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2

……

控方沒有新的提問和異議了,法官宣佈退庭,容陪審團商議。

眾人起身退下,旁聽席上議論紛紛。

誰也沒料到,就在這時,法警帶著淮生要走時,始終沉默的淮生突然抓住了空當,出其不意地掙脫開法警,衝到甄意身邊,抓起桌子上的鋼筆就抵在她的喉嚨上。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法庭裡頓時混亂成一片。旁聽席上一片尖叫聲。

「甄意!」言格瞬間起身,就見淮生一手掐著甄意的脖子,另一隻手中的鋼筆尖抵在上面。

「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捅死她!」淮生拖著甄意,用力地叫囂。

而持槍的警察很快衝進來,瞄準了淮生,身後旁聽席上的人尖叫著四下逃竄。

甄意被他勒得死死的,呼吸不暢,忽然聽他在她耳邊說:「甄意,對不起。」

她猛地一愣,瞪大眼睛。

「這是楊姿死的時候對你說的話,你沒聽到。今天,我也和你說一次:甄意,對不起。」

他手中的鋼筆刺得甄意的喉嚨生疼,說不出一句話來。

「甄意,你喜歡的男人,雖然撒網害了我,但他真的是一個好人。還有你,很謝謝你。但遲了,我已經無法被拯救……」

他掐著她的脖子,不斷往旁門拖,貼在她耳邊,「拜託,把我的骨灰一半和姐姐放在一起。一半和……」

話沒完,他猛地推開甄意,轉身就跑。

可他哪裡跑的是人多的旁聽席,而是一個人也沒有的側門。這是擺明了讓警察毫無壓力地開槍啊。

甄意渾身驟冷,尖叫:「別開槍!」

可她的聲音瞬間淹沒在「砰砰」的一連串槍響裡。

她眼睜睜看著那個瘦弱的大男孩倒了下去,趴進血泊裡,劇烈地呼吸著,撐著手,很艱難地翻了個身,望向天空。

甄意瘋了般撲過去:「淮生……淮生……」

他沒有看她,只是望著天空,似乎看到了什麼讓他幸福的畫面,眼睛裡有笑意,卻流了淚水。

姐姐……俏俏……對不起……下輩子,都不要認識我。

他的眼神,恢復到了一開始之初,甄意見到他的純淨清澈。那時,那個躺在透析儀上的瘦弱的大男孩,面容清秀,揉了揉眼睛,便純淨地對他心愛的女孩微笑,說:

「我也剛醒。」

……

如果淮如沒有殺人,如果淮生沒有變成他口中的「過街老鼠」。

如果淮如救了徐俏,沒讓她死。

如果許茜的父母同意把腎給了淮生。

如果慈善基金會給他們更多的關注和幫助。

如果淮生沒有生病。

如果……

……

沒有來由的,甄意突然就想起了唐羽跪在宋依墓前的哭訴:

來的時候,一個一個都好好的,怎麼,就都回不去了。

甄意的眼淚直打轉,想伸手去闔上那雙澄澈的眼睛,可身後被人陡然一扯,下一秒,她被人提起來,撞進一個呼吸不暢而極度緊張的懷抱裡。

她被他箍得那麼緊,張了張口,喚了聲「言格」,眼淚便洶湧地砸了下來。

……

(結局章)

乾淨而簡約的復健房內,只有一對人在做康復。

「右手握住拉環,調整呼吸,拉一下,不要太用力。很好。」康復訓練師的聲音輕巧而溫柔,摻雜著甄意緩緩的呼吸聲,襯得室內更加空曠無聲了。

言格插著兜立在窗戶邊,靜靜地看著甄意做恢復訓練。室內很溫暖,她只穿了一件T恤和修身運動褲,身子仍是很纖瘦。

T恤的後領口有點低,露出了光潔白皙的背部和修長瑩潤的脖頸,背上的傷已經恢復得很不錯了。

他看了一會兒,垂下眸去,遮住了眼底紛繁複雜的情緒。

有時,記憶力好真不是什麼好事。自兩個月前她入院,看到醫生給她做的傷情鑒定手骨X光……那時的每一個字每一張圖像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心裡就一刺。

