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門

精誠金石叫得好聽,其實也就是個書法競賽,每年大雅賽、雲門賽到了決賽,電視台倒是會搞直播了,但一來那是全國範圍內的,二來,那好歹也都是高中學段的競賽了。一群小學生在這裡寫大字有什麼好直播的?還要擠占陝西省電視台的資源。

要不是上頭下了令,《第一現場》根本都不會做這個特輯,天知道為了找個直播的理由,把節目的重心給安排出來,組裡的策劃揪掉了多少根頭髮。羅英和同事們私下也是在八卦,不知這一屆參賽者,是哪一個上頭有神仙了——上頭就是在決賽名單下來以後安排的這個任務,很明顯,就是為了要凸顯一下其中一位參賽者的風采。

如果是外國人說的『NewMoney』辦事,多數都是很直截了當的,在發下命令的時候就把這個人給圈出來了。但這一次出手的估計是俗說的五代之家了,明明就是搞特權玩鋪墊,卻還做得很文雅,就這十個參賽者,也沒說要重點照顧誰,《第一現場》節目組也只能揣測著上頭的心意做事。羅英一邊笑容滿面地念著提詞器上的開場白,一邊在心裡出神:這老牌世家考慮得也比較周到,有可能是因為沒能內定冠軍,所以就先不指明人選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決賽名單策劃們也研究過了,好像還沒有誰的背景硬得可以直接內定冠軍的。

權貴人士的想法,不是羅英這樣的小主持人可以揣測的,雖然她覺得與其搞直播,不如把人脈花在內定冠軍上,但事態如此,節目組也只好盡量把鏡頭平均花在每個參賽的小選手身上。連名單上最沒有份量的慈恩小學選手李含光都沒忽略——說起來,如果不是這個節目直播明顯另有目的,節目組肯定是會在李含光身上大做文章的,一個孤兒院出身,慈恩小學這樣平庸的小學就讀的女孩子,怎麼就能順利地打入決賽,這個梗就很吸引眼球。就算是明知道主角另有其人的現在,節目組都預備多問李含光幾句話,她們節目也要為自己考慮,正常直播如果平庸又毫無看點,收視率下跌了怎麼辦?

由於這十個人裡九個人都很有身家背景,節目組絲毫不敢怠慢,連訪問順序都是嚴格按照拼音排序來的,先訪了兩個孩子,倒也都落落大方,先自我介紹,又展示了一下初賽、複賽的書法作品,羅英倒也覺得這現場直播做得不算是完全沒價值。這幾年全國都在狠抓傳統國學教育,據她所知西安府也正愁著這方面的典型,這幾個孩子的書法水平的確是不錯的,也可以在西安府乃至是陝西省起到一個模範作用。

緊接著就到了這一期節目的第一個重點人物了:就讀於桂樹私塾的桂思陽。

桂家在西安府厲害到什麼地步?桂花奶業、桂實鐵路、桂葉航空、桂根地產……聽名字都知道是誰家的產業,桂樹中學和寶信中學其實歷年考上大學的人數都是差不多的,為什麼寶信中學就是萬年老二,不就是因為桂樹中學是桂家興辦的嗎?這桂樹私塾聲名不顯,但羅英卻是知道底細的,這是桂家人給自己的孩子們準備的家塾,掛靠在桂樹中學底下,一年就招收他們桂家嫡系的孩子,出了五服的都不收。一個學校頂天了一百多人,每年新收的學生最多不過二十個,幾乎都能直升桂樹中學。可以說,現在西安府內姓桂的人多了去了,你要看這個桂某人是不是和桂家財團有密切聯繫,就問他讀過桂樹私塾那就行了。凡是上過桂樹私塾的,這輩子生計根本都不愁問題,區別只在於身家多少而已。

但,也因為桂樹私塾是這麼牛,所以在外界反而聲名不著,私塾裡的學童都很少有出來參加各種比賽的。原因也很簡單,大部分學童參加比賽,是為了掙加分進桂樹中學,他們那是能直升的節奏,何必還為了比賽勤學苦練的?

