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小方

「哎, 你們聽說沒有?就是那個太平間的事情。」

「就昨晚領導不許在大群講的那個事情是吧?」

「是啊是啊, 其實我覺得米主任好像也挺怕的, 你們不知道, 他膽子最小了, 每次值夜班都要把電視劇開特別大聲才睡得著……」

「他的膽量誰不清楚, 太平間是怎麼回事啊?我看她們說得不清不楚的, 令人著急!」

「就是昨天晚上,米主任正好要去地下車庫,結果按他說的, 不知道怎麼回事,迷迷糊糊就走錯樓層了。」

十六院的電梯系統確實錯綜複雜,尤其是門診大樓, 地下被分作好幾個功能區塊, 有些電梯只通往地下二樓的停車場,有些電梯則在太平間這一層也停, 師霽聽著不由會心一笑, 他大概已經猜出來米主任的遭遇了。

「是不是不小心走到太平間裡去, 被嚇著了?」

「不是, 是他在等電梯的時候, 看到電梯是從1樓到-1樓,然後從-1樓上來, 他就進去了,照米主任說法, 他進去以後, 也不知怎麼,一迷糊就按了-1,到了以後,走出電梯,剛好就和一個衝出來的值班入殮師撞上了,見面就喊一聲,『誰在那裡』,他當時嚇得心臟病就快犯了。」

「這是人還沒下來,就已經知道有人要從電梯裡出來了?」

「不是不是,是這樣,這個入殮師剛才感覺到有人在門外偷看,喊了一聲,沒聽見人回話,就覺得奇怪,然後就走出來看情況,正好看到電梯上去,電梯裡是空的。」

這有點鬼故事的氛圍了,不止師霽,在停車場電梯門口等待的人群大多都被吸引注意力,有人不禁插嘴,「電梯是空的,那就是沒人咯?」

「可沒人的話,米主任為什麼會看到電梯從一樓下去負一樓呢?這就是有東西用電梯下去了,但是沒有上來啊。」爆料的小護士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可能到了太平間,就到家了呢……這就不上去了啊。」

「也可能下來逛了一圈,又上去了啊,米主任不是說了,電梯還從負一樓上來了嗎……只是,常人的眼睛看不到而已……」

醫院這樣的地方,素來邪性,生死之間,有太多玄妙道不盡說不明,十九層這種科室算是最科學的了,別的科室多多少少都有點迷信,這種鬼故事極有市場,眾人陸續走進電梯,邊走邊聽,都倒吸一口涼氣,「那監控呢?看了監控沒有哇?這麼怕的話,就去看一下監控啊。」

「你說巧不巧了,」小護士神秘兮兮,「負一層的監控就沒怎麼好過,那邊接觸不好,修好了又壞,好多次了,這不是,這幾天又壞了,還沒來得及修呢。」

「噫!」好幾個女孩子都發出驚歎聲,看起來是下定決心這輩子都不去太平間了。「乾脆別修了,也方便他們來去吧。」

這都什麼和什麼,理性些的男士彼此交換著眼神,多少有些啼笑皆非,但也有人將信將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正好,電梯到了十九層,師霽成功擺脫滿電梯的恐怖氛圍,走出來被一片「師主任早上好」包圍。

他不是胡悅,對下級的討好,自然只是頷首回應——這已是心情不錯的表示,如果心情不好,什麼都沒有也是正常。師霽在十六院走路自然而然是帶著風的,現在周院成功連任,大家都是聰明人,師霽的表現沒有太多改變,但以前,很多事是別人給面子,現在則不用過多表示,別人自然會幫著做好。師霽自己,穩坐釣魚台,他不會公開這麼形容自己,不過,確實有點像是坐在網中央的蜘蛛,看似無心,但哪根絲稍微一動,他都能立刻察覺。

「師主任。」新住院總來配合他大查房,謝芝芝,胡悅的好友,也有點背景,工作能力很不錯,師霽順帶著也就扶了一把,她接連喜氣洋洋了一兩周,到今天終於沉穩下來——或者,不能說沉穩,應該說是有點不安和沮喪。

師霽覺得有一根蜘蛛絲跳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嗯。」

遊目四顧,沒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另一根蛛絲動了一下:現在她剛回來上班,住院總卸任,職務未明,胡悅沒有任何理由不積極表現,正式發證還有好幾個月,現在到底是做個普通的住院醫師,還是享受主治醫師待遇,開始在他身邊帶組,這完全就是科室領導一念之間的事情。

是身體還沒恢復好?他打消了這個想法,如果身體不好,她可以繼續請假。而且胡悅最近好吃好睡,護工走的時候給他反饋,身體康復得不錯。

還是因為這幾天,他有些迴避,她察覺到了,因此識趣?