一個星期前,她在法庭上拿出來做證據時,旁聽席上都有人哭了。

陌生人看著都心疼,更何況他。

那場官司最終以陪審團9票全過的一致票數,駁回了檢控方提出的將危險分子甄意收押入精神病醫院的訴求。

但同時也指出,甄意必須長期接受心理治療,且定期做精神鑒定,法庭會派專人負責監督。

那場官司過後,甄意的結案陳詞,以及她說的那句話登上了HK眾多媒體的頭版頭條,網絡論壇電台全都在效仿她說的話:

「活著,真是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但我們都在努力。」

又一次,她成了公眾眼中的焦點和奇跡,無數次打破常規絕地逢生的典範。

連娛樂八卦都開始關注她,想挖掘她的私生活,可除了她是個孤兒,外帶和戚氏的邊緣關係,並沒什麼大來頭。

仍有小報挖出了她中學時代的傳奇故事,從初中到高中,追一個男神學長追了3年。據說12年後的今年才在一起,而這位男神學長正是她的心理咨詢師外加精神醫生。

更有人挖出,原來男神學長就是幾個月前在許莫被殺案中代替植物人弟弟出庭的那位絕世美顏。

那段時間,他上古遺風沉靜如水的家教涵養,清晰簡潔縝密從容的思維態度,短暫的亮相,就叫人探尋好奇了很久。

如今才知,竟是甄律師的戀人。

真真良配啊。

經此一役,甄意成了HK城有史以來最受關注的大律師。也讓更多的人群,尤其是青年人開始關注法律法制,開始關心律師這個行業,並開始相信:

不論出身,不論背景,努力,認真和專業,會讓你一往無前。

很多大學社會團體公司企業都想請她去做演講。

但又一次,甄意對案件和法庭以外的事情並不關心,讓助理婉拒了一切露面邀請,專心地休息和康復,順帶整理自己的心緒。

她很清楚,在一整年的大風大浪,頂峰低谷後,她最需要的還是反思與靜心。

且甄心一直是她心裡的陰影。

這些天,她每天早上醒來條件反射的第一件事,就是聽言格的心跳,確定他沒有在睡夢中被甄心殺死。

甄意想,如果她的身體和精神都足夠強大,應該就可以更有把握抑制住甄心。所以,每天的訓練她都格外努力。

只是非常奇怪的是,最近這些天,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記憶總是有點兒倒退的樣子。像是得了老年癡呆症似的。

……

康復訓練師抱著病歷記錄本站在她身旁,時不時地叮囑和鼓勵:「好的,很不錯。手臂打開,往後拉,再做一次背肌伸展。很好。」

「今天的訓練就到這裡啦。」訓練師把握力計遞給她,「測一下。……右手握住,不要心急。好的。」

訓練師湊過去一看,笑容滿面,「很不錯,已經恢復到17KG了。」

「覺得勉強或是疼痛嗎?」

「沒有。」甄意搖搖頭。

「那我們明天繼續加油。」

「謝謝。」甄意把握力計還回去。

言格邁開腿走過來,從兜裡抽出手,把夾在手臂上的大衣展開,給她穿上。

甄意忍不住笑:「不用啦,現在我自己可以穿了。」話這麼說,卻還是順從地讓他給自己穿上了衣服。

走出復健房,甄意不經意看了眼手錶,輕聲嘀咕:

「時間剛好,去看淮生,今天是他頭七呢。」憶起淮生死前清澈的淚水,她心裡堵得慌,想起什麼,聲音更低了。

「順便……也去看看楊姿。」

一月中旬的一天,天空灰濛濛的。

墓地裡沒什麼來訪的人,舉目望去,只有幾長排深黑色的骨灰牆和大多已經枯敗的鮮花,蕭索而淒涼。

氣溫有點低,風也大,甄意下意識地裹緊大衣。

言格牽著她的手,拿著幾束花,走在她旁邊。兩人很快找到了淮生的骨灰格子,小小的一個,貼著他的照片,黑白色讓他的臉龐看起來愈發乾淨清秀。

他原本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旁邊就是淮如。

巧的是,他頭頂上,便是徐俏。照片裡,那個陽光燦爛的女孩正沖甄意甜甜地笑著。

甄意又看了一眼淮生那已定格成黑白的照片,心想,有她們兩個在,他應該是可以安息了。

她在骨灰牆上找了好一會兒,依次看到了唐裳和宋依,一瞬間,便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再想想其他人,崔菲,許莫和許茜,他們葬進了有錢人的墓園,而林涵,沉睡在烈士公墓。

