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掛

生活畢竟不是戲劇,不可能永遠高潮迭起。大部分時間,人們總還是平平淡淡地度過日昇月落。李永寧的挑釁本來也只是慈幼局中很尋常的一幕,她既然被含光利用張嬤嬤嚇退,那麼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起碼,在李永寧心裡是這樣的,她不過是反常地沉默了幾天,在張嬤嬤沒找她談話以後,便又一如既往地活躍了起來。

含光也暫時無暇顧及李永寧,她正集中全副注意力去攻克眼前的又一個難關。

開學,一直都是學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對於含光來說就更是如此了。每天早出晚歸的學校生涯,也意味著她和這個世界接觸的時間大大增多了。——雖然她的活動範圍還只集中在慈恩小學附近,但起碼每天早晚步行上下學,都是一次和社會集中接觸的大好機會。自行車,汽車、公車,甚至是藏在地底下的地鐵,天上飛的飛機……這些東西,含光大多數只是在電視裡看過,如今或者是坐過,或者是摸過,又或者是仰頭看著它從天空中飛過,開學不到一周,她儼然是和這個社會又融合了一點。

值此海綿一樣吸收知識的時刻,李永寧之流根本就不在她的考慮內了。畢竟,除了學校以外的知識,學校以內的課業才是她要考慮的重中之重。

國文不必多說了,五年級下學期開始教授的文言文,比她看過的課本要艱深一些,但最多也就到《世說新語》裡比較淺顯的級別。詩也不過讀到《童趣》而已,在她那個時代,一般九歲的孩子都已經脫離《百家姓》、《千字文》,開始往《論語》進軍了,追求的乃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境界。含光唯一的問題就是她還不是很良好的拼音基礎,還有一些古今的語音變化,至於別的,那都是秒殺級別的。

算學的話,五年級下學期,幾何學的內容便更加多了,有許多作圖的課程也是新開的,這些新鮮的符號和角度,她之前在於元正那裡只是見識到了一些皮毛,雖說要花費精力,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難度——李含光去世的時候年紀不大,腦子還很活泛,正是吸收知識的最佳時間,再加上她畢竟比一般的孩子多了幾分成年人的自制力,在一頓惡補以後,已可以輕鬆跟上小學的課業進程。

這兩門主課,看來到小學畢業都不會給她帶來什麼麻煩,含光就把注意力轉向了副科——她現在在琢磨的事,如果被別人知道了估計都能噁心得吐出來。

含光在考慮她該挑選哪門副科來一鳴驚人。

之前說過不會參與楊善榆算學競賽,她是很認真的。第一個,於元正若要考桂樹中學,楊善榆算學競賽是他唯一的機會,搶不搶得過是一回事,去不去搶是一個態度的問題。不論於元正想不想考,她都不會在這件事上去和他搶風頭。第二個,算學畢竟是她剛剛涉獵的學科,根基未穩,要取得佳績,少不得得花費大量的功夫。但除了算學以外,國文、音樂、書法、繪畫還有於元正、韓氏壓根沒提起的女紅、馬術,在這個年齡段,她都是欺負小朋友的節奏。問題只在於她怎麼能合情合理地冒出頭來而已。

一個孤兒院的普通孤女忽然間擅長彈琴吹簫,估計都會被人懷疑是鬼上身了。同理還有繪畫、女紅和馬術,都是需要大量練習和特定材料的,馬術就不說了,含光早瞭解過,現在一匹寶馬的價值和她那個時候差不多,基本都不是貧民能接觸到的高貴物事。繪畫、女紅在取得成果之前都會出現大批量的習作,而且技法的發展也都是有脈絡可循的。她若是虎口奪食,從別人口中奪去了這個加分項,別人質疑起來的話,她拿不出習作啊。一張繡屏起碼要三個月時間來做,一幅畫也需要一盤顏料來畫,她上哪去快速製作成品?

思來想去,唯獨能容得下她大放異彩的,也就是書法一項了。先把才女的名聲給打出去了,日後砍瓜切菜般地給自己爭取額外加分,收到的質疑聲自然也就小得多了。

至於她是如何從一個鋼筆字都寫不明白的差生變成書法達人的……這個問題含光決定先不去細想。

很快,開學已有半個月了。含光充分地把握在學校的每一分每一秒來完成慈恩小學說不上繁重的家庭作業。她幾乎沒有經過什麼努力,就很輕鬆地掌握了目前這幾門課業的進度。如此驚人的變化竟沒有惹來議論,說起來還要得益於這具身體原主的零存在感。原來的李含光在同學裡居然連一個朋友都沒有,連同桌都和她沒話說。就是現在,她在角落裡埋頭寫作業的身姿都沒有引來任何一點多餘的注意。

