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隙

母子之間這頓午飯吃得特別沉默。

這特別的沉默,當然說的是劉徹,不是王太后——王太后把劉徹叫進長信殿裡來,就是要趕在廷議結束之前,最後再向劉徹施加一道壓力的。要不然,等廷議結果出來了再改,就是太后威嚴,也難免有弄權的嫌疑。

這一頓飯她吃得很少,才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看到劉徹裝聾作啞,太后心裡也不是沒有火氣的。

這幾天正是朝廷裡爭論得最激烈的時候,本來事情都要定了。忽然間把陳嬌搬遷到清涼殿寸步不離,那些大臣當著陳嬌的面,好意思說灌夫的不是?局勢竟隱約有了再翻覆過來的意思。王太后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要是劉徹一開始就站在竇嬰這邊,她也就算了,但要因為陳嬌的意思翻盤,她以後還怎麼在後宮過日子?

「我人還沒死呢!」她一氣就又咳嗽了起來,聲調嘶啞而高亢,「別人就作踐起我弟弟來了。等到我死了,王家怕不要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你也就像個石頭人一樣,連句話都不肯說!今天是你還在呢,大家就還向著田蚡一點兒,隨聲附和你的意思。等你不在了,你看這群人有沒有一個是可以托付朝事的!」

太后這話平時不要緊,如今在這敏感的時候,說著生死的事,劉徹不免就要有一點不快了。天子從來都是最怕死的,他雖然還年輕,但也已經開始祈求長生了。

自己年紀到了,說著『我要死』,倒也是人之常情,劉徹的年紀還輕著呢,有當親媽的咒自己兒子早死的嗎?

為了田家、王家,太后真是什麼事幹不出來。帝王嫡子,那是社稷的根本,從商周以降,沒有嫡子就被視作不祥的徵兆……看不慣陳嬌可以,想和陳氏爭權,劉徹也不是不明白太后的心思,但十年巫蠱,自己故作不知也就罷了,還一次次地在天子跟前提起陳嬌的生育問題。

這份心機,就算是親兒子,都禁不住要嫌她刻毒了。

人都是比出來的,劉徹自己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為了朝廷大事,他不是沒有做過陰謀安排,也不是沒有犧牲過人命。但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所作的一切,自然也都是為了天下。他要將權力牢牢握在手心,也不是為了讓天下人供自己淫樂,他是要為天下做一番大事業的。

王太后呢?為的卻是把陳家、竇氏徹底踩到腳底下,把蓮花一樣純潔無辜,連賈姬的命都捨不得要的陳嬌給徹底摧殘得殘花敗柳了,自己還要作出乾乾淨淨的樣子來,若無其事地惋惜著『椒房無子』。為了一己私慾作這樣的事……如果這是當年先帝還在的時候,只怕她的下場,是要比栗姬更慘。栗姬說到底也就是得罪了竇太主,又不肯順著天子的話,討天子的歡心。和這樣主動巫蠱、主動要挾君王去為難一個德高望重的列侯,一個曾有大功於國的老將軍比,她的一點罪過,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劉徹還不說話,王太后也豁出去了。

「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你就開心了?」她索性把飯碗擱到一邊,擺出了市井間老母親蠻不講理的勁頭來,和天子胡攪蠻纏,「我不管灌夫有錯沒有,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不掉腦袋,你讓田蚡還有什麼臉面在朝野間立足?你舅舅要下了台,按他那個跋扈的性子,他的日子只怕比現在的魏其侯還難過得多!」

王太后最不應該,就是太想著一碗水端平,總是想把田蚡拉拔到竇嬰的高度。卻沒想到即使是竇嬰,那也是受過天子和太后的敲打,在相位上時,也還未曾敢如田蚡一般跋扈的。

外戚有這個能力封侯拜相,天子也樂得用你來抗衡列侯勢力,但沒有這份能力,只會給天子帶來麻煩,還要爬在天子頭上拉屎拉尿。現在劉徹連姿態都做出來了,太后還裝聾作啞,不依不饒地逼著劉徹……

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都有一條不能被跨越的底線,親生母子之間,也依然有一條叫做權力的底線,是決不能逾越的。劉徹已經和別人分享了太久帝王權威,好容易把太皇太后等死了,要再來一個什麼事都要伸伸手為田蚡撐腰的皇太后,他還消受得起?

天子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下了決定,忽然間,所有感情又在從他心底褪去,他不再是劉徹,他現在是一個純粹的皇帝,一個為權力餵養,為權力所迷醉的權力動物了。他在心底掂量著局勢,權衡著這複雜的天秤,他終於下了決定:外戚、列侯、諸侯王這三駕馬車,曾經是勢均力敵不錯,但現在外戚這一邊的力量,也已經有點太大了!

