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1

甄意探出腦袋,往工作室裡望。她親愛的言醫生身姿筆直像一棵樹,低頭在做記錄。

看了不知多久,他寫字的手頓住,緩緩抬起頭來。

言格做事向來心無旁騖,平時誰盯上他幾個小時,他都不會有感覺。也不知為何,總能莫名感覺到她的目光。

甄意抿唇笑,擺擺手:「嗨,言醫生。」

他風淡雲輕地低下頭去,繼續寫字。劃了一筆,意識到他在追她,於是再度抬頭,溫和地回應:「嗨。」

甄意的笑容放大,快步進去,把包裡的資料一股腦兒倒出來放桌上。

言格眼神追隨著她,無聲在說:你幹嘛?

甄意理解毫不費力:「最近接了一個案子。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就行。」

他低下頭去,想起口袋裡的兩張電影票,把本子闔上,說:「我已經忙完了。」

「是麼?」她翻資料邊扭頭看他,「你最近工作時沒戴眼鏡了。」

「視力變好了。」他清淡地說。

以前他的生活裡只有工作,沒事也要找出事來做;從幾個月前開始不是這樣了。

「什麼案子?」

「民工村的。」

言格轉身去洗手。

她是HK律政史上最年輕的大律師。以她現在的身份,多少有錢人重金排著隊求她打官司。民工村的當事人,也只有她會在意。以往提到案子,她都精神抖擻,可這次帶了絲嚴肅的愁容:「上個月全HK都在關注許莫和淮如的案子時,深城那邊發生了件大事。生活在HK的林芝懷孕兩個月,回深城探親,在地鐵站被8個年輕人圍毆致死。」

是群年輕人,毆打,暴踢,猛踹猛踩,甚至淋尿;他們殘暴,囂張,病態,瘋狂,視頻裡無辜女子的慘叫在腦子裡迴盪,久揮難去。

甄意咬咬牙,眼睛紅了:「要是那天我在場就好了,一定抽死這幫畜生!」

言格關上水龍頭。警察,律師,記者,她做這類工作太久,遇到相似的事情太多,可她依舊沒有習慣。「甄意,因為你從不習慣,所以才格外可貴。」沒前文的話,甄意卻懂了。她不太好意思,道:「很多人都和我一樣。」說完又難過起來,「言格你知道嗎?地鐵站那麼多來往的行人,沒一個站出來幫她。視頻裡好多人路過,有的還停下來觀望,就是沒人

上前。」

言格解釋:「這種現象其實很正常,社會心理學的bystandereffect旁觀者效應。」

「什麼?」言格抽了張紙巾擦手,說:「人們認為發生緊急情況時,在場的人越多,受害者得到幫助的可能性越大。事實則相反,旁觀者的存在會抑制單獨個人的利他行為。現場圍觀的人越多,人們越傾向於袖手旁觀。」

「為什麼?」

「diffusionofresponsibility責任擴散。單獨的人有責任幫助受害者;多人在場,責任就擴散。人越多擴散越嚴重。都想著下一秒別人會提供幫助。」

言格把紙巾扔進垃圾簍,不徐不疾道:「如果淪為被害者,要記住有目標的呼救,從人群中挑一個正關注案發,有體力,最好有同伴的人,指定他幫你,告訴他帶著眾人一起救你。」

甄意由衷地說,「言格,你好厲害。」

他微愣一秒,輕聲回應:「學這個的都知道。」

她深深地看他,因為感激和感動,說出來的話格外真心,「你總在我困惑迷茫的時候,告訴我我不知曉卻應該知曉的東西。讓我豁然開朗,又給予解決途徑,讓我充滿希望。

言格,有你真好。」

她如此直白的一番話叫他心跳不穩。

「這個案子你要做什麼?」

「深城的檢查官會提起訴訟,HK和深城兩邊的民眾都很憤怒,我現在要幫助受害者家屬和深城的公訴方聯繫,幫他們向公訴方提要求。」

「什麼要求?」

「讓他們全部進監獄。」甄意竭力不讓自己激動,「過會兒和尹學長去深城,HK官方派了小組。」

尹鐸。嗯,很好。

言格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把電影票拿出來給她:「研究所發的,一起去看吧。」

她拿過來瞧,「《微觀世界》紀錄片。好好玩的樣子。」

言格一愣,拿錯了。應該是愛情片來著,網上推薦9.8分。

「果然是研究所發的電影票,好高端。」

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言格覺得自己弱智了,研究所怎麼會發愛情片?

