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

她這一坐地,倒是把眾人都給驚動了,周圍也有人發出善意的哄笑聲,連那顧客都笑道,「小姑娘沒事吧?」

李年忙著扶起了含光,也問她有事沒有。含光這時候緩過來了,忙道,「沒有沒有,就是蹲得久了,難免有點暈的。」

說著,便慢慢站起身來,這攤主見含光好看,本來有些不大高興的,此時也緩了神色,笑說,「小姑娘,累了就找個地兒坐著歇會兒吧,別在這蹲著了。」

含光還想說話呢,李年卻知道他的意思,扯了含光一下,輕聲道,「好了,讓人家專心招呼生意吧。」

很明顯,這一位是懂行的,在這認真看貨,比較有成交可能。含光這個完全就是一臉的不懂行,在旁礙手礙腳看來看去,妨礙到人忽悠大生意了,攤主自然不大樂意。含光似懂非懂,和李年一道走回店裡,李年還道,「別瞧啦,你看著那個彷彿賣的都是剛出土沒多久的貨色,所以才看得那麼認真對麼?其實潘家園裡,這樣的手法也是屢見不鮮。這要是真的也罷了,無非就是在土裡埋著,要是假的,那可連碰都別碰。誰知道為了做舊,曾經碰過什麼東西。有一門手法專門就是把東西扔到糞水裡做舊的。」

含光還有點暈呢,聽了幾欲嘔吐,靠著李年道,「您別說了,我不碰那還不行嗎?」

李年方笑道,「好了,休息一會兒,我們吃飯去吧。」

她看了秦教授一眼,悄聲對含光道,「你猜,葉庭請老爺子鑒寶,是真心的,還是想坑老人家?」

這種自己鑒別能力不強,又很熱衷於購買古董的肥羊,身為古董商,你不時而坑他一把,都算沒職業道德。反正在含光那個年代,古董行是不認可假貨這個說法的,沒買到真貨只能怪自己沒眼神。含光瞧了秦教授的背影一眼,笑道,「我不知道,師公平時都愛買什麼古玩啊?」

「什麼都買,老爺子其實也不是眼神真的就差了,只是他覺得有研究價值的就特別容易熱血上頭,這一下就容易被蒙蔽了。」李年一邊說,也伸舌頭笑了,「嗯,這瓷觀音要真是昭明官窯貨,那可值錢了,現在信佛的人多,又特別迷戀皇室用過的物件,說不定能賣出天價……不過在老師眼裡,那就是個近代瓷器而已,反應不了多少當時人們的生活習慣什麼的,應該是不會動心的。」

含光的興趣壓根就不在觀音像上,聽說秦教授上當可能性不大,含糊應了幾聲,便又問道,「剛才那人看的玉帶,您看能賣多少啊。」

「天價一百多萬都開的出來的。」李年畢竟是學這個的,肯定也沒少陪著老爺子在潘家園轉悠。「玉的嘛!張口價低了,人家還以為是假貨呢。不過,泛著生土氣味兒,是個很好的壓價借口,不論真假,都會拿這個來壓,因為這玉必須得盤過了才能重新泛亮。而且品相上也不能說是沒瑕疵……那人要有心帶的話,最後二十萬應該就能拿走了。」

這麼幾塊東西,就能賣二十萬?含光頗有些不可置信,李年看了便笑道,「別覺得貴,這要是真的,又盤好了,起碼能賣出兩百萬的高價——你看那是完整一圈二十多片玉塊兒啊。」

按現在的銀價來說,這玉帶在古代可能都不值那麼多錢。含光直搖頭,又和李年確定了一下,「這盤玉是不是就是把進過土,失去了光彩的玉料重新給盤光亮啊?」

「嗯。」李年點頭道,「這個玉帶多,而且一般沒有分著盤的,都得一個人盤,要盤它也下功夫。不然價錢壓不到二十萬,最少四十萬才能拿走。再低,客人自己都怕。」

買的沒有賣的精,這玉帶要真是從土裡出來的,除非家有急事急於脫手,不然很少會賣出太離譜的低價,如果這價錢攤主都肯接的話,貨有問題的可能性那就高了。李年又指點含光,「當然了,這是因為這攤子那也是有名有姓常年在這擺的,都是玩家圈子裡的人,彼此也有個分寸。若是生面孔開離譜低價的話,說不定那就真是有問題才急於出清……反正這裡面的道道很多,說不定貨是真的,只是有瑕疵,所以才給一攤子的貨物都抹了泥微微做舊來掩飾,只要能把玉帶給賣出去,別的成色上的損失那都是值得的。」

