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亭

刮了兩日北風,籠罩多時的霧靄突然散了,視野空前的清明起來。

左卿辭所居的這幢別業依山而建,從地勢較高處望去,層層碧瓦飛甍,可眺玄武湖千傾煙波,積雪擁晴川,浮影融天光,山河盛色盡入懷中。

左卿辭閒來無事,起興讓白陌在半山亭設了書案筆墨。邊角置著暖炭,配上香茗果盤邊繪邊敘。畫了一半或許是倦了,左卿辭收了笑,漫談閒敘也歇了。

宅院凝雪未化,亭內炭火燒得極旺,甚至烘得人微微沁汗。蘇雲落將裘氅卸了,枕在美人靠上,取出雙蝶古鏡把玩。鏡中的眼睫又長了,她看了一會兒,隨手取過一把裁箋的細剪,正要修短,左卿辭傾身握住她的腕,拿開剪子丟在一旁,不輕不重道:「好端端的剪什麼?」

他也在曲欄坐下,將她攬在懷裡,溫熱的手緩緩摩挲她的頸。俊顏彷彿在凝思,眉眼深邃,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蘇雲落覺得他與平日似有些不同。「你心情不好?」

「雲落在關心?」他忽然挑了一下眉,「這可是頭一遭。」

分不出他是調侃還是輕嘲,她想看他的神色,卻被按住了後頸。他解開她的長辮,指尖恰到好處地揉捏,清悅的聲音轉開了話題。「喜歡這樣?」

半晌,她輕輕「嗯」了一聲。以前從不知道,被人觸撫的感覺是這樣好,讓她全身鬆散,不由自主地伏在他膝上貪求更多。

螓首斜斜地伏著,濃密的烏髮披滿薄窄的肩,一截小巧的耳垂從絲發中透出,白生生的惹人,左卿辭輕捻了一下。「過兩日我們離開金陵,去琅琊賞游一番。」

她略有點詫異,冬日裡誰都不愛在外奔波,他又是極講究舒適的人。「那邊有事要辦?」

他的回答悠然閒散。「琅琊八景久有勝名,正好消冬,這個時節金陵無趣得緊。」

她想了一想。「你不想回去?」

顯然這場出遊是為了躲開年節必須回府的難題,左卿辭並不否認。「雲落這般聰明,對我的事知到了幾分?」

她遲疑的沒有接下去,他心思多,既然從未言及,她也絕不會起意詢問。

俊逸的臉龐半傾,左卿辭垂目一笑。「告訴你也無妨。」

理了一下思緒,他起了個頭。「三十年前的靖安侯府並沒有如今的聲威,老侯爺昏匱無能,正妻無所出,養了一大堆庶子,軍中的聲望也泯滅無形。庶子間為爭爵花樣百出,流為市井笑談。我父親的生母身份低微,他不想再受欺凌,自請邊關從軍,在一場征戰中受了傷,被我娘所救,兩人在當地成婚,隨後有了我。原以為一家人就此長居邊關,沒想到父親軍功越來越盛,將一眾兄弟比得越發不堪,待祖父過世,聖上欽點父親襲爵,將安華公主下嫁。」

話語到最後有點沉,他停了一刻才說下去。「尚了公主,不可能再留駐邊關,父親唯有偕家人回到金陵,母親也由妻變成了妾,其實當年若是和離倒好了,可惜……」他的眉間漾起一絲薄誚,淡諷道,「有時過於情深反受其害,頭一年還好,第二年邊境不穩,父親被迫出征疆場,雖然留了親將守護,母親還是在生產時出了意外,她痛了很久,那時我在門外……宮裡的嬤嬤不讓進。」

長眸暗而冷,輕緩的字句寒意侵人,看得她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氣息稍緩,嘲諷地笑了笑。「半年後我也開始咯血,被診為癆症。府中一切由公主掌控,她親問飲食起居,若我真是生病,她必可得一個慈和之名。可惜我娘庇佑,又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她的師兄鬼神醫心血來潮,出谷探視師妹。一路從邊關尋至金陵,發現她已亡故,又診出我身中異毒,設法將我帶離了侯府。父親戰事結束後返家,留守的親將當堂自刎,第二日父親入宮面聖,將小妹晴衣送與姑母淑妃娘娘撫養。此後父親與安華公主日漸冷落,數年後她大概也絕了念,從宗族中擇了傾懷過繼。」

蘇雲落安靜地聽完。「你回來是想復仇?」

左卿辭一哂。「是為給晴衣診病,她是我一母所出,被段衍傷了腰脊,沒有父親的協助,我無法入宮。另一則也是為段衍,他逃得太遠,我需要一個身份召集合適的人。」

他不曾道明是否想對公主復仇,可他既非懦弱之人,又豈會忘卻殺母之仇,然而安華公主是皇帝親妹,連靖安侯亦無能為力……她想了很久。「你想做世子?」

左卿辭帶著奇異的諷刺淡道:「安華公主不會容許,她是個極驕傲的人,靖安侯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敗,作為報復,她會盡一切力量毀去我父親在意的人或事。」