李含光雖沒刻意去瞭解,但畢竟慈恩小學也不大,她又起碼還算是有點城府和觀察力的,無需特別留意,也很快瞭解了幾個熟人在慈恩小學的境況。

李永寧、李蓮湖都在慈恩小學就讀,李永寧六年級,李蓮湖一年級。她們在學校裡毫無例外都屬於乏人搭理的那種孤僻同學。

也不是說就有什麼孤立、欺凌舉動了,沒有,只是單純的漠視。也許是慈幼局的孤兒不知道如何和外人溝通,也許是同學們也不知道怎麼和這些特別的存在相處,慈幼局的孩子在慈恩小學絕對是自成一派,頂了天能和同桌之類的不痛不癢地說上幾句,要說打成一片那是不論哪個人身上都沒發生過的。

含光也無意打破這個慣例,她繼續努力做作業,鋼筆墨水用得比別人快好幾倍,去領的時候還被張嬤嬤說了,「又不是天天都上書法課,墨水怎麼用這麼快。」

書法課一周也就只有兩節,一節上硬筆書法,也就是鋼筆書法,還有一節上毛筆書法。平時人們都用一種新科技發明的『水筆』寫字,更新的還有圓珠筆等等,這些筆雖然上不得檔次,但架不住方便。用慣了兩種筆,連鋼筆都有很多孩子用得坑坑絆絆的,一到書法課上就到處亂甩墨水。毛筆課那就更不必說了,學校都要求孩子們自備罩衣的,免得四面八方甩來的墨汁把衣服染得成純黑色。

只有那些真正的殷實人家,現在還保持了用毛筆手書信件的習慣,這樣人家的孩子,才能自如地運用毛筆寫出大字,理所當然,精誠金石競賽的頭名,也就是為他們準備的了。

楊老師心不在焉地在教室裡巡視了幾圈,心裡還想著今年的精誠金石競賽——慈恩小學地段不是很好,大雁塔在老城區裡畢竟是稍微偏僻了點,這裡傳統住戶都是平民百姓,時至今日還有誰會用毛筆寫字?年年精誠金石,慈恩小學都是墊底丟人的。這關係到楊老師的評等和束修,雖說一時也無計解決,但稍微惆悵一下那還是要的。

手上還滴著一點墨水——剛才被張良宇給甩上去的,死孩子越來越淘氣了。楊老師的視線在一張張大字上飛了過去,他越看越有些傷感。

古人謗字書為『筋書』、『墨豬』,那好歹還是字,眼下看到的這些,連字都不算,鬼畫符都要勉強,很多人都直接寫成一團墨了——偏偏還都是屏息靜氣極為用心,叫人還不好多說什麼。起點就這麼低,也只能是這樣了,還有什麼辦法?

正這樣想著,楊老師的眼神忽然間不經意地掠過了一副碑帖。

是的,在他能反應過來之前,他的眼睛已經自動地識別出了類別:這不是大字貼,不是描紅貼,而是一張正兒八經的臨摹碑帖。

大字,是打了大大的格子,一張紙只給寫四到八個字,描紅,是在紙上勾勒了紅格,練習者只要填滿那就成了。臨摹碑帖,用的是一張長方形的宣紙打了豎條,照著碑帖一個字一個字地臨摹,不能描,必須看著寫。

小學生能臨摹碑帖,就算是在飽讀詩書之家也是不錯的成就,畢竟現在課業多了,分散了精力,書法終究只是修養的一種。不可能全力專攻。一般寫大字要寫三年,描紅小字描到五年級以後,進展不錯的就可以脫稿來臨摹了。至於寫出一手漂亮秀氣的字,按現在的進度來說那都是高中生才能達到的水準了。

楊老師先本能地點了點頭表示讚賞,而後,他反應過來了。

還沒來得及吃驚呢,眼睛又回饋給他一個信息。

這個女學生桌面上乾乾淨淨的,除了文房四寶以外沒有別的書本。

也就是說沒有原帖……她不是在臨摹,她是在默寫。

楊老師現在的心情已經完全不是吃驚可以描述的,他張大了嘴,停在了桌前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妍美流變的行書。

蓋聞二儀有像。顯復載以含生。四時無形。潛寒暑以化物。

這個女學生彷彿壓根沒留意到楊老師的視線,她還在專注地寫,稚嫩的脊背挺得和小松樹一樣,手肘懸空,快速而流暢地寫:是以窺天鑒地,庸愚皆識其端。

剛才還在為書法競賽煩惱的楊老師,現在卻有點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這……這是《聖教序碑》啊!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