含光聽得都快暈了,對李年不免添了幾分敬意:難怪楊老師對她如此俯首帖耳,這位郡主除了大方會做人以外,腦子也是靈活好使,光是這些道道,智力差一點的可能都會被忽悠得找不著北。

兩人都是竊竊私語,也不怕影響了別人,含光又道,「我們昨天去寶慶銀看的和田玉鐲子,一對就要三百多萬,玉值錢是真的,古玉賣這麼貴那也罷了。可銀器物,難道每一件也都要賣出這個價錢嗎?」

「銀器看品相了,一般的銀釵,說穿了,你墓裡掘出來說不定還比不上市面上賣的呢。」李年聳了聳肩,「金銀器雕琢,除了幾樣特有的手法以外,都是古不如今。但是從前這個師徒制就很容易造成絕活失傳,尤其是天家工坊,歷史上有過幾次大的動亂,能工巧匠流失得非常厲害,全都給拉去打鐵了……所以你要是唐代、宋代皇族高官陵墓裡的金銀器,含有我們現代失傳的比如說拔絲技術、金線技術這樣的手工技巧,那才能賣上天價。前幾年在魯國,權家搞慈善拍賣,買了一對他們祖先戴過的拔絲金含珠手鐲,據說拔絲細度前所未有,密密麻麻編製成網,內裡含了兩顆碩大東珠可以滾動相撞,因為是傳世器物,養護得很好……你猜那對手鐲賣了多少錢?」

「多少?」含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這個技術,拔絲金手鐲在她死前剛剛流行起來,她甚至還記得在生產之前,自己手裡就攏了一對這樣的鐲子。

「八百萬。」李年聳肩道,「就這還是因為當時秦魯兩國關係緊張,不然,我們秦國世家要能大規模參與競價的話,價格說不定都能突破千萬——這對手鐲重都不到三兩。」

她說得興起,見含光忽然不應聲了,便奇道,「嗯?怎麼發呆了?還盯著手做什麼……不過這也是極特例了。至於一般官民用的金銀器,要是形制比較普通,品相也不好的,頂多就賣個市面價,因為畢竟是土裡出來的,一般人又不戴,也沒什麼收藏價值。」

「白銀是四塊一克吧現在,」含光算了一下,「一兩是五十克,兩百塊錢。哦,那倒是便宜的,三四兩的鐲子也就是七八百塊。」

「差不多,所以現在都很少有這樣賣的。」李年直發笑,「品相要是實在差,還不如溶了重打比較合適。」

含光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大致有個數了,李年還問呢,「怎麼忽然問這麼多,不會是看了心動,也想自己淘淘寶吧。」

「就是剛才看了一個銀簪子,覺得喜歡,想買回去收著,以後按這樣式也打一個,不過那太貴了,八十塊的話我就買,」含光笑道,「當個紀念了,上千的東西,我又看不懂,不可能花這個錢的。」

「玉的不贊成你買。」李年也是少年好弄的性子,「我也看不出真假,這萬一要是假的,白花錢不說,誰知道怎麼做舊的,那多噁心啊。金銀器的話倒可以買來玩玩,這東西做舊了還不好賣,能糊點泥就算不錯了。」

說著,兩個人就又走到攤子跟前蹲下來了。那買家還在細緻地觀察玉帶,攤主只是冷眼看著,滿臉的淡漠,似乎也不在乎他到底買還是不買。

倒是對含光和李年兩個回頭客,他露了個笑臉兒——回頭客嘛,都是比較有誠意的。「兩位是看上什麼了?」

含光盡力把自己的無知和天真浪漫都發掘出來擺在臉上,指著那『昭明』金簪笑道,「你看,李姐姐,我就是覺得這簪子怪好看的。」

這是一枚童子抱石榴的簪子,根部還糊了泥土,造型圓融可愛,確實是頗為好看。李年斜眼看了一會兒,示意攤主,拿白布捏起來看了看,便是一笑,掏出手機按了個數字遞給他看,那攤主看了,便揮了揮手道,「不賣,您請回吧,誠心想要,好好思量思量再開個價。」

