。」她說,「只是保持了沉默。」

但這並不能回答連景雲的問題,他不再肆無忌憚地散發囂張怒焰,然而怒火並未消失,只是更加沉潛,沉潛進他的眼裡,就像是燃燒的冰——像連景雲這樣的男人,不容易受傷,矛盾能放則放,豁達大氣,但一旦被觸犯底線,三兩句話絕無可能糊弄過去,一句交代不上,當斷則斷,也不會有半點含糊。

「就事論事,」劉瑕對此,其實也早有準備,她安靜地說,「現在的結果,不好嗎?宋隊他們,躺著破了連環案,保險公司能拿到追回的贓款,被葉楚浩辰賣掉的淘寶ID,那些主人的身份信息也得到了保護,一時行差踏錯的小孩得到了一次機會,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也許有輕微的諷刺——如果葉楚浩辰有勇氣承擔責任,他就不再需要負責,如果他沒有,沈欽會出現為你們破解密碼,給出原始檔案……沒有重大立功,沒有積極交代,他最少也會被判十年,而即使用原始資料追到了犯罪團伙,你們也很難追回全部贓款。如果用結果論來判斷,現在是最好的結果,需要被懲罰的人被懲罰了,需要被挽回的損失挽回了,需要被幫助的人——葉楚浩辰捐贈到的那些人——得到了幫助,景雲,如果你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以你豁達的性格,這樣的結果,你有什麼接受不了的呢?」

連景雲不禁微微愕然,他眼中怒火褪去,漸露深思,但嘴角仍倔強地抿成一條線。

「但——」他說。

「但我知道你是接受不了的,」劉瑕輕聲說,「也許你也同情葉楚浩辰,但你並不會因此接受針對他的私堂審判。誰能決定他是否有罪?只有法律,警察要做的只是調查出一切真實。我們能跨越這條紅線嗎?我們能代替法律的威嚴嗎?你不能,我也不能,當然,沈欽也不能。當我們因為他很討喜,他很有未來,他本是好意而放棄對真相的執著時,我們就已不再是合格的偵探。」

「你從不看超級英雄電影,因為你接受不了義警,這是個很有趣的辯題,你和葉楚浩辰,也許還有沈欽之間的對立,就像是《□□》裡的L和月,在爭辯的永遠只有一個問題:『個人的正義,能否成為群體的正義,當我們失去對法律的敬畏時,我們會變成什麼?』」

「這就是我對你保持沉默的原因,景雲,能看出破綻的人,不止你一個,沈欽的拒絕,我阻止葉楚浩辰口供認罪,讓他先輸入密碼,葉楚浩辰看到二級密碼時的驚訝表現——落在有心人眼裡都是線索。宋隊看出來了,但他不在乎,也許還有人也看出來了,但,不管是出於對葉楚浩辰的同情,還是對於現狀的滿意,對沈欽的忌憚,他們都沒有在乎……」

「但我知道,你會在乎,景雲,和他們比,雖然你沒有那一身警服,但其實,你才是那間屋子裡真正的警察——在你心裡,你一直都是警察。」

連景雲的肩膀震動了一下,他別過頭,不讓劉瑕看到他的表情,過了幾秒,他抹把臉轉過身,聲音還有些發沉。

「所以,你選擇了保持沉默?」他說,「你也認為,葉楚浩辰不應該為自己的犯罪事實受到審判?」

「我根本不在乎葉楚浩辰的死活。」劉瑕如實說,她似乎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聲抽氣——但連景雲的臉色沒變,就像是他原本就知道這點,他的眼神在問另一個問題,這是一種失落感的來源:他早知道她不會在乎葉楚浩辰,在這樣的事上她從不會有看法,對連景雲來說,這件事的解釋很簡單——在沈欽和他之間,劉瑕選了沈欽。

「對於這種事,我不會有任何看法,」劉瑕說出兩人的共識,她注視著連景雲,往事歷歷,快速捲動,彷彿在他身後翻成了模糊的光影,「但我必須處理一個矛盾——如果不利用沈欽幫助我得到的知識,我就無法幫你,但如果要照顧他的情緒,這個案子就永遠不會有個結果。我擅自做主,讓你們都各退一步,沈欽必須接受葉楚浩辰接受懲罰的風險,不管他心裡多麼不認可『一時行差踏錯換來無期徒刑』的等式,而你也只能接受葉楚浩辰逃脫審判的風險,景雲,這是個不完美的世界,不是每個觸犯法律的人,都會受到懲罰,你和我都知道這一點。」

連景雲凝視著她,他幾乎有些哽住,過了很長的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是十幾秒後,他才喃喃地說,「是的,我們都知道這點。」

有那麼一瞬間,他伸出手想要碰她,但手在半途中停了下來,過一會才落到劉瑕臉頰上,化作一個輕盈的撫觸。他的眼神裡似乎含著千言萬語,最終隨著深深的吸氣,又全都化成一笑。

「作為一個現實的警察,我也只能接受這點。」他又笑了起來,「就像是宋隊——其實他是個好警察,我想,張老師如果在……他會失落一陣子,但最終,也會為你鼓掌。」

劉瑕不否認連景雲的看法,「張局確實是個有彈性的現實主義者。」

「你這是誇是貶?」連景雲和她一起往奔馳走,「既然沈他先生來,那我就不送你了——不過,那什麼,後續還有一些信息需要支援,到時候我再聯繫你。」

「好哦——」劉瑕說,她的注意力轉向車邊的沈欽,「你怎麼來了?」

*我來……*沈欽靠在車門上,帽簷壓得低低的,低下頭不看連景雲,*接你。*

「啊?」劉瑕說,「接我?」

沈欽飛快地瞄了連景雲一眼,*我想見你。*

「呃……」劉瑕說,連景雲退後一步,舉起手微笑起來,她瞥他一眼,對他笑一笑,「OK,但我一會還有個咨詢,得做完了再去月湖。」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

劉瑕和連景雲對視一眼,她舉起手無聲地道了再見,繞過去開車門——連景雲衝她聳聳肩。

他沒有馬上離開,沈欽也沒有轉身上車,兩個男人在車前形成短暫的對峙,或者又可說是一種沉默的、緊張的交流。沈欽弓著身子靠在車門上,雙手環抱腰身,帽簷壓低,眼神落在連景雲鞋上——但連景雲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眼神的熱度。

*你知道。*劉瑕繞到車頭那邊時,沈欽突然說,他別過頭不看連景雲,渾身透著執拗,轉眼間換上了另一種低沉的電子音,而不是常用的廣播腔。*我喜歡她。*

有一瞬間,連景雲想笑,但他又一直還有點生氣——他不願意承認,也許那瞬間,他還有那麼一絲恐慌,只有一點點,但確實有。

你喜歡她?你憑什麼?你又知道什麼?你……

所有的回話,全都壓住不說——按照連景雲往日的風度,他什麼都不會說,只會說聲『加油』。

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看看劉瑕的身影,彎下腰稍微湊近沈欽,看到對方本能的一縮,咧嘴一笑,又退回來。

「等你能用自己的聲音告訴我,再說吧。」

《只因暮色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