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靖康

一聲鼙鼓繁華歇,韋氏的生命因靖康之變折作完全相異的兩段。

之前的她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深宮女子,最常做的事就是於春花秋月映襯下回憶和期待皇帝夫君的眷顧,但好歹她尚有后妃身份帶來的自矜。那締造了宣政風流的華美男子是她的夫君,她得伴君側,並且何其有幸,還誕下了一個擁有他高貴血脈的兒子。

她為曾承過趙佶偶爾的恩澤而慶幸,因這點溫暖的榮耀的情意,連傷感的等待都可以被她視作一種幸福。

未料風雲迭變,當持著刀槍的金兵闖入她的宮室,她彷彿頓失立足的空間,驚惶間撫案,摁斷錦瑟十弦。

關於靖康恥的記憶色調決定於她被押至汴京城外、金軍駐紮的青城劉家寺寨那日。一進寨門,便看見主帥完顏宗望的大帳前豎著幾根鐵竿,竿上赫然刺著三名裸露的女子,她們已氣絕多時,但血仍不停地自她們身上傷口滴落,在竿下彙集成泊。

紅,紅,那幾欲令她瞬間窒息的紅!

韋氏認出,那三名女子張氏、陸氏和曹氏原是趙佶近年新納的宮嬪,品階雖不高,但與她平日裡遇見,也是姐妹相稱的。

聞說又押到一批妃嬪、王妃,完顏宗望自帳中走出,掃視著她們,一指鐵竿上死去的女人,揚聲道:「若敢抗我意,這即是你們的下場!」

一干女子紛紛跪倒,哭泣著說「請二太子饒命」。韋氏也跪下,但因驚懼而戰慄,她無法說出一字。

進入宋俘女子帳中,她見到了先她之前被押至的結義姐妹喬貴妃。喬氏一見她即衝過來緊抱著她,哭著告訴她另外幾位宮中姐妹身亡的消息:「姐姐,姐姐!昨日金國相完顏宗翰宴請諸將,命宮嬪換舞女裝雜坐侑酒,鄭妹妹、徐妹妹和呂妹妹不肯從命,馬上就被拖出去斬了!」

未過多久,又見有女子遺體被人從宗望帳內拖出。那也是個剛烈的王妃,喬貴妃連聲悲歎著告訴韋氏這女子的事。

在汴京傾城之前,金人曾威逼趙桓在以妃嬪、帝姬、王妃、王妾、宗姬、族姬、宮女及貴戚、官民女准金抵賬的協議上畫押,隨後索要宋女逾五千人。宋選送的女子中就包括這位王妃。王妃被宗望看中,欲命其侍寢,王妃不從,對宗望怒目而視,宗望便道:「你是我們以千錠金買來,敢不相從!」

王妃怒問:「是誰賣給你們的?誰得了這金?」

宗望大笑道:「你家太上皇有手敕,皇帝也有手約,准以宋女犒軍金。」

王妃再問:「誰須犒軍?誰令抵准?男兒落敗屈膝與我等女子何干,我身豈能受辱!」

宗望笑意不減:「你家太上皇有宮女數千,皆取諸民間,而且還是白取,尚非抵准而來。今既失國,你即成普通民婦,循例入貢於大金,亦是本分。何況就算是抵准,不還是你家男人們決意拿你們抵准的?」

王妃聞言一愣,氣塞語咽,悲從心起,不住流淚。宗望遂將她拘於帳中,用強污之。之後命人嚴加看管,不讓其尋死。但王妃一意求死,最終還是絕食而亡。

她並不是惟一殉節的王妃。過了兩日,宗望又於寨中設宴,再命帝姬、諸妃侑酒。正好那日被押送至寨中的宋女中有鄆王妃朱蘭萱,她是趙佶最寵愛的兒子趙楷的妻子,又是汴京城中著名的美人,宗望聽說大喜,命押送她的將領帶她出來侍宴。

她起初居然領命,換上一襲乾淨的宮裝,並取水精心將手臉洗淨,再就著水影梳妝。那是韋氏第一次於近處看她。因蘭萱夫君是趙楷的緣故,韋氏此前對她並無好感,且她性又高傲,令人觀之有拒人於千里的感覺。但此刻韋氏驚訝於她呈於這污濁之地的潔淨,只覺她剔透如玉髓冰魄,而她目中竟也只有一片寧靜淡泊,探不見絲毫懼色。

帳外金兵等不及,進來要抓她走,她只橫眉喝道:「不許碰我!」金兵便齊齊收手,不敢再碰她。

然後她站起,側首回望身後數十宮眷,惻然淺笑。待出門後,忽然奔至院中古井邊,縱身墜下。

趙楷的妹妹柔福哭喊著第一個衝過去,扶著井沿一時朝內喚蘭萱,一時又流著淚呼人救她。韋氏亦隨眾人趕過去,有人朝井內投竹竿繩索,但水中蘭萱並無意借此求生。她的素衣與散開的秀髮在古井微瀾中漩了漩,最終沉寂於水底。