魏其侯也好,武安侯也罷,都代表了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宗族勢力,這群人已經不再是新貴外戚,頻繁和列侯聯姻之餘,也隱隱而有了老牌列侯的樣子了。

是該要打打外戚們的氣焰了!手都伸到宮廷裡來了,這群新貴暴發戶——真是不懂得規矩!

劉徹就不動聲色地看了王太后一眼,他作出退讓的樣子來,低聲說,「都是宗室外家,這才要辯論一番,不然,要說灌夫有沒有犯罪呢,也就是一個獄吏的活計。」

王太后頓時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查灌夫不扯竇嬰,也不扯田蚡,那灌夫的死罪,還逃脫得了嗎?

竇嬰畢竟是已經下台的丞相,在這件事上,天子到底還是選擇了保存台上人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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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也就定下了基調,沒有幾天,劉徹就從身邊的侍中裡挑選了兩個遠方來的青年才俊,負責調查灌夫的罪名。

「要秉持公心,不要牽扯他人,就事論事,灌夫究竟做了什麼事,報上來就是了。」他這樣囑咐,誰還聽不懂裡頭的意思?當時服侍在一邊的東方曼倩就已經露出了歎息之色:姑且不論誰是誰非,田蚡的驕人氣焰,也的確是太沒有丞相的氣度,太招人反感了。

陳嬌看在眼裡,倒覺得東方朔這個人頗有幾分敏捷,不像是劉徹目中那個只能解悶,沒有辦事才能的佞臣。

不過,在現在這種節骨眼上,她當然也不會多說什麼:越是聰明人,只怕現在越恨不得離陳家遠遠的。少了竇嬰這株大樹,竇氏的消散就在眼前不說,就是陳家,誰又能說不會被影響到呢?

陳嬌雖然還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清涼殿裡,但已經絕口不過問政務,她開始一心準備翻修椒房殿的事,王太后心情大好——這件事反正也是劉徹自己的少府出錢啊,她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反而很有對陳嬌示好的意思,三天兩頭讓陳嬌帶著孫子孫女過去,和她商量大王姬的孩子出生後,該起什麼名字,上哪裡祭祀。劉徹也在一邊作陪了幾次,見陳嬌雖不說言笑晏晏,但也看不出什麼異狀,他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事到如今,巫蠱的事情是摀不住也要摀住了,哪怕鬧出一點風聲來,對太后不利,對陳嬌其實也更不利。朝中人誰不是牆頭草?以無子廢後,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現在陳家又受竇嬰倒台的連累,牆倒眾人推,再爆一個壞消息出來,真是誰都要爬到陳嬌頭上拉屎拉尿了。

他對陳嬌的態度當然只有比從前更親暱,大王姬胎動當天,消息報到清涼殿的時候,劉徹甚至連門都懶得出,就讓底下人,「生完了是男是女,讓我知道也就是了!」

陳嬌想到漪蘭殿探望,也被劉徹止住,「大冷天,你就不要出門了。」

不過,令王太后大為失望的是,大王姬雖然生育得很順利,但落地的卻是個女兒。

陳嬌卻覺得大王姬的命著實不錯:她要是生一個兒子,按劉徹現在對她的補償心理,能不能保得住命,都是難說的事。

時日過得很快,灌夫很快就被砍頭棄市,灌家徹底覆滅,而魏其侯也沒有再挺多久,又鬧出了些風風雨雨,到底還是含恨而逝。一時間,田蚡的風頭,竟是無人能比,這一年王太后的壽筵上,他滿面春風,特地來找劉徹敬酒。

「賀皇后平安康健。」敬完了劉徹,又來敬陳嬌,笑得恨不得連後槽牙都露出來,得意之情,自然是溢於言表。「多子多福!」

陳嬌不禁秀眉微蹙,看了劉徹一眼,又垂下頭去。

她微微一笑,低聲說,「武安侯多禮了。」

劉徹亦早已經怒火中燒。

已經贏得不能再贏了,難道還要痛打落水狗,踩陳嬌的痛處,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成就?

他看了自己的舅舅一眼,這眼神中似乎也帶了絲絲寒意,使得田蚡亦不禁怔了一怔。

不過,當他沖劉徹拋去一眼時,看到的又再只是那個溫和沉穩的外甥,劉徹甚至還對他舉了舉酒爵,田蚡便也就不以為意,去尋王夫人敬酒了。

陳嬌目送他背影離去,目光也有了幾分迷離,她看了看遠處的王太后,又看了看劉徹,劉徹便對她微微一笑,握住了陳嬌春筍一樣潔白的手指。

後三月,田蚡急患失心瘋,竟無人能治,終於驚懼而卒。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