含光見狀,倒是有些急了,還想再說什麼呢,李年聳了聳肩,便扯著含光道,「那算了,我們上別處瞧瞧去。」

說著,便又一路拉著含光回了店裡,同她道,「這東西假的,不值錢,連金都沒鍍……鍍銅造假,頂多就是一二十吧。不過攤主在做大生意,咱們不好壞了人買賣。一會等那人走了再過去看吧。」

含光迷迷糊糊,有點明白了,「那就是您說的局是嗎?重點是賣玉帶,別的都是陪襯?」

「行裡人可不會點明了說。」李年笑了,「不過我看應該就是了。一會等那人走了,咱們再去問問——不過,是假的你還要嗎?」

「就是看著好看啊。」含光笑了,「買來做個紀念嘛,回去送人也有個說頭,越便宜越好,貴了還買不起呢。」

兩個小姑娘便去街邊的茶水鋪子裡買了兩杯也是西方傳來的熱奶茶,吃了兩個蟹殼黃,悠悠閒閒地再踱過去時,果然那攤子上的玉帶已經消失不見,攤主正從臨近一家店裡出來,手裡拿著兩張回單眉開眼笑,含光看了也忍不住笑——這東西是假的,可刷卡買,轉賬的錢卻是真的。以前還有拿假銀子買假畫的事,現在賣家的風險真是降到了最小,基本是穩賺不賠。

「賣了多少啊?」李年蹲下身,一副行家口吻地就和攤主交流起來了,雖然是郡主之尊,但居然是沒有一點違和感。「方便透露一下嗎?」

「您這就是開我的玩笑了,」攤主雖不肯明說,但牙都快齜了滿臉,一旁的幾個同行看了都笑,有人道,「瘌子,你口裡不說,可手裡揮的單子上不寫了數呢嗎?三十三萬——嘖嘖,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啊。」

這個看來比於屠夫還要更平民的小無賴,一轉眼就是三十多萬入手……拋掉本錢和時間成本,這也是極為暴利的行當了。含光一陣無語,李年也笑道,「恭喜發財了,瘌老闆。明人不說暗話,您這大頭都賣出去了,餘下小頭也別和我爭,就我剛才說的數,拿走得了。」

瘌子隨意掃了童子抱石榴的金簪一眼,也是春風得意地一揮手,「也別提錢了,看上什麼儘管挑,全算我的。」

周圍人一聽,都笑道,「真的?那我看了你的銀行卡了,你給不給啊?」

笑聲中,李年拿了金簪,示意含光道,「沒有白拿人的道理,我沒零錢,你有麼?」

含光忙掏了五十元出來,笑道,「好便宜呀,老闆,我多拿幾根回去送人,您說行嗎?」

瘌子剛做了大單,心情真好,再說他做生意的人,眼尖啊,如何看不出小姑娘是個新丁,對古董行當只怕是連皮毛都不曉得,完全是跟著行家來逛新鮮,看了好玩才想買的。不然,就按眼前這大姑娘的眼力,萬萬不可能買這麼粗劣的贗品。再說,對那根『金簪』的來歷他也是心知肚明,索性一揮手,豪氣道,「行,那你看著給錢就行了。」

含光巴不得他這一句話,忙又揀了四五樣簪子,全用白布包在一起,又拿了二百塊給瘌子,笑對李年道。「剛好回去送給慈幼局的孩子們,說來也是個故事。」

瘌子見她拿得多,連邊角那些多日的滯銷貨都拿了,心頭本是一動,聽了含光這話,頓時又失去興趣,接過含光給的二百五,雙方互道吉祥,他把攤子一卷,便起身走了,顯然是怕買方發覺不對,回來找後賬的。

李年也笑對含光道,「三十萬這生意可不小,沒準一年都不會回來了。他這個和那些零敲碎打的不一樣,真的是幾年開張一次,一次能吃幾年的。」

含光捏著手裡的簪子,笑得比瘌子還燦爛,「師母——這潘家園真是太好玩了!好長見識!」

一邊說,一邊在心底就推敲了起來:寶貝是到手了,可又該怎麼合情合理地把它曝光呢……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