差點露餡。不對,他已經挑明要追她,為什麼要說是研究所發的。

他低下頭,摁了摁眉心。

……

深城的秋天氣候怡人,空氣溫涼清醇。陽光和煦,藍天高遠。

甄意坐在空曠的會議室裡,等得有些不耐,手指不經意在桌上敲。

看看手錶,快下午4點。這樣大的事情居然拖拖拉拉。

這次會面,HK來了一個檢控團幾個坊間律師,深城這邊一個檢察團,另有名校來的社會專家和法律專家。

深城的官員們早到了,可帝城來的專家們晚了。

甄意忍不住「哼」一聲:「呵,專家們!」

尹鐸倒脾氣好,從容淡定,感覺到她煩悶的小動作,慢悠悠道:「晚上有約?」

呃?忘了。不提醒倒好。

「沒。」上次同學聚會後,再看到尹鐸,難免尷尬。

估計回不去,她抬手給言格發了條短信。等了幾分鐘,言格沒回。

聽尹鐸在議論:「我在視頻裡看到那幾個施暴者踩她的頭時……」

甄意手機靜音,收進口袋。

一位檢察科員很憤怒:「慶幸深城有死刑。一刀捅死城管的小販死了,撞倒婦女幾刀捅死的大學生死了。現在呢,圍毆,爆頭,淋尿,把人活活打死。一定要為死去的林芝討回公道。」

尹鐸歎氣:「公眾希望施暴者都受到嚴懲,至少無期。可圍毆的人數太多,8個,除去18歲差一個月未成年的,另外7個全部無期或死刑?」

甄意擰眉,這在現實上是不可能的。重刑人數也很微妙,所以深城才請專家來。

會議室的門推開。

負責案件控訴的深城檢察官們剛才已見過,身後五六個專家則個個戴著眼鏡,面容嚴肅,透著考究的學術氣質。

方姓檢察官把專家們和HK檢控團的成員互相介紹後,開門見山道:「這次的事件引發了全國關注,警方檢方壓力都非常大,請各位過來,是想就這個情況商討。」

尹鐸沉肅地問:「深城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控訴罪名是?」

「肯定是故意殺人,但具體量刑……」

「方檢控官,我們對此有意見。」一位犯罪學專家提出異議,「民眾反應強烈,但這應該是一起故意傷害和過失致人死亡案。」

會議室裡一片死寂。

幾道聲音異口同聲:

「反對!」

「反對!」

「反對!」

陽光投影在紅色長桌上,刺眼。

犯罪學家淡定地推推眼鏡,說:「這群人是一時衝動,沒有蓄謀,也沒料到把人打死。事件本身影響惡劣,但我們作為專業工作者,不能受情緒影響,應該客觀地看本質。」

甄意語氣微涼:「以所謂的『客觀』來凸顯自己的『專業』,是不是沒人性了一點?」

犯罪學家皺了眉。

他身旁的社會學家開口了,像老師訓學生:「我們不能一味順從民意,迫於社會輿論壓力而放棄我們的專業性,去做民眾呼籲的選擇。」

甄意:「顯示『專業』是根據客觀判斷做出對的事,而不是逆反地不經判斷地一味盲目站在反對的一方,以為只要反對就是專業,只要反對就是理智,只要反對就是標新立異。」

「你……」

方檢控官道:「的確,執法者不該受輿論的左右和擺佈。可這次根據現場的目擊者證詞和地鐵監控錄像,幾位施暴者是故意殺人無疑。」

犯罪學家仍不贊同:「犯罪嫌疑人在主觀上並沒有想把人打死,這個結果出乎他們的意料。我去看守所看過,他們也說沒想到那個女人打幾下就死了。我們要看客觀證據。」

「我們幫你們找好了。」甄意把筆記本打開,利落地翻轉,推過去。

「首先,根據目擊者視頻,女人倒下後慘叫,捂著肚子喊『我有孩子』不下7次,結果遭來施暴者對其腹部猛踢。其次……」

「啪」地一聲敲鍵盤,視頻暫停。

「看好了,視頻中的這幾人踩受害者的頭,把她的頭踢向牆壁,不下十幾次。他們『沒想到她打幾下就死了』?」甄意聲音在顫。

「他們預想不到能把人踩死?而人要多無知才會相信他們的話?」

對面一群專家噤聲不語。

「不要玩文字遊戲說不是故意殺人。作為法律專家,你們比誰都清楚,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致他人死亡的結果,希望或放任這種結果發生即為故意。」