而信王妃自盡的方式更慘烈,在被宗望拉入幕中後,她悄然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枝箭,在宗望觸及她之前猛地以箭貫喉而死。

在這玉碎宮傾的時代,生命與貞潔往往不可兩者得兼,韋氏敬佩她們的節烈,亦不免暗問自己,若換作自己,可會有她們的決絕?她通過這個問題嗅到死亡的氣息,不由又是一陣顫抖,惟盼必須作出抉擇的時刻永遠不要到來。

不久後,宗望改在青城寨宴請宗翰、諸金將及宋廢帝后,並選出王妃、帝姬二十人、歌妓三十二人侑酒。趙佶、趙桓一見此狀羞愧難言,起身請求避席,宗望不許,道:「此宴名太平合歡宴,就是讓你二人好好與家人聚聚的。待我們班師回朝,你們勢必要分道北行,再要見面可就不容易了。」

二帝無奈,只得坐下,聽著諸將調戲自己妻女姐妹的穢語,當真如坐針氈,無地自容。

趙桓朱皇后原本挨著趙桓坐,不在侑酒妃姬之列,但宗望轉首間見她深垂螓首,姿態楚楚動人,頓時興起,也命她唱歌助興。朱後羞憤,依舊低頭不開口,宗望便怒喝道:「你家兩位皇帝命都在我手上,安得藐視我!」

朱後不得已,掩面拭淚,接過歌妓遞上的琵琶,一壁彈著一壁含淚作歌:「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這歌宋人聞之無不感傷,而宗望不解其意,但覺朱後歌喉悅耳,聽得高興,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勸國相酒!」

再撥琵琶,引落一串淒清樂音,朱後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宮天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一曲唱罷,朱後舉杯起身,走過去敬宗翰酒,宗翰未飲,卻拽朱後衣要拉她同坐,朱後怒,拚命掙扎,宗翰也上了火,舉起鞭子就要打。幸而坐在宗望邊的茂德帝姬見勢不妙,低聲請求宗望相助,宗望才命人勸阻,讓朱後仍舊坐回趙桓身邊。

趙佶第五女茂德帝姬素有美名,頗受趙佶寵愛,又嫁與權臣蔡京的兒子蔡鞗,國破前就算在帝姬中也是極尊貴的,因此也早受宗望覬覦,侵城之初就命宋帝將她獻出。那時金軍尚未入城,茂德帝姬還在府中與幼子遊戲作樂,忽有人進來說太上皇請帝姬入宮相見。茂德不疑有他,梳妝停當便上了轎,豈料這轎子一抬便抬到了金營中。

見了宗望茂德驚懼戰慄不能言,宗望命人將其灌醉方入帳同眠。茂德就此成為宗望侍妾,許是她容貌妍美又性情溫柔,宗望對她倒是另眼相待,因她之故,偶爾也會給趙佶趙桓幾分面子。

這一場「太平合歡宴」又令宗翰的長子設也馬看中了趙佶另一女兒富金帝姬,示意於宗望,宗望遂在席散之後為設也馬向趙佶討富金。趙佶強忍怒氣,解釋說:「富金已經嫁人,中國重廉恥,一女不嫁二夫,不似貴國之無忌。」

宗翰在旁一聽當即便怒了,厲聲道:「昨天我們已接到朝旨,可分宋俘,帝姬給與不給非你決定,你又豈能抗命!」一轉頭,朝赴宴眾人道:「諸位每人可帶二女走。」又指著剛才自己看中的兩名宋女,吩咐麾下士兵:「她,她!都給我帶走!」

趙佶此番也動了氣,拂袖睜目道:「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

宗翰冷笑,也懶得再多言,直接命人將趙佶趕出去,再讓設也馬自取富金。

趙佶這番話傳至各宮眷耳中,又不免引起一陣嗟歎,喬氏私下暗對韋氏道:「往昔太上待我們一向溫和,極少見有怒色,若呵斥他人,必是怒不可遏,令人聞之膽寒。如今這話何等激憤,可惜大勢已去,毫不能震懾胡虜,將來你我也不能望太上保全了。」

這話令韋氏倍感絕望。此刻才意識到,其實她一直過著的是女蘿的生涯,一無枝幹,依樹而生,但樹若枯了,又該何以生存?