過一會兒,又看見了楊姿。

甄意想起淮生的轉告,說當時,甄意和甄心鬥爭著,不肯殺楊姿,暈了過去。而楊姿死前哭著說了聲「對不起」。

現在,照片上的楊姿乾乾淨淨的,漂亮極了。抿著唇,淡淡地笑著,沒有惡意,沒有迷茫,也沒有仇恨。

為什麼,人要等到死後,才變得純淨透徹?

曾經,親如姐妹;曾經,漸行漸遠;曾經,分道揚鑣;曾經,反目成仇。

如今人死了,所有的情緒,親切,信任,友好,淡漠,不解,厭煩,憎惡……一切都煙消雲散。

連傷感都沒剩下。

甄意沒什麼可告別的,待了一會兒,就挽著言格的手一起離開。

走了幾步,和一個帶墨鏡的中年男人擦肩而過。

甄意不禁止住了腳步,那是報紙上和正統新聞裡常見的熟悉面孔,聽說最近仕途很順。

只是這世上,只怕沒幾個人知道,多年前,他和他懷孕的夫人利用一個少女的好心,把她囚禁做了性奴;更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多年後,這個臭名昭著的楊姿,會是他和那個被囚少女生下的女兒。

鄭穎,楊姿,兩個女兒都死了,死得聲名狼藉,這算是他的報應嗎?

言格察覺到不對,回頭看了一眼,明白了,卻無言。

甄意戴上墨鏡,跟著言格一起離開。

時近年關。

司瑰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甄意帶著爺爺和言格送她去機場。

新年的第一個月沒剩幾天,過不了一兩個星期,就要過年了,司瑰要回家去陪父母過春節;最近因她逮捕卞謙有立功,警署給了她不小的獎勵,外帶不短的假期。

甄意幫著她換登機牌,盡力地寬慰:「多休息一段時間也好。這次你身體受的累不輕,回家了有媽媽照顧,好好補充營養,好好養身體,這樣肚子裡的寶寶才會健康啊。」

轉身挽著她的手,又道:

「還有,你放寬心。醫生說,寶寶現在很健康,營養和發育主要在後幾個月,你別擔心。要趕緊給寶寶補充營養。」

司瑰見她絮絮叨叨的緊張樣子,忍不住輕輕笑了:「甄,從來沒發覺你這麼囉嗦。」

甄意見她笑,心裡的石頭落了一半,便道:「阿司,我是寶寶的乾媽,你可要把它照顧好哦。等你過完年回來,我要檢查的。」

「你又不是醫生,檢查得出什麼?」司瑰白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好了,真不用擔心我。甄,我會好好的。」

甄意知道分寸,便沒再多說什麼。

這次,和司瑰同行的還有卞謙的父親和卞謙家的保姆。老頭子身體不好,由保姆推著坐在輪椅裡。

老人家癌症晚期,沒幾個月可以活了。司瑰說要帶他回家一起過年。

甄意望著三個人消失在安檢口,有些感慨。

想起接司瑰出院的時候,她狀態好得像沒事人一樣,說:「生活還要繼續,不是嗎?況且肚子裡還住著一個小傢伙,我要努力過得更好才是。」

甄意守在原地,靜靜望著。心想,她家的阿司真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如果是她,她愛的人和自己站在對立面,她是不知道該如何抉擇的。

司瑰排隊進安檢門後,還回頭對她招了招手,含著笑。

甄意這才放下心地轉身。

爺爺沒亂跑,乖乖坐在椅子上吃餅乾,快過年了,甄意時間寬鬆,便時刻帶著爺爺了。目光往旁邊挪,言格端端正正坐在爺爺身邊,始終默默無言。

甄意一屁股坐去他跟前,感由心生,道:

「阿司好堅強。」

「嗯?」

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如果換作是我,如果你出了事,我會瘋掉的。」才說完,心裡一個咯登,準確是,會是甄心出現,徹底佔據這個身體吧。

甄心……這是她心裡一直的隱患。雖然她相信自己,相信言格,相信甄心再也不會出現,可這個人格畢竟存在,總覺得像安插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三者,定時炸彈。

萬一哪天控制不住爆炸,傷得最慘的,便是離她最近的人。

一想到這兒,甄意有些頭暈,不知道為何,這幾天只要一思考什麼事情,腦子裡就變得混沌模糊。她想,是不是這次被囚禁虐待太久,後遺症持續太長時間了。

她撇去心裡的不痛快,重複了一句:「阿司好堅強。」

「是因為有了孩子。」言格淡淡評價,「不然,她早就垮了。」

「應該是。」甄意憂愁地蹙眉,「還好卞謙家那麼有錢,孩子的撫養費不用操心,算是一點點安慰吧。」她想起什麼,問,「言格,卞謙沒有死,他會不會再回來?」

他只說:「渺茫。」

甄意深深地歎了口氣,不說話了。

……

言格見沒事了,準備起身走,可甄意卻賴在椅子上,四處張望。

「等人?」

「還要送個人。」甄意眼神到處飛,就是不看言格,「學長要飛英國。」

「哪個學長?」他淡定地問。

「……」甄意揪著手指,聲音又細又小,「不是只有一個學長麼……」

言格平靜地「哦」了一聲,問:「如果今天沒有送司瑰,你會一個人來送他?」

「怎麼會?」甄意把他的手臂箍得緊緊的,「我還是會和你一起啊。」

「你覺得我會和你一起送他。」

甄意愣了愣,道:「我說和你一起,意思是,你來我就來,你不來我就不來啊。」

「……」言格抿了抿唇,不做聲了。

甄意又嘀咕:「學長說,他辭職了,要去英國定居,去和他爸爸,其實就是他伯父,住在一起去。」

言格一聽,問:「去英國定居?」

「對啊,」正說著……

「甄意!」尹鐸從身後走過來,打招呼;他今天穿了一身休閒裝,看上去清爽而有朝氣,手上沒拿什麼東西,登機的證件行李都有一旁的專人負責。

看到言格在,他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異,卻也沒說什麼。

言格只頷了一下首,表情比以往友善。

尹鐸一開始有些許奇怪,後來明白了,估計是甄意跟他說他要去英國「定居」了。

甄意想起學長這一年對自己的照顧,還是有些感慨的:「去英國就不回來了嗎?」

「偶爾會回來看看吧。」尹鐸道,說話時,帶著一貫和煦而有度的笑容,「我爸年紀大了,需要人陪伴。移民去英國,照樣可以去做檢察官。哈哈。」

他爽朗地笑,「放心,如果遇上什麼值得學習的案子,我們切磋切磋。」

「好啊。」甄意很興奮。

言格:「……」

尹鐸臨行之前,又躬身看著爺爺,和他打招呼,眼睛裡亮光閃閃的:「爺爺,我走了。再見。」

爺爺抬頭看他,沒有笑,也沒有像老孩子,點了點頭:「再見。」

空姐說VIP貴賓可以登機了。

尹鐸立起身,沿著落地窗走向登機口,他拿著手機貼在耳邊,望著窗外的停機坪,眼裡帶著一絲平靜安逸的笑容:

「觀察者報告:實驗圓滿結束。損失數:一位boss組長被捕。」

掛了電話,他心情愉悅而平和。他的生活要迎來另一個嶄新的契機了。去世界另一個地方做檢察官,伸張正義,懲惡揚善,他很期待。

他一直記得,他要做那個抓壞人的人。

飛起起飛時,他蓋上毛毯,安然睡了。幾秒後,緩緩睜開眼睛,望了一眼這座漸漸變成縮略圖的繁華大都市,唇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HK,再見!