羅英對桂思陽也挺好奇的,她按部就班地問了幾個問題,『你多大了,讀哪所中學』等等,便笑著問,「桂思陽,你能不能告訴大家你是為什麼參加比賽呢?」

桂思陽是個很俊美的小男孩,一雙丹鳳眼特別有關中地區的特點,但臉頰又是秀氣的瓜子臉,雖然家世還不清楚,但是就憑這個姓和這張臉,估計都夠那些同齡的小女生意淫個半天了。他穿著一襲玄色深衣,舉止有度,就是羅英一直不喜歡世家子弟,也不能不在心裡承認:人家那舉手投足,就是比一般人家有氣質。你比如說剛才受過採訪的安芳芳,財政廳廳長的女兒又如何?雖然也是活潑愛笑,但是舉止和桂思陽一比,就顯得有點粗魯了。

「因為希望獲得榮譽。」桂思陽的眼睛笑成了彎月牙,一點也沒有世家子弟的傲氣。

「那希望獲得第一名嗎?」別說同齡小女生了,羅英看了都覺得愛,聲音都放柔了。

「重在參與吧。」桂思陽還是笑瞇瞇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進入決賽對我來講就算是贏了。」

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說一番話都是這麼有道理,甚至可以說是有哲理。羅英都被說得愣了一下,才哈哈笑著把桂思陽放過了。雖然有心多問幾句,但這是做直播而不是錄影,不能逮著誰就問個沒完沒了的。

桂思陽以後是接連幾個L開頭的小姑娘,柳子昭眼睛有點紅,但看著心情不錯,也是有問必答,態度雖然有點難免的疏離感,卻也很是得體。劉德瑜,副省長家的千金,笑瞇瞇的很有親和力,不過羅英是不敢小看她的。在場這些人裡就數她父親和宣傳口的關係最直接,直接分管的副省長。她也多問了劉德瑜幾句話,劉德瑜的表現沒桂思陽亮眼,不過也挺大方的。劉家雖然不是桂家這樣傳承了有三百多年的老牌世家,但也有一兩代人的底蘊了。

接下來就是重頭戲李含光了,說實話,羅英也是早都留意到了這個小姑娘,她身穿的校服在這一群人裡首先就是很顯眼的。一群人都穿著絲綢儒衫的時候,就李含光穿著簡單的棉布西式衣裙——秦國但凡是有點名堂的家庭,都不會把這種西式服裝穿到場面上來,再方便也好,那終究是在需要做工賺錢的群體裡才流行的服裝。

長得挺清秀,氣質居然也是落落大方的,沒有一般平民面對鏡頭那種天然的畏縮和侷促,雖然也是有點小緊張,但總體給人的感覺並不會太上不得檯面……羅英撈了她幾眼,感覺都不錯,此時也是堆起笑容,先問了些基本問題,便笑道。

「含光啊,第一次上電視吧?緊張不緊張啊?」

李含光有點臉紅,但姿態卻不畏縮,聲音也很平穩,按照指示直面鏡頭笑道,「嗯,是有一點點緊張。」

「據我所知,你是你們學校第一個進入精誠金石決賽的學生,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羅英問了個比較刁鑽的問題。

「要感謝我的書法老師楊毓連先生和我的局管老師,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參加精誠金石並且取得這麼好的成績,都是楊老師發掘了我的天分,慈幼局鼓勵、栽培我在書法上有所發展。」李含光很自然地就把這個問題給順下來了,還對著鏡頭鞠了一躬,「不敢奢望取得多麼好的成績,以我的家庭環境,能進入決賽已經是意外之喜。真的要謝謝楊老師和李局管對我的栽培。」

羅英罕見地短暫失語了——這孩子表現得比很多第一次上鏡頭的官僚還要更得體……

這番話,禮數周到不說,一下就很自然地把話題拉到了她的身世上,羅英要往下深挖都完全可以繼續的,如果她拿了一個比較好的名次,一轉眼就是一條新聞出來了。社會新聞組的同事天天都愁著素材呢,就是《第一現場》不做,都可以轉給社會新聞。這像是十一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話嗎?還有那個表情、儀態……除了這身衣服以外,她表現得簡直比桂思陽更像是個世家子弟。