他又一次避過了正詢。蘇雲落道:「是她授意涪州的一路襲殺?你想怎麼應對?」

左卿辭沉默了一瞬,漫散地開口:「談不上應對,我本也未……」

一句未完,忽然間白陌飛縱而至,氣息急促。「公子,侯爺來了,下人不敢攔。」

左卿辭抬眼一望,院門邊已經出現了幾個身影。

靖安侯左天狼是一個傳奇。

年少時不受重視,索性負槍北行,屍山血海裡博命殺伐,將祖輩的聲名重新豎起來,提起來誰都讚一句,又在聲譽最盛時尚了公主。可惜娶了公主是榮耀,卻未必宜家宅,縱然勇如左侯也難有歡顏,未至中年已雙鬢星白。患難之侶早亡,子女散落他方,夫妻多年不與言。換了另一個人,只怕已被各種磨折壓垮,他卻沉如山嶽,不露半分憎怨。

左侯深長的眉宇略鎖,蘊著歷經歲月摧折,染遍風霜血雨後的倦淡。除了輪廓略剛,他的容貌與左卿辭極為相近,俱生著一雙上挑的長眸,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兩人之間的血緣。

此刻,曾經鐵血征伐的將軍微微仰起頭,看著遠山亭中的一雙人。

俊美的男子風華照人,慵散地倚欄而坐,懷中擁著一個人,漫把青絲,淺笑相謔,連灰冷的山色都生出了旖旎。然而溫馨的歡謔僅只一刻,隨著兩人望過來,空氣似乎驀地緊繃。

一瞬之後,玉人掠身而起,衣袂輕翩,彷彿一隻輕靈的白鶴,驚鴻一瞥間隱入了山林。

屏退了所有人,院子僅剩了父子相對。

左侯一身半舊的常服,未披軟氅,背過身看一座冰雕,那是冬至時蘇雲落所刻,線條已經有些融化,仍能看出是一隻黃羊,溫馴活潑,好奇地趵蹄回首,彷彿在遙遙地觀察。

看了好一陣,左侯打破了沉默。「我記得當年也堆過雪。」

左卿辭微怔了一下,眸色略深,好一會兒才道:「是一隻熊,留了很久,天熱後化了。」

左侯彷彿陷入了回憶。「好像有一人高,鼻子用的銅符,眼睛是……」

他一時想不起來,左卿辭平靜地接過話語:「是黑色清珠耳飾,嵌上去光澤極好,像活的一樣。」

零散的回憶浮掠而過,左侯的神情隱帶遺憾。「可惜那一年雪不厚,連簷上的都掃下來用了,到底不如邊塞。」

左卿辭頓了一瞬,隨之低語:「邊塞除了風大,其他的確是不錯。」

一問一答沒頭沒尾,奇特的相契,無形間浮出了一個親密無間的世界。

左侯似乎想起什麼,泛起笑意。「那時你太小,一出帳就被吹滾了;你娘也是,她身子輕柔……」

聲音突然停了,隔了許久,左侯輕輕歎了一聲。誰也說不清歎息是什麼意味,氣氛卻突然生出了淒楚,空落而無憑。許久後他才又開口:「事到如今,你到底做何打算?」

風捲起了落葉,貼著衣擺簌簌而過,左卿辭雲淡風輕道:「我還未想好。」

左侯彷彿早有預料,也無怒色,半晌才道:「你的年紀也該成婚了,沈國公的孫女,六王的嫡女,金陵世家淑媛盡可議親,可有誰你意中所求?」

左卿辭唇角輕勾,說不出的諷意:「父親以為,我該娶何人?」

父子倆對面而立,身形一般無二。年長的滄桑中現沉毅,年輕的風華中隱桀驁,兩個人那樣相似,又是那樣生疏。

左侯斂去了感傷,無形的氣勢隨之而生。「那個胡姬,薄景煥與我提過。」

左卿辭不動聲色。「薄侯怎麼說?」

「煙視蕩行,猖狂無狀,犯案纍纍,論罪當誅。」左侯淡敘了十六個字,半晌後道,「我可以不予理會,但你也該明白……她不過是個胡姬。」

左卿辭不置一辭,笑了笑。

他的神色落在左侯眼中,自有另一番意味,左侯沉默了一陣,微喟一聲:「罷了,其中的得失,你自行想清楚。」

說完也不多言,左侯轉身行向了院門。

左卿辭有一絲意外,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忽道:「若我所求與侯府聲名相悖?」

「人生在世,所求不過己心,我年輕時不懂,事到如今也無甚資格約束你。」左侯停了一下,三分平淡兩分溫和,帶著倦然輕寂的灑落,「想做什麼就做吧,一切自有我承擔。我這一生受縛良多,你盡可隨心而行。」

《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