師霽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這個可能,哪怕地球倒轉,胡悅也不會知情識趣,此女存在的目的就是給他增添煩惱。

「胡悅呢?」他問,用不悅包裝真實的情緒。「遲到了?」

「她……可能去吃早飯了。」謝芝芝停頓了一下,時間很短,但已足夠讓師霽留意。「剛才好像看她來了,可能大查房開始得比較早吧。」

這話聽著並不是那麼實在,師霽瞇了一下眼睛,不過,此時胡悅也從電梯裡走了出來,她揉著眼睛,眼底有明顯的青黑,臉龐浮腫,看著比平時甚至更醜。「大家早啊,師老師,早。」

「哼。」師霽回復。

「悅悅,你早飯吃好了?」謝芝芝迎上去,她們兩個女人把所有的寂靜都填滿,「我剛還說呢,早就看到你了,怎麼下樓買個早飯要這麼久。」

「噢——是呀,本來想拿上來的,可是忽然想吃蔥油拌面,那個不好打包,就趕緊吃完過來了。」

她們關係一向不錯,但今天交換眼神的次數似比平時多,師霽感到一些不對勁,說不太上來,但就像是有人在扯著他的神經,一下又一下,那張蜘蛛網一直在顫動,好像有許多線索散碎在周圍,只等著他去拼湊。

「師老師。」表面上看,胡悅除了沒睡好以外並沒有太多不同,比起前幾天的若即若離,現在甚至巴結得更明顯,「今天有兩個病人要辦出院,還有三台手術——我排了小吳、小李和小陳給你做助理——」

她行政才能還是有一點,小組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師霽說不上不滿意,但還是再哼一聲,「你自己呢,手術都不做了?」

「我的腳還是不能站太久,讓我再休息兩天吧。」

睡眠不好,精神不足,當然不能跟手術,但胡悅並未用這個借口,而是扯到她的腳,可笑,他詳細瞭解過,站立兩三個小時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支撐不了五六個小時的大手術而已。

「哼。」

這三哼大概就是今早他們的全部對話了,謝芝芝在向胡悅遞過同情的眼神,胡悅報以堅強的微笑,師霽對她樹立自身光輝形象的小把戲瞭然於胸,但並不在意,他不介意維持這種凶神惡煞般的印象,這有助於他迴避掉很多不必要的人際糾纏,至於這種『只有胡悅知道該怎麼和師主任相處』的印象,能讓她獲得多少好處——就當他寬宏大量,賞給她的好了。

他更加感到不對,是結束大查房之後,第一台手術以前,他從大辦公室門口經過,偶然看到胡悅在吃蛋糕——她的玻璃杯裡還泡了一杯咖啡。

蛋糕好像是從外面叫的外賣,袋子還在桌上,裡頭仍隱約可見包裝,紅寶石的奶油小方——嚴重過譽的甜品,周圍還有幾個人正吃著,但這都不重要,胡悅在兩頓正餐中間從來不會吃這麼多零食,她的進食一向有規律,如果是補充精力,一般都會選擇堅果包,這種高熱量的食品,吃過早餐的話,她不可能突然買這麼多,從包裝盒來看,這已是吃的第二塊。

她沒吃早飯?

當然,這也可能是胡悅昨晚失眠,所以睡過頭,謝芝芝為了幫她遮掩,撒謊說她去吃早飯了,這解釋,合情合理,但卻不能解釋他注意到的那些細節。

胡悅如果預算要遲到會直接和他打預防針,一般情況下,買了這麼多蛋糕,也會進貢一兩個到小辦公室,她和謝芝芝交換的表情過於複雜,過於憂慮,並不是簡單地掩護遲到,有些事不對,在他身邊,有些事正在發生,他已經感覺到了,只是還不能很明確地說出來。

做完三台手術,天色已將入暮,師霽查完晚房,沒有馬上下班,今天一天他都沒有吃到奶油小方,胡悅一下班就走了,蛋糕就塞在冰箱裡,她根本不記得拿到小辦公室——她心裡一定有事。

太平間的鬼故事,謝芝芝異常的表現,胡悅的魂不守舍,這幾件事在他腦海裡來來回回地打轉,師霽閉著眼想了一陣子,站起身直接去門診大樓。他很少來這裡,但依稀還記得,地下一層並不止太平間,好像,病案室的檔案庫也在那裡。

