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南一的水痘倒是好了,可是添了毛病,她身上留了好幾個紅色指甲大的疤,而且見一點風兒就會發燒,原來健壯結實的一個姑娘變成了小弱弱,明月來看她,只見她穿著棉襖,帶著毛線帽子,捂在被子裡面喝薑湯。

「我爸一直在找人幫忙東先生的事情。昨晚上告訴我,他被放出來了。」南一說。

「誰幫的忙?」

「那可不知道啊。」

明月拄著下巴出神:「吉人自有天相。」她歎了一口氣,「現在想起來還後怕,要是他不能脫身可怎麼辦?我,我,我這是欠了他一回啊。」

「不是你欠他的,是我欠的。」南一說,「希望以後能有機會報答他。」

「你跟那個……」明月看著她。

南一垂下眼睛:「照理說,應該什麼都跟你講。但是這事兒啊,完事兒了,結束了。」她把湯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身子往下滑啊滑,縮在被子裡面道,「我原來跟你講過『劉大鬍子』的事情嗎?」

「誰啊?誰是『劉大鬍子』?」

「…劉大鬍子』是個兇惡的傢伙。身高丈二,膀大腰圓,狡猾猥瑣,凶狠惡毒。反正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無惡不作的壞人。」

明月看著南一瘦得發尖的一張小臉:「你又要編故事了?」

她沒理地,自顧自地說:「我小時候去鄉下姥姥家,學騎馬之前先學拴鞍子。他們那裡的規矩,如果不會拴鞍子是不能騎馬的。我著急騎馬,糊弄糊弄就把鞍子綁上了,騎了一會兒就從馬上掉下來了,摔了一個狗啃屎,門牙都活動了。我媽又打我,說我『自作自受』,我心裡說不對,才不是我自己的過錯,是劉大鬍子他害我的。

這個壞人其實不存在。但是我覺得,找到一個人去恨,去討厭,去責怪,比承認這是我自己的錯誤,我自己的毛病,舒服多了。然後我就把很多事情都怪到劉大鬍子的身上去。

比如那年,吳蘭英和你,還有我,我們都是被劉大鬍子害了。她被劉大鬍子害死了。你被送到日本去了。

這次也是一樣,無惡不作的劉大鬍子讓我認識了一個不應該認識的人。讓他去做違法的事情。害我傻乎乎地被捕到牢房裡面。又讓我渾身長水痘。又癢又醜。不過總有一天,」南一冷冷一笑,「我能逮到他,用我姥姥的剪子戳死他,你等著的。」

她恨呆呆地說完,轉頭瞥了一眼明月:「跟你說,你也不懂,是不是?你會不會覺得我坐完牢,有點瘋?」

明月傾身向前,把南一的手握住:「我懂。我基本全懂。你別以為,只有你聰明,別人都傻。」

南一嘿嘿一笑。

「這個劉大鬍子,我也認識的。他小名叫『倒霉』,又叫『命』,或者,」她看著南一的眼睛,「命運。」

南一看著明月點點頭:「透徹。」

明月忽然咧著嘴巴一笑:…劉大鬍子』跟咱倆尤其好,總跟著咱倆,你發現沒有?」

「言之有理。」

劉太太敲門進來:「南一,紹琪來了。」

南一立即把被子蒙在臉上:「說我睡了。」

劉太太道:「那你剛才說話就不要那麼大聲。」

「…讓他進來吧。」

董紹琪仍舊帶了鮮花和水果來,他沒去理會蒙著被子的南一,只與明月寒暄。問到她在哪裡工作的時候,明月有點難為情,搔搔頭髮:「我不做事。」

南一把被子從臉上拿下來,看著董紹琪:「你管得有點寬不?」

紹琪笑笑:「我還計算著,得說到第幾句,你能把臉露出來呢。」

「你打擾我休息了。」

「沒有啊,我在跟汪小姐說話呢。」

「你不要跟我朋友問這問那的。」

「汪小姐介意嗎?」紹琪問明月,明月馬上搖頭,他又對著南一,「你看。」

「我就是話不能說太多。我嗓子疼。要不然我不能讓著你。」

「我帶梨子來了。」

「我生病了。沒有體力跟你鬥嘴。」

「你病好了,該出去逛逛。」

南一雙手合十,撞撞腦門:「董紹琪君,請給我清淨。」

「你躺在這裡好久了。外面雪都開化了,不知道吧?」

明月道:「南一啊,我過兩天再來找你。」

南一對明月露了凶相:「你現在敢走,以後就再也不是朋友。」

明月回頭笑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哈。」

她從南一的房間裡面退出來,心裡想,這董紹琪先生看上去年輕俊朗,言談風趣好玩,跟南一倒是蠻般配,他對南一定有好感,否則什麼人會那樣親切的鬥嘴抬槓呢?無論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希望這個人能夠趕走南一身邊的劉大鬍子。

明月走了,房間裡面只剩了南一和紹琪兩人,反而沒了話。南一存心要討人厭,把帽子拿下來,露出兩天沒洗的頭髮,又向那人做了個無賴巴拉的表情:「有事兒說事兒,無事兒請走。」

紹琪倒搬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我還真有事兒。」

「請快講。我好睏。要睡覺。」

「南一,你對我,可有點意思?」

南一沒聽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你當我見天來是為了什麼?我們從小就認識的。你覺得我這人怎樣?對我有沒有感覺?請直言相告。」