送走尹鐸,走出機場,甄意後腦勺又痛了一下,腦子裡又有些模糊不清的感覺。

言格注意到了,問:「最近是有哪裡不太舒服嗎?」

「哦,沒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就覺得好像有點兒累的樣子。」

她滿不在乎的,打起精神,道,「快過年了,這個星期忙完工作室的事情,我就給大家放假,我也該把爺爺接回深城去過年了。」

言格拉開車門,和她一起把爺爺扶進車裡,問:「就你和爺爺兩個人?」

「對啊。」她眼珠轉了轉,特活潑開朗,「聽上去好像很淒涼哦,但是不會的。我和爺爺兩祖孫可搭調了,兩人待在一起,可以快快樂樂玩好久的。」

「哦。」言格並沒多說什麼了。

她總說,她是那種一個人也能玩得很high的女孩。

他沒什麼表示,甄意也不往心裡去。

她知道言格的個性,是不會邀請她去他家過年的。沒結婚的女孩子放著自家的長輩不管,跑去男人家過年,自輕而不妥。

他不會不顧她的聲譽。她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

除夕這天,深城天氣溫暖,陽光燦爛而不刺眼。

甄意早就請鐘點工把8年前曾經住過工廠舊房子打掃好了。

但長久不住人,甄意還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房間好好佈置裝飾了一番,床單地毯沙發墊也都換了新的,害她大出血不少。

好在她現在是大律師,賺錢比花錢還容易。

一整天,她在整理屋子,爺爺也拿著灑水器在陽台上澆花。祖孫兩人,時不時召喚一聲,是不是對話幾句,倒也覺得愜意。

到了晚上,送除夕外賣的小哥兒拎著一大堆美食進門時,小小的房子已經拾掇得整潔而溫馨。

甄意餓得飢腸轆轆,把餐館的除夕年夜飯套餐擺上桌,一盤盤色香味俱全,全是大廚的手筆。她得意地自誇:

「爺爺,我是不是很聰明,做飯多麻煩呀,還是直接買的好吃。」

「嗯,好吃好吃。」爺爺抓著叉子,往嘴裡塞鮑魚,笑瞇瞇地點頭。

乳白色的日光燈下,老人家鬢角的碎發像閃閃的雪花,銀絲絲的。

甄意見了,心裡有些感慨。她最親的爺爺,老了。

小時候,和他一起住在這間房子裡,和姑媽表姐四人圍著桌子吃飯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老頭子吃得很歡樂,甄意起身,悉心地給他繫好餐巾,拿紙巾擦擦他嘴角的油,又給他盤子裡夾了好多蔬菜,叮囑:「爺爺要乖,別光吃肉哦。」

「知道知道,吃蔬菜吃蔬菜。」爺爺乖乖地應答,揪起一隻西蘭花沖甄意晃了晃,然後放進嘴裡。

「爺爺真聽話。」甄意摸摸老人家的銀髮,又往他的杯子裡添了點兒鮮搾核桃汁,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大了一度。

裡邊是爺爺最喜歡的戲曲春節晚會,京劇名家們正在唱演:

「……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甄意啃著排骨,忍不住跟著嚶嚶呀呀地哼唱起來:「……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七萬八繞的,還真唱出了那麼一點點裊裊的味道。

哼到一半,頓住。

她摸出手機,裝作無意地看了一眼,21:14。沒有未接來電,卻有一大串的未讀短信,全是群發的恭賀新禧。

沒有言格的。他的性格,當然不會搞這些玩意兒。

唔,沒有驚喜……

嗯,言格家肯定很熱鬧,大家都在玩兒吧。

她一點兒不失落,輕輕吸一口氣,收起手機。見爺爺的餐巾髒了,給他解下來,重新換了一張繫好。

爺爺吃飽喝足,跟著電視裡的人唱起了戲曲。甄意也抱著水果盤,歪在沙發上和爺爺一起哼唱。偶爾往自己嘴裡塞一瓣橘子,偶爾往爺爺嘴裡塞一塊蘋果。

小小的老式的電視機裡,京劇越劇黃梅戲花鼓戲秦腔豫劇……爺爺全都會唱,甄意也能跟著胡七胡八地哼幾聲。

爺爺唱一句,她也不管下一句曲調對不對,就大膽地接過來唱。

祖孫倆其樂融融,樂樂呵呵,時間竟也就不知不覺流逝了。

才到10點半,爺爺就要睡覺了。甄意打水給爺爺洗臉洗手洗腳,把他安置到了床上,蓋好被子後,想起什麼,問:「爺爺,你記不記得一個叫卞謙的人啊,他是你的學生呢。」她想起,曾經有一年,她和爺爺在卞謙家過過年。此刻,她有

