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6

其實,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許莫的死亡案並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和關注度。

可因為上午那場庭審太過驚天動地,下午法院的氣氛絲毫不輸上午,甚至更甚。

這一次,媒體民眾的焦點全不約而同地放在了甄意身上。

比起一個從未聽說的成了植物人的言栩是否殺了綁匪許莫,大家更關心甄律師的表現,更關心上午還和檢控官們合作的甄律師,下午便站在對立面和檢控官展開對決。

上法庭前,甄意遇到了尹鐸。

等候上庭的時間,甄意和他聊了起來:「許莫被殺案,淮如是控方的證人,怎麼經過上午的事,還沒有取消?」「我也知道因為上午的事,陪審團會對她的印象打折扣。但只有這一個目擊證人。中午檢控團成員對淮如盤問了很久,她看見言栩把許莫拉下水,她的證詞和之前一樣。對比言栩的自首錄音,淮如說的話和

言栩自首的部分情況很吻合。」

尹鐸停頓了一下。

「最後舉手表決,還是讓淮如出庭作證。」

甄意想,難道淮如始終在附近,真看見言栩把許莫拉下水了?

很可能淮如的確是目擊證人。

不過,是不是都無所謂,甄意辯護的重點不在這裡。

她問:「淮如配合控方作證,會不會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

尹鐸微妙地抬了抬眉,只說:「無論在哪兒,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規則。」

甄意也挑眉,沒關係,她會再送淮如一份大禮。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

「沒事兒,只是覺得下午的庭審會比上午輕鬆。」

甄意揉了揉鼻子,還是想笑,庭審完後,尹檢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訓斥了。

控方對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殺人,有自首情節,可以量輕。

而辯護人甄意提出的是:無罪辯護。

控方宣讀控訴書後,首先出場的是言格,作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審判。

甄意先對言格提問,兩人一問一答,配合得天衣無縫。

「請問你和當事人是什麼關係?」

「雙生子。」

「為什麼當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來做代表?」

「他出了車禍,快一個月,還沒有醒。」

「他為什麼會出車禍?」

「他車開得太快,不太會控制,翻車了。」

「他開車去幹什麼?為什麼開那麼快?」

「他著急想去自首。」

這話一落,旁聽席上的人注意力愈發集中了。

「自首?」甄意很擅於抓聽眾的情緒,刻意重複了一遍。

「對,自首。」

「當事人他是在許莫死後第二天才出的車禍,對嗎?」

「對。」

「為什麼當時不自首,後來卻那麼著急地開車趕去?」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殺死了許莫。」言格平靜道。

眾人面面相覷。

甄意問:「什麼叫不知道自己殺了許莫?」

「他以為把許莫拉下水時,許莫已經死了。他以為,他只是挪動了現場。」

這一下,庭上議論聲起,眾人交頭接耳。這種情況,他們聞所未聞。

甄意要的便是這種效果,點頭:「所以,他並沒有殺人的意圖。並在得知許莫是淹死的之後,心裡滿懷愧疚,立刻去自首了。」

「反對!」尹鐸提出抗議,「這個推論太空泛。」

「反對有效。」

甄意不說了,轉而問:「言栩出車禍了,又是怎麼自首的呢?」

「他本身不善表達,自首也會緊張,不會說話;所以他錄了音,想把錄音筆交給警察。」

「你怎麼知道有錄音筆?」

「因為翻車後,我去救他,他把錄音筆塞到我手裡,拜託我一定要交給警察。」

全場寂靜了。

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直與純粹?

一番下來,她寬容地提問,他沉穩地回答。

行雲流水,細細密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沉默寡言,因失誤致人於死,卻毫無殺人惡意,努力想糾正錯誤的男人。

甄意猜得出大家的看法,現在她的重點是讓人知道言栩沒有殺人的意圖,至於是不是失誤致人於死。等到後面,她再來推翻。

很快,到尹鐸來盤問言格。

甄意坐回律師席,手握成拳頭,揪著膝蓋,神經高度緊張,腿也不斷打顫。以前庭審,她也會因為激動和緊張發抖,但還從沒這麼厲害過。

她是真不想看到尹鐸在言語上欺負了言格,而且還是在那麼多雙眼睛和攝像頭之前。

可明顯,言格比她從容得多。

關於之前甄意的問題,尹鐸並沒過多重複,主要側重點在:

「當事人為什麼要移動現場,把死者拖進水池裡?」

言格實話實說:「他以為他的未婚妻安醫生殺了死者,他想幫她減輕嫌疑。」

「為什麼他認為安醫生會殺了死者?」

「死者多年前傷害過安醫生,有一段恩怨,而死者生前最後一段時間,以換心為由,頻繁要挾威逼安醫生。給安醫生造成極大的的精神壓力。我弟弟才做出這樣的判斷。」

「能說出那段恩怨嗎?」

「不能。」言格淡定回答,「這是個人隱私。」

尹鐸停了一秒,見縫插針地追問:

「是安醫生故意殺人,言栩協助她嗎?」

「反對!」甄意像是彈跳起來,「控方言語誤導!」

「反對有效。」

言格卻很平靜,還坦然地選擇回答。

他說:「安醫生的自衛傷人案,法院已經下了判決。所以,請尊重法院的判決事實,先生。」

他簡直和律師一樣詭辯。

尹鐸停了一秒,繼續問:「你說那段恩怨是隱私,那是足以讓人恨之入骨的傷害嗎?」

「是。」

「我可以認為那種傷害能夠讓當事人言栩因為心疼自己的未婚妻,想殺了死者來報仇洩憤嗎?」

「反對!」甄意刷的站起來,搶台詞,「檢控官請注意你的行為!」

法官幽幽地看了甄意一眼,又看向尹鐸:「反對有效!檢控官請注意你的行為。」

尹鐸:「……」

言格深深地看向甄意,又收回目光去。

尹鐸不繼續追問了,他的影射已經成功。

甄意擔憂言格的心情會不會受傷憋悶,可他看上去風淡雲輕的,不徐不疾地開口:「我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他繼續給人留坦然誠懇的印象。

「答案是否定的。」他異常的從容。

「言栩他很簡單善良,多年前就知道了這段恩怨,但他並沒有心懷仇恨。也正是因為他的簡單,他才會在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情況下,主動去自首。」

尹鐸覺得棘手了,剛才分明是他丟出去的陷阱,卻反而讓對方利用,讓對方變得更可信。

他問:「當事人有自閉症嗎?」

「是。」

「自閉症的人往往偏執,脾氣古怪。他會不會因為執拗的想法而在當時對許莫懷有惡意?」

這個問題非常微妙了。

甄意很想反對,可她莫名感覺言格能夠回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緊張得心快跳到耳朵上來。

而言格沿用尹鐸的話,道:「自閉症的人偏執,所以對有些事情會記得格外清楚,並毫不轉圜地恪守。所以,他時刻謹記我們家的家訓,比如保護家人,比如不能殺人,又比如,做了錯事就必須主動受罰。我想,這三條已經足夠解釋

清楚他一切的行為。」

再次借力打力,反客為主。

言格不迫地說完,尹鐸沒問題了,法庭上也安靜一片。

他真的是一個骨子裡矜貴的男人,淡靜的面容,平和的語氣,被質問也不生氣,被挑釁也不惱怒,得了優勢不會盛氣,佔了先機也不凌人,永遠含著風度卻又內斂不外放。

讓庭上所有人都願意相信他的話,彷彿一眼便深知他正直可信。

他們哪裡還見過這樣淡雅的人?

他太過縝密從容,控方基本沒有挖到有用的信息,反而讓陪審團更相信言栩出於無意,且以為許莫真的死了。

言格離席時,看了甄意一眼。發現她已經完全鬆了口氣,也正看著他,表情是職業化的冷靜,眼睛裡卻隱隱含著歡喜。

他想,他哪裡有什麼好擔心的?

太小看他了。

或許,也不是小看吧。

下一個證人是安瑤。甄意請她來的目的,是描述她離開時許莫的情況。

「……他可能之前槍管爆炸時受了傷,我刺傷他之後,他就倒在傳送帶上沒動靜了。之後我跑出去,他也沒有追上……」

甄意聽完她的講述,刻意問了一句:「他的衣服是濕的嗎?」

安瑤搖頭:「不是。是乾燥的。」

隨後,甄意在法庭上播放了言栩的錄音。

錄音裡男人的聲音非常好聽,很低,也很虛弱,沒什麼起伏:

「……他躺在傳送帶上,一動不動,身上又濕又冷,房間裡面很暗,都沒有人了。……我扶著門框,伸手去夠他,抓住他的腳,把他拖進水裡……」

大家也紛紛關注到了「又濕又冷」。

尹鐸也聽到了,但並不訝異,這在意料之中。

很快,輪到淮如上庭。證人是分開在隔間等候,所以後出庭的證人不會知道前面的人說了什麼。

淮如坐上證人席時,旁聽席上起了噓聲,這叫她面紅如豬血。

「肅靜!」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扭頭看向陪審席,正色道,「請各位陪審員根據證人在此次庭審中的表現判斷證人的誠實度;不要受其他無關事件影響。」

眾陪審員點頭。

甄意起身走到庭中央時,淮如有點緊張,她是真的怕了甄意了。

但,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努力克制了狂跳的心臟,強迫自己抬頭看她。和上午的冷漠嚴厲不同,下午的甄律師比較平靜。

循序漸進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後,甄意漸入重點:

「安醫生說她返回去找許莫時,剛好看見你從房間裡出來?」

「對。」

「她走的時候,把嬰兒給你了?」

「對。」淮如這次堅決少說少錯。

「然後呢?」

「我抱著小嬰兒找出口。」

「那你怎麼會看到我的當事人把許莫拖下水呢?」

「地下的走廊太多,七彎八繞的,我找不對路,可能走錯了,又返回去了。」

甄意「嗯」了一聲,問:「你返回來,就碰巧看到我的當事人把許莫拖下水?」

「對。」

「能描述一下許莫的狀況嗎?」

「他躺在傳送帶上,衣服都是濕的。」這話與言栩的自首一致。

淮如不會接觸到言栩的錄音,甄意也不認為尹鐸他們會教證人撒謊。

唯一的可能是,淮如真的看見了。

但甄意還是問:「可安醫生離開時,許莫的身體是乾燥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淮如說,「我看見的時候,許莫是濕的,或許他掉進水裡自己又爬起來了。」

甄意微微瞇眼,這話就太微妙了。意思不是說許莫當時很可能活著嗎?

既然如此,她就坡下驢,順著淮如來。

她盯她看了幾秒,變了臉色,皺了眉,神色不善,語氣也不好:

「證人,不知道說不知道就可以,誰准許你引申那麼多?!你在答想像題嗎?猜想說死者掉進水裡又爬起來?沒看到的事情就不要亂猜!不要誤導陪審團!」

後面這句話尤其嚴厲,不僅暗示陪審團不要被誤導,更是打淮如的臉。

淮如真是恨極了她這居高臨下的囂張氣焰,咬牙:「我沒有亂說。」

上鉤了。

甄意臉上卻沒有任何表現,表情愈發嫌惡:「什麼叫沒有亂說,我看你就是在亂說。」

「我沒有。」淮如面紅耳赤,「我看見許莫的手臂動了一下!」

這下,旁聽席上軒然大波。

難道許莫那時候真的沒有死?那言栩之前的可信度就全部化為零了。

甄意不慌不忙,也不深問了,換個話題:「除了看見許莫,你還看見了什麼?」

淮如反而茫然了:「看見什麼?」

「那就是沒看見什麼了。」

「什麼什麼?」

這段話差點兒把眾人繞暈,大家全然不知什麼個情況。

「證人是不會看見什麼的。」甄意一身瀟灑利落的西裝,走到桌子旁拿起幾張照片,請法庭助手拿到投影儀上。

「這是警察拍攝到的案發現場,死者在水池裡。請看旁邊的傳送帶,上面全是血跡,當然,插入許莫胸口的刀沒入了身體,並沒有造成大量出血,這傳送帶上的血跡全是許莫殺動物的血跡。」

淮如聽到半路,一下子明白了,臉色霎時間慘白如紙。

而投影儀上出現了另一張照片:「這是地下房間門口的傳送帶,因為現場勘察員沒有被囚禁過,所以都沒有發現它的一個特質。即:到整點的時候,牆壁上的儲存罐會倒水和動物心臟下來,水落進池子,大部分血淋淋的動物心臟會隨著傳

送帶運到玻璃手術室後邊的實驗台,掉進福爾馬林池子。

證人安瑤,還有我被囚禁的時候,它運轉過。而我後來重返現場,發現它被人為關閉了。我在想,難道是哪位警官關閉的嗎?」

她歪著頭,一副尋思納悶的樣子:「不應該啊,關閉傳送帶的警察,怎麼會不上報這個細節呢?」

她這講故事的語氣,讓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都一瞬不眨盯著她,聽她的聲音,彷彿所有人都著了她的魔。

淮如幾乎暈眩,她做完一切後,在警察來之前就把傳送帶機器關了,她根本沒想到甄意會注意這個細節。她怎麼會發現傳送帶關了,又怎麼會發現傳送帶一到整點就會運轉?!