「誰在那裡!」

電梯剛響,已有人從太平間衝出來,是值班員工,見到是他——師霽不認識他,但他自然是認識師霽的——年輕人的情緒明顯地緩和下來,「不好意思啊,師主任,我……我膽子有點小,您是——」

「我來檔案庫有點事情。」師霽說,他打量了一下環境,心裡隱約已有答案:這是個L型走廊,電梯在拐角處,檔案館和太平間各處於L型的兩端。看來,太平間鬧鬼事件,完全可以有科學解釋。

「啊,檔案室那邊已經下班了吧。這邊平時很少有人來的,就是偶爾來送個資料。」入殮師熱心地說,「門都是鎖著的,沒鑰匙進不去。」

對一般員工來說,是這樣,但師霽則不同,他給保衛科打了個電話,鑰匙自然送到。「師主任,沒問題吧?您是——」

這位顯然也想到了鬧鬼的事情,師霽不動聲色,「我是進來找份資料。」

門開了,三人——入殮師也來湊熱鬧——推門而入,環顧四周,沒有任何不妥。保衛科幹事左右走走,在辦公桌上摸了一把,碾碾手指,「還算乾淨,不過這幾天應該沒人來過。」

確實如此,師霽走到十九層的架子前,遊目四顧,越走越深,這一帶應該很久沒人來了,越往裡走灰塵越重,清潔工做事也是會偷懶。不過,箱子也還算是整齊。

走到架子盡頭,才要往回走,師霽腳步一頓,視線拉回去向下:地面角落,也許是清潔工怠於打掃,形成衛生死角,他看到了一枚淺淺的腳印。

只有半個,隱約可見一個俗氣的LOGO,是熱風……胡悅有一雙熱風的鞋,他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這個牌子簡直比山寨大牌更讓人難受,她還不如直接去七浦路買那些未貼牌的鞋,她的品味確實不敢恭維……

師霽拉出箱子,看了看名簽,又翻了一下文件夾,他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實,這個箱子裡的病歷,是由新到老這樣排列,但周圍的其餘幾個箱子,都是由老到新。

他打開最老的文件夾,把病歷一頁一頁翻過去慢慢地看,很快的,也找到了一份很與眾不同的病歷,師霽把它拿在手裡看了很久。

十餘分鐘後,他走出檔案室,「嗯,已經找到了,是一個最近在處理的案例,我記得我們做過類似的手術……」

想到曾做過手術,電腦裡找不到病歷,就過來現場翻找,這事在以前常有,雖然不合規定,但以師霽的身份,一點特權再正常不過,兩個內勤未起絲毫疑心,師霽隨口敷衍他們,一路走一路想,坐到車裡的時候,他給駱總打了個電話。

「你下班了嗎?」

「沒有。」駱真有些吃驚,遲疑片刻,即回答,她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但又惜語如金,師霽聽得出她的試探:她怕他是想找她吃飯,所以在等他繼續問。

女人。他搖搖頭,把原本的言語調整得更直接,「胡悅已經考出了中級醫師證,你可以開始給她排班了。」

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說?他已經下班了嗎?是不是和胡悅在一起?語氣這麼生硬,對她也未免太不尊重,她該生氣嗎?——這些想法,此時應該從駱真腦海裡逐一劃過,師霽閉著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一定很想問:她的腳好了嗎?

但又不敢,甚至連承認她會向護工打探的勇氣都沒有,只要問出口,不管多輕描淡寫,都會讓她的在意曝光,讓她難堪,駱真已經沒有這種若無其事的自信了,看看,感情能把一個人變成什麼樣子?

師霽從未給過她太積極的信號,事實上駱真也不是第一天就這樣……可憐,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未免刻薄,但每一次望向駱真,都會讓他引以為戒,此時,他有些自嘲地想,「看看吧,感情能把一個人毀成什麼樣子?」

但它還是發生了,它依然會繼續往前行,就像是駱真,她不是沒掙扎過,甚至此刻,她也一定在掙扎,但到了最後,她的回答永遠都會是一個字。

「好。」

她笑了,最終還是甜甜的,把所有情緒都吞進了心裡,「我也早就想問了,中級醫師證考過,我們這裡就又多了個主治醫師的牌照——老實說,我還滿期待的呢。」

師霽知道,某程度來說,她說得是真心話,把胡悅安排到自己身邊,牢牢地看管好,這是她能做到的事,她當然早已翹首以盼。

而胡悅會不會回J′S呢?

他沒問她,之前,是覺得時機未至,現在則已無必要,他知道她會,她當然會。

想要得到她要的東西,她一定會。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