些想念那個大哥哥了。

「不知道。」爺爺閉著眼睛,不滿意了,「我要睡覺。」

「好好好。」甄意原本就沒打算問出什麼,掖了掖爺爺的被子,「晚安哦。」

走出房間,狹小的客廳安靜而又燈光朦朧。她獨自把餐桌茶几收拾乾淨時,已經晚上11點了。關掉嘰嘰喳喳的電視機,房間陡然陷入一片安靜,便可以清晰地聽見外邊的世界開始響起禮炮聲。

抬頭一看,窗子外,城市的夜空升騰起了燦爛的煙火。

好漂亮。

甄意走到陽台上欣賞了一會兒,又摸出手機,祝賀的短信堆成了山。搜尋一下,還是沒有言格的。

她聳聳肩,準備先給司瑰打個電話,才找出名字,沒想司瑰的電話就過來了。

這樣的默契讓甄意瞬間開懷,接起來,欣喜道:「阿司,好巧哦,我剛準備給你打電話。」

「切。少來,明明就是把我忘了……」司瑰也笑著,和她聊起來,「……甄,我這裡下雪了……」

兩人絮絮叨叨講了快半個小時。才放下電話,手機又亮了,這次是尹鐸的,從遙遠的英國送來祝福。

接著江江,戚勉,唐羽他們都打了電話來,甚至連戚勤勤都發了一個「甄意,新年快樂」的短信。

和戚勉講完電話,這次是快到零點了。

煙花爆竹聲響徹天際,震耳欲聾;她在陽台上,看著城市的夜空漸漸被色彩斑斕花式繁多的焰火點亮。

滿世界璀璨的禮花,美得驚心動魄。

她搬了小板凳,一個人坐在這灰暗的小樓上,欣賞著夜景,腦子裡卻忍不住想起剛才戚勉在電話裡說的話。

他說他覺得她很酷。

其實,最近這段時間,外界因為對她的關注和喜愛,開始關心她「詭異」的兩個人格和精神狀況,甚至有很多年輕人說她這樣很酷。

但甄意知道這一點兒都不酷。

現在她也知道,以往,並不是姐姐甄心在拯救她。而是她在拯救甄心,拯救自己,一次,又一次。

以後的生活,都要時刻打起精神,和她對抗。

夜空中密密麻麻的彩色焰火漂亮得令人驚心,她的心被鋪天蓋地的美麗震懾得一片安寧。

快到零點了,她才不想聽外面的人喊倒計時。

甄意站起身,去了洗手間快速地洗漱完畢,裹著浴巾準備上床睡覺。才關掉客廳的燈,老舊的木頭門上卻傳來輕輕的三聲叩門。

在喧鬧的子夜時分,在一世界的煙花爆竹響聲裡,竟透著說不出的幽深和清潤。

甄意先是嚇了一跳,心也跟著「咚」一下,立刻又緊張期待起來,揪著浴巾,緩步走到門後,隔著夜色,小聲問:「是言格嗎?」

屋外的煙火爆炸聲達到了頂峰,守歲的人們狂熱而興奮地倒計時:「10,9,8……」

門那邊的人頓了一秒,才淡淡地「嗯」了一聲。聲音有些模糊不清,卻是他沒錯。

世界還在辟里啪啦地叫嚷:「6,5,4……」

甄意的心瞬間狂跳起來,歡歡喜喜地打開門,迎面便撞上他如畫溫潤的眉眼。樓梯間裡沒有燈,只有煙火漸明漸暗的光在他臉上閃爍而過。襯得他的輪廓愈發深邃,像從天而降的王子。