「我覺得你要麼就是記性不好,要麼就是真的,」南一敲敲自己的腦袋,「真的這裡有問題。」

「為什麼?」

「全城會看報紙的都知道我攤上官非,坐牢的事情。我想過了,我爸媽不需要我伺候,所以我這輩子打算當尼姑了。」她接著就用一根手指頭指著董紹琪,「你從小就詭計多端。現在看我剛剛蒙難,百廢待興,想要趁虛而入,佔我便宜?我告訴你,你想得美。」

董紹琪張張嘴巴,歎了口氣,像是為她著想的樣子:「古住今來,女孩說不成親,說要做尼姑的太多了,誰越說想要做尼姑誰就越想要成親。你小時候偷穿你姐紅棉褲的事情,我還歷歷在目。不用瞪我,我說這個不是為了要挾你。是想跟你說,不如考慮考慮我。」

南一懵了:「考慮你什麼啊?」

傍晚時分,明月買了兩支梅花回家,剛進了自己屋子,脫了大衣正要插花,彩珠的丫鬟荷香過來傳話,夫人請明月小姐過去說說話。

「夫人說什麼事兒了?」

丫鬟一笑:「小姐過去就知道了。」

她換了件袍子才去見彩珠,到了她那裡,下人說夫人久等小姐沒來,眼下正沭浴呢。明月就在客廳裡面等了兩柱香的時間,終於被請進了裡屋。

她進去便見彩珠趴在榻子上,黑頭髮濕漉漉地披散開,覆在肩上。彩珠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三十多歲專事按摩的婆子正給她揉腰,丫鬟提醒主人,明月姑娘到了。婆子恰好用力按在彩珠某一處嬌嫩的關節上,彩珠「絲」地一聲,之前那句話權當沒聽見了。

時間繼續慢慢地磨著,直到一隻紅綠相間的小鳥兒從座鐘的格子裡面彈跳出來,宣稱已經過了九羔,彩珠方從榻子上慢慢起身,將坐在圓凳上面的汪明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王爺不在,我請不動姑娘啊。」

明月微微笑笑:「我候著您個把時辰了。」

「我有話說。」

「我聽著您呢。」

「咱們兩個總得談談……」她點了一支煙,「王爺不在,咱開誠佈公。這麼多年,你一定耿耿於懷至少兩件事情,你以為都是我做的,於是懷恨在心。」彩珠說,「一是那年,張真人說你生辰八字與府裡人相剋,福晉要你代嫁出門。你一定認為那是我策劃的,對不對?你被王爺從火車上面給救回來,又僥倖又得意洋洋,心裡想我趕你走不成,反而成了笑柄,對不對?

二是我的女兒指著你的鼻子說『狐狸』,你想那一定是我這個為娘的教出來的,讓她遠遠地看你,然後教她一遍一遍地說那兩個字,然後讓她在眾人面前表演出來,對不對?」

明月抬頭看彩珠,過往被再度提起,往事歷歷在目,她鎖著眉頭,咬著嘴巴想,啊這些話她終於說出來了,「我沒有恨夫人。」

彩珠微微笑,正中下懷:「你沒有恨我。但你確實認定那是我做的?」

「我們從第一件事情說起:你的生辰八字我是改不了的,張真人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可以不管,你大可以拿著帖子去太清宮問問,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結果。其實不用問也可以。小王爺收了你之後,你帶了什麼回來,你自己知道。老王爺立時沒了,福晉鬱鬱而終,我們先不提損失的錢財和名聲,還有呢,還有我的女兒…彩珠本來語氣和緩,說到這裡竟把拳頭攥得生疼,渾身的骨骼彷彿都在格格作響,那是一雙蒙古姑娘的手,它們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拉開了滿弓,射死了一隻狼。彩珠在一個沒落的時代,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冰冷的宅院裡生存,謀劃,忍受,失去。如今面對仇恨的根源,她被越壓越痛。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誰。我的女兒看透了你,你是害人性命,帶來厄運的狐狸精。幾年前,你被關進牢房的時候,她被人擄走了,作阿瑪的如果能夠全力以赴地搭救她,那現在,現在……」彩珠一直以來強迫自己去忘記,用金錢珠寶。

遊戲麻醉自己不要去想起的事情在面對明月的這一刻一一復活。這只仗著男主人的寵愛的狐狸看上去精神健旺,面色紅潤,美貌猶勝當初,但是她的女兒呢?她年幼的身體可能在冰冷的泥土裡破碎腐爛,她若有幸活著,正當筋骨柔軟的年齡,會不會被逼迫著,被鞭子抽打著在雜技團的圓筒和火圈裡穿梭?那可能還不是最悲慘的遭遇……彩珠想到這裡再難以控制自己,那一瞬間她從床榻上躍起,用盡全身力氣照看明月的臉自上而下狠狠地抽了下去。

那是雙拉弓射狼的手,滿含著著數年的宿怨洶湧襲來,明月本能地想要伸著雙臂去擋,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改變了主意,手臂偏開,生生地接了她這一記耳光,霎時跌在地上,只覺得臉上劇痛,頭暈腦脹,耳邊嗡嗡作響,滿嘴血腥味道。

「我跟你說過,我什麼都有。但這些還不足以補償。我討厭你在這裡。我不想見到你。我要你走。再也不許呆在這裡!」彩珠咬牙說道。

她的手段沒完。

當晚明月離開那裡想要回自己的住處,卻遠遠地只見一片火光。

《浮生若夢1: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