這年的春天很冷,到了二三月,夜間都仍有冬日般的寒風。各寨宋女不堪折磨,兼又受凍,生病死亡者眾,包括許多帝姬。先是儀福病危,後仁福病逝,過了幾日,保福又死了。某日喬氏來找韋氏,說:「我們去看看柔福罷,她病得不輕。」

柔福躺在劉家寺院內一角,只蓋一層破褥子,隨處可見的裂縫中露出灰色的棉絮,且還太短,連她的小腳都露在外面。她週身發燙,迷迷糊糊地睡著,但聽到人說韋娘子與喬娘子來了,竟立即睜開眼轉視兩側,待看見韋氏就喜悅地笑。

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種由心而生的感情,像在看一個她熟識的、親近的人。她略帶依賴感的眼神倒讓韋氏有些不適,那不是帝姬們平時看她的方式。

韋氏蹲下身,輕聲問她:「瑗瑗,好些了麼?」

她微笑說:「現在頭很痛……但我會好起來。」

韋氏淡笑著握她的手,喬氏也在她身邊撫慰著她。柔福略與喬氏聊了幾句,忽然又側首看韋氏,說:「娘娘,我不會死。九哥會來救我們的。」

陡然聽她提起自己的兒子,韋氏不禁一怔,再看看柔福,頓時詫異於她此刻熠熠的眸光,和那瞬間掃去疾病的陰影、容光煥發的臉。

她果然很快痊癒。韋氏開始留意她,先是因她過人的活力,後更驚歎於她不滅的勇氣。

靖康二年四月,金軍班師,宮眷們被迫北上。一日中午,車隊停下在路邊小憩,韋氏身邊的趙桓妃子朱慎妃輕輕拉了拉她衣袖,目示遠處,低聲道:「韋娘子可否隨我去那邊樹後……我想更衣……」

韋氏遂陪她過去,在她小解時,在她身前為她略作遮擋。不想當朱慎妃起身束帶時,從一旁忽然殺出個人,嘿嘿笑著一把摟住朱慎妃上下其手。

朱慎妃尖聲驚叫,韋氏回首一看,見那人是押送她們的千夫長女奚烈國祿,此人一向凶殘,韋氏見過他如何折磨隊中宋女,當下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朱慎妃,自己驚叫著疾奔離開。

一路跑著,只聽朱慎妃一聲聲叫得淒慘,但韋氏始終頭也不敢回。直到片刻後那邊忽然傳來女奚烈國祿的一聲慘叫,韋氏覺得蹊蹺,才轉身回望,只見柔福站在女奚烈國祿身後,手中緊握著一把大概是從路邊農田里拾來的鐵鋤,咬牙怒視他,而女奚烈國祿不住撫左肩,顯然是剛才被她鐵鋤擊中。

這是韋氏第一次看見宋女重擊金人,目瞪口呆地站定,茫然看。

朱慎妃也驚呆了,木然立著也不動,而柔福又奮力揮動鐵鋤朝女奚烈國祿擊去。但此番女奚烈國祿早有準備,兩三下就化解了她的攻勢,奪過鐵鋤遠遠拋開,抓住柔福一邊怒罵一邊撕扯她的衣服。

柔福亦大罵著反抗,掙扎著又抓又咬,但眼見不支,身上衣服也被扯開不少。

此時忽有一紫衣人乘馬馳來,於馬上揚手揮鞭,對準女奚烈國祿後腦就是一擊。女奚烈國祿吃痛倒在地上,正欲咒罵,但抬眼一看紫衣人頓時便氣餒,訥訥喚道:「蓋天大王……」

那蓋天大王怒斥道:「這是將要獻給郎主的處女帝姬,你也敢碰?」

女奚烈國祿忿忿嘀咕:「二太子不也私納了好幾名帝姬了麼?」

蓋天大王越發惱怒,掣劍下馬,指著女奚烈國祿罵道:「你本是一無賴,二太子待你不薄,才升你為千戶。今你調戲婦人、稽緩行程在先,詆毀二太子於後,罪在不赦!」

隨即挺劍一刺,直透女奚烈國祿胸口,再拔出又連砍幾劍,待他氣絕再無任何反應,才喚來身後兵卒,投屍於河。

柔福與朱慎妃被他送回隊列中。朱慎妃對柔福大為感激,頻頻向宮眷們誇讚她有膽識,韋氏聽了但覺萬分羞愧,整日都低著頭不敢看她們。

心中一直難受,待到了晚上,眾人都睡著了,韋氏才起身至靜處啜泣。侍婢楊氏察覺後跟來,為她披一件衣服,輕聲勸道:「娘娘還是回去歇息罷,如此被金人見了只怕不妥。」

韋氏黯然喚她名字:「香奴,我不是故意不救她……我只是害怕……」

楊氏點頭,安慰道:「奴婢知道。以娘娘之力哪能救得了朱慎妃,柔福帝姬此舉也是以卵擊石,若非蓋天大王趕到,不知會有何等下場。娘娘還要等著回去見九殿下,懂得惜命是應該的。」

《柔福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