這個女人究竟是鬼是神,怎麼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

她是甄意,她當然不放過任何事!

她一回頭,望著旁聽席,幽幽道:「這讓我想起,許莫死亡的時間剛好在整點附近。」

眾人全如聽鬼故事到了高潮,近百人的法庭,竟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從淮如離開房間時遇到安瑤,到安瑤傷害許莫離開房間,這期間傳送帶都沒有運轉,所以許莫第一次倒下是在整點之前。」

她再度轉身,抬起手指一揮,投影儀再度變換圖像。

「這是從地下室門口的監控器裡調出的錄像,整點前一分鐘,我的當事人言栩從地面的廠房門口經過,雖然只拍到他的腿,但這的確是當天他的裝扮。他根本沒有辦法在1分鐘內趕來地下。

所以,在他到達地下室前,許莫已經隨著傳送帶被運到玻璃手術室後面去了。可為什麼我的當事人下來時,許莫又重新躺回去門口了呢?」

疑問的語氣,喚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等著她的解答。

屏聲靜氣。

「傳送帶會把動物心臟拉去福爾馬林池子,但許莫的身體太大,無法從開口掉下去。是有人把他摁進了福爾馬林池。然後再把他重新運回到一開始的位置。而這時,我的當事人出現,把他拉下了水池。」

甄意說完,眾人恍然大悟地點頭。

而她還不滿意,給自己挖坑:「這聽上去太玄了,但是,不要緊,要想證明這一點,非常簡單。」

她抽出一張鑒定表,昂著頭慢悠悠道:「這是我向法醫重新申請的鑒定,結果顯示,許莫肺部的液體不是門口池子裡的生理鹽水,而是玻璃手術室後面的福爾馬林水,這就證明,許莫是死亡後被人移屍的。我的當事人自首時,承認他在門口把死

者拉下水。但其實,許莫這時已經淹死了。」

全場嘩然,彷彿終於聽到了一個構思奇佳的故事結尾。

而甄意也瞬間拋去了講故事的姿態,轉頭指向淮如,怒目看著:「你又撒謊!許莫死了,怎麼可能會動彈?」

淮如如臨大敵,驚愕不能言。

「反對!」尹鐸立即起身,此刻淮如是他的證人,他必須維護。

「可能是言栩把許莫淹了兩次,他趕來的時候,看見許莫在福爾馬林池邊,他淹死了他,然後再拖到門口。」

淮如立刻死咬不放:「對,就是這樣。我看見的時候,他正把許莫從屋子裡拖出來!」

「好。」她點點頭,笑得很狠,拿手指點了點淮如的方向,「我就讓你來個明白。」

她再度指向投影儀。

「這是當天晚上HK電視台攝影師易洋的攝影機裡拍攝到的內容,他拍攝的是人質被成功解救後的現場畫面。

這裡,停!」

畫面停止。

「我的當事人從人群中走過,看畫面下方,他的褲腳,是乾燥的。」

陪審團成員,法官,連帶著旁聽席上的記者民眾,全面面相覷。

所以?

「請大家再看現場房間的照片。」甄意的聲音大了起來,擲地有聲。

「房間門口有四米寬的水池!

如果我的當事人進去過房間,去過福爾馬林池邊,他必須涉水才能通過。而傳送帶上全是動物心臟帶有的血跡,現場勘查人員的證據表明,傳送帶上沒有踩踏或破壞過。」

她指著證人席,氣勢全開,厲聲呵斥:「淮如,你要是看見了我的當事人長了翅膀會飛,再來作證!」

這一刻,沒有人發聲。

全場死寂,目光皆聚焦在法庭正中央,那個背脊挺直,抬著手臂,霸氣與英氣俱在的女律師身上。

或許,有一種無聲,叫折服。

這位女辯護人,真的做到了百密無一疏。

為了找證據,所有別人想不到的事,她都絞盡腦汁地搜刮到了。

什麼整點運動的傳送帶,生理鹽水和福爾馬林,地下室門口的監控器,易洋攝影機裡的膠帶……

為了給她的辯護人洗脫罪名,她拼盡了全力。

而這種隱忍的,沉默的,日夜兼程的力量,在這一刻蓄勢迸發,衝擊到每個人的心坎。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沒有語言能形容這種震撼,所以,每個人都沉默著,致敬。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