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宮燈

宗雋心中有一幅幅意象,關於柔福,那經年的往事。例如落葉如金的庭院,或空濛雲水的天地,她帶著倔強神色掠過,素白裙袂如冷焰飄舞。但在南宋宮中,他僅用輕描淡寫的寥寥數語將此間情由一筆帶過:「她曾為我所得。她的小腳是我解開的。後來我又納了她的幼妹瑤瑤。瑤瑤一時不慎,誤飲鴆酒身亡。她遷怒於我,想盡方式欲逃回南朝。而我,最後,讓她得逞。」

簡單得令趙構有些錯愕,在宗雋說完後又等了片刻,不見他再說,才問:「就這樣?」

「就這樣。」宗雋一笑:「難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細節,諸如我如何納福國長公主之類?」

趙構立時側首,恢復了淡漠語氣:「不必。」

宗雋道:「那就到此為止。若日後事成,還望陛下莫忘宗雋所請。」復又轉視月下寒梅,笑道:「面對如此良辰美景,談適才話題似乎略顯煞風景。宗雋嚮往南朝風物已久,若親聆陛下提及,當真三生有幸。」

趙構亦應得客氣:「閣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曉,必言無不盡。」

宗雋落座,手指輕擊面前杯盞,說:「福國長公主居我府中時,常嘲笑我們金人以奶煎茶,說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與我點茶,讓我見識南朝茶藝之妙?」

「這有何難?」趙構淡然一笑,當即應承,命宮人取來茶具,親自為宗雋調膏煮湯點茶。

宗雋見他攪茶膏之時手輕筅重,指繞腕旋,上下透徹,手勢純熟,不由嘖嘖稱奇,對他茶藝多有讚譽。趙構以謙詞應對,兩人不時相對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隨後品茶閒談,末了所聊話題也真是兩地風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寶時,宗雋似不經意地問了句:「適才那塊玉珮,福國長公主收下了麼?」

「當然。」趙構平靜答道:「否則朕也請不動她。」

宗雋再問:「那麼,這玉珮現在她手中?」

趙構頷首,微笑反問:「陳王如此掛念此物,莫非它珍貴異常?但舍妹對其愛不釋手,朕想借來看看她也不給,恐怕不會捨得還給閣下。不如朕贈閣下珠寶十盒以交換?」

宗雋微露猶豫之色,但最後還是一擺手,笑說:「區區一件玩物而已,公主在金國時自己尋來的,所以頗重視,其實並不值多少錢,她既還要就讓她留著,宗雋豈敢為此收陛下珠寶!」

趙構不語,含笑親為宗雋再斟了一杯茶。

約莫聊了一時辰後,宗雋告辭,趙構起身相送。宗雋已走至室外,趙構忽又出言請他留步,宗雋轉身靜待他開口,他卻很躊躇,緩步走到宗雋身邊,思量許久才低聲問:「朕的母后……如今還好麼?」

「很好。」宗雋回答:「這些年韋夫人得蓋天王悉心照料,陛下應該知道。」

趙構默然。宗雋頓了頓,忽有詭異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最近,陛下又添了個弟弟。」

言罷留意細察趙構表情,而他只是依舊靜默地注視宗雋,似乎聽到的只是與己無關的訊息。須臾,竟然還能將唇角向上牽動,不失禮數地道謝:「多謝。」

這回宗雋是真的暗自讚歎,幾乎要為他的不動聲色拍案叫絕。

宗雋再次告辭,趙構亦不挽留,命兩名宮人持宮燈為他引路。在宗雋臨行前,趙構淺笑囑咐:「夜來風急,陳王閣下一路小心。」

宗雋呵呵一笑,適才見宮燈白紗燈罩外側畫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側引路宮人手中接過,提高以示趙構,加重了語氣說:「宗雋自身不足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這半壁江山。所以,自會小心。」

趙構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見,才徐徐引回剛才一直負於身後的手。展開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雋送給柔福的玉珮,而他掌中亦多了兩道淤血的痕跡——宗雋向他說「恭喜」之語後,他身後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珮狠捏,幾欲將其捏為齏粉。淤血的痕跡證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當時並無覺察。

他重回閣中,坐著凝視玉珮良久,再謹慎收好。召來內侍省押班,以那兩位為宗雋引路的宮人輕慢瀆職為由,命押班將其捕下,處死。

《柔福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