現在這年頭,世家子弟已經不是光耍傲氣就行了,除了和桂家一樣牛的老牌世家以外,一般的世家不會應對媒體搞公關,始終都是吃虧。羅英平時接觸的一些世家子都很看重這方面的素質,他們的表現也就和李含光差不多了。這孩子可還小呢……

什麼時候慈幼局也養的出這種妖孽了?羅英都有點恍惚了,看著導播的示意才回過神來:不能往下問了,後頭還有孩子呢。

鼓勵了李含光兩句,讓她展示了一下她的初複賽作品,羅英就繼續去採訪下一個小選手了。這一切做完以後再和主辦方的媒體聯絡員聊個天,便切了廣告,這邊也正式開始準備比賽了。

羅英自己是不懂書法的,這十個人的作品她可看不出好壞,女人麼總是有點八卦的,乘著這點休息的當口,她就跑到組裡的策劃身邊了:這位家境也是殷實的,從小雅好書法,雖然沒參加精誠金石,但卻有收藏書法的癖好。

「怎麼樣,看出來誰是『那一位』沒?」她一邊讓化妝師給補妝一邊和策劃嘮嗑。

策劃搖了搖頭,都沒正眼瞧羅英的——他的眼神就一直黏在李含光身上了,羅英拿話筒戳了他一下,「問你話那!」

策劃這才有了反應,他搖搖頭,有點失魂落魄地說,「看來我們是都猜錯了,背景最深那個根本就沒背景。」

「啊?」羅英不明白了。

「你看著吧。」策劃的語氣很肯定,「只要初複賽的作品是真的,拿第一的絕對是那個李含光……這……按她這個年紀……她是書法神童啊我靠!」

羅英一下也說不出話了,「你和我開玩笑呢吧?」

「絕對沒有。」策劃回過頭來斬釘截鐵地和羅英說。「你等著看吧,這期節目是直播……都沒法刪減的,就是想搞黑幕都沒法了我和你說,西安府肯定有書法愛好者在看,如果她的水平真有那麼好,不給她書法協會絕對要鬧起來的……靠,難道讓我們搞直播就是這個用意?」

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盡在那自言自語了。羅英倒是被他搞得又疑惑又興奮,可惜她是看不出門道,只好一直去看李含光的臉色,想看出點不對來。不過李含光看起來鎮定無比,現在比賽是已經開始了,她正和所有人一樣,忙著磨墨呢。

磨墨這麼無聊的場景當然不會列入直播,但羅英看著李含光,漸漸也是有點挪不開眼神了:李含光磨墨……還真的挺好看的,那個蘭花指微微翹著,那個動作的幅度、韻律……她也說不清好看在哪,但就覺得李含光磨墨確實都硬是要比別人優雅一點。

羅英覺得自己肯定是很久沒去慈幼局了,這還是她印象裡的那個慈幼局嗎?啊?這李含光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從那個慈幼局裡走出來的人啊。別——別是什麼名門私生女,養到十多歲了送到慈幼局打個轉來博出身的吧?

她想入非非了一會,這邊廣告也結束了,羅英壓低聲量和鏡頭介紹了幾句現在的情況,便引導著攝像機開始直播每個參賽者揮毫的場面。十台攝像機分別對準一個,電視台那邊也是分割出十個格子,絲毫都不帶厚此薄彼的。攝像機也是很富有經驗,都從遠處拉焦,不會干擾到參賽者集中精神。

饒是如此,在這種多人場合揮毫,和在自己家的書房練字肯定還是不一樣的,幾個參賽者都有出現寫廢的情況,不過好在規則也允許有一定的廢稿,只要在十分鐘內寫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二十二個字就行了。考慮到墨水是有限的,字數也不少,這個要求還是比較苛刻的,容錯率並不是很高。

不過,羅英重點關注的李含光卻是絲毫問題也沒有,就和不知道有人在拍攝一樣,以極其端正的姿勢略微俯身揮毫,連腰彎下來的幅度都顯得那麼有美感……羅英覺得自己估計是工作太多有點眼花了,要不然怎麼會橫看豎看李含光都覺得她特優雅?

眼看李含光已經寫到最後一個平字了,時間差不多也過完了八分鐘,羅英看了下手錶,正要去關注別人的情況時,就聽得哎呀一聲,李含光隔鄰方向,忽然潑了一團墨過來。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