她憤怒的斥責在會議室裡迴盪,專家們面紅耳赤。

尹鐸沉靜道:「凡枉殺一人者,如殺眾人。殺一人身,殺眾人心。這件事絕不能從輕。」

方檢控官不經意點頭。

法律專家滿面愁容,痛心疾首:「我理解你們和公眾的憤怒,可每當發生這種事,輿論便會把執法者拋到風口浪尖,用民意影響大家的情緒和抉擇,這是以暴制暴!」

「在擺明了的證據面前,說以暴制暴?」尹鐸,「公眾是在相信法律,請求法律為受害者主持正義。暴徒打的不只是無辜的女子,而是你們的公平和法律!」

法律專家爭辯:「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為了殺人。我們順從民意,不保持冷靜,這是褻瀆法律的尊嚴。」

「法律的目的的確不是殺人,是懲戒。」

甄意冷聲,「不僅為了告慰死者,更為保護活著的人。所謂的專家,你們真的明白你們捍衛的法律尊嚴是什麼意思嗎?不讓每一個受害者枉死,不讓每一個倖存者心寒。你們心中的法律做到了嗎?!」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就連方檢控官也覺頭皮發麻。

專家團們徹底再沒了言語。

……

走出大樓時,天色已晚。甄意和尹鐸他們走下大理石台階,每個人心中都很沉重。

最終確定是故意殺人,但量刑上,預期的情況是2人無期,3人有期;其餘拘留,未成年女生則接受教育。

尹鐸給大家打氣:「這已經是比較滿意的量刑。」

甄意情緒不高:「對林芝的父母和丈夫來說,不夠滿意。」

「甄意,我們都知道,不可能全重判。」「是啊,我知道。」甄意寂寞地笑笑,「可無法理解。你們又要說我激動,說我感情用事了。可我真的不懂,一直不懂。生命本就無價,殺人的罪惡也無法衡量。可為什麼要用無法衡量的東西來做計算題。8

個兇手殺1個人,就比1個兇手殺8個人罪孽要輕嗎?」

尹鐸轉頭看她,只見夜幕中她的側臉格外白皙柔弱,他輕聲道:「你清楚的,法不責眾。」

「又是所謂的法不責眾。」甄意苦苦一笑,「因為兇手是8個人,死者只有1個,所以這種責任可以平均分擔然後減輕。是不是以後殺人都群體行動,這樣就可以免責?

的確會免責。發生過很多次了。貨車翻車了,眾人哄搶;群體打砸,群體鬥毆,這樣的事件還少嗎?可偏偏,偏偏啊,法不責眾。」

尹鐸默然半刻:「事實便是這樣,情與理很多時候講不通;而理,有時本身就講不通。」

甄意扯扯嘴角,感謝他的理解。雖說同學聚會讓她尷尬,但平心而論,尹鐸學長真是很好的同僚和對手。

她成名的這幾場案子,都和他有交集,不管站在同一戰線,還是對立面,都酣暢淋漓。今年,她和他有奇怪的緣分,總是碰到一塊兒。

甄意無意識看看手錶,快8點了。

……

猛地一驚,慌忙翻出手機。沒有未讀短信,只有一個未接來電,下午5點,言格打的。剛要回,尹鐸拍拍她的肩膀,回頭看眾人:「大家別沮喪,一起去吃頓晚飯。」

甄意此刻哪裡有心思吃晚飯,拒絕的話還沒出口,就望見……

秋天的夜裡,玉蘭花路燈的光乳白而朦朧,從層層疊疊的樹葉間流瀉而下,像輕紗籠罩的夢境。

路邊的樹木仍是茂盛遮天,只是臨海的風清涼沁心,一吹,青黃相接的落葉便紛紛墜落,在白紗般的路燈光裡翩躚飄旋。

而言格一襲墨藍色風衣,雙手插兜,悄然無聲立在燈光下一世透明的落葉裡。

碎發下,眉目如畫,眸子深邃清湛,望著她。

夜裡的海風吹著他的衣角翻飛,他身形筆直而修挺,像一棵不臨風的玉樹。

甄意呆了幾秒,沒意識到尹鐸的手還搭在她肩膀上。

片刻前沮喪幽悶的心此刻被一種漸漸湧起的驚喜替代,她沒告訴他開會的具體位置,而他居然找來這裡了?

腦海中莫名想到一隻冷淡又驕傲的小白狗,順著她的氣味,這邊湊湊,那邊聞聞,一路嗅嗅,最終追來這裡。

然後……乖乖坐在路燈下,一下一下,緩緩搖著尾巴等她。

不看路邊的蝴蝶,也不看路過的貓咪,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移,只盯著這裡。天黑了也不走,不等到她絕不走。

嗷……

當然,面前的男人俊顏清淡,絲毫沒有小狗的可愛和暖萌,但……

這一刻,她終於有了一種被他追逐的感覺。這種感覺……太美妙。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