焰火與喧囂到達頂點,除夕夜在一瞬間流逝而過:「……2,1……!」

她一下子撲進他懷裡,又驚又喜。滿世界喧鬧的煙花聲裡,她也不怕吵到才睡的爺爺,忍不住喜悅,近乎尖叫:「你怎麼會過來?」

他低頭,攔住她柔軟的腰身,低低地答:「有點想你。」

不止是有點兒。

坐在人群裡,越是熱鬧,越是想她。

想她一定會在這樣舉家團聚的日子裡覺得孤獨寂寞,想她一定會巴巴地盼望快點兒過完年就可以見到他了。

原本,他就是她的家人。

聽他這樣淡然而克己地說出「想你」,甄意心裡又酸又暖,快樂得差點兒湧出眼淚。她埋頭在他脖頸間,小聲嘀咕:

「開車過來要兩個多小時吧,是不是累了?」

「沒有。」他見她這一瞬間如此黏人,覺得是來對了。

說話時,不經意就帶了淡淡的笑意,平實道。

「只是來見你的路上,一路空曠無人。街道很寬,天上全是焰火。我想,如果你在,肯定會很喜歡那樣的美景。」

一瞬間,莫名地,她真想撲進他的心裡去。

……

她小心翼翼關了門,給他指了指爺爺的房間,示意爺爺已經睡著了。兩人在黑暗裡牽著手,輕手輕腳地去到甄意的房間。

言格進門時看了一眼,在她耳邊低聲問:「過了這麼多年,房門還沒裝上啊。」

甄意忍不住笑了,眼珠一轉,踮起腳尖道:「衣櫃還在,要不要鑽進去?」

他在半明半暗的天光裡,很淺地彎了一下唇角,沒做聲。

他們長大了,鑽進去太困難了。

甄意的床還是當年的小小少女床,又短又窄。言格個子太高,只能側身蜷著睡,把她摟在懷裡緊緊貼在一起。

她覺得異常和暖,縮在他懷裡,臉上滿滿的洋溢著幸福的笑。她的快樂總是張揚而不掩飾,所以,即使是黑暗中,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感覺到她的笑意。

還感覺到……

她的手伸進他的衣服裡,留戀而試探地摸來摸去;不出幾秒,就滑進了他的褲子裡……

他低眸,看見窗外的彩色煙火光此消彼長,映她清澈的眸子裡,像千變萬化的琉璃。

「甄意……」他欲言又止,終究低聲道,「你的房間沒有門。」

「沒關係。」她說悄悄話,很乖乖地商量,「我可以忍住,不發出聲音。好不好?」

「……」

「這裡是我長大的房間誒,」她的腿往他的兩腿之間鑽,聲音柔軟而蠱惑,「你難道不想在我的床上,和我做愛嘛。」

「……」

言格呼吸微沉,良久,緩緩道,「甄意,你……」

「嗯?」

「你的床不是很牢靠,可能……會響……」在夜裡低低地說出這種話,他的臉不經意泛紅。

她靜了幾秒,卻很輕地笑了,湊到他臉頰邊咬耳朵:「可這樣覺得更帶感了怎麼辦?而且,外面還在放焰火呢,可以遮蓋掉動靜。」

「……」

可她說完沒一會兒,天空密集爆發的禮花就漸漸消沉下去,近在咫尺的爆竹聲也變得稀稀拉拉而遙遠。

夜空回歸黑暗,世界重入靜謐。

她偷偷地笑了,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言格,我們生個小孩子吧。」

夜裡,這樣的話太蠱惑人心了。

言格緩緩閉了閉眼,不知道為何,夜裡分明清涼,他卻覺得發熱。

這個房間似乎有種奇怪的魔力,叫他不太能受控制。

他側身解開了她裹在胸口的浴巾,低下頭,親吻她的臉頰,她的身體。一切做得輕緩而謹慎,似乎不願驚動這寂靜的夜。

漸漸,彼此肌膚間的溫度緩緩蒸騰,她在他的愛撫下很快便覺迷濛而空虛,期盼著立刻和他結為一體。

可他才壓低重心,傾身靠近,床板便吱呀了一下,在靜謐的夜裡,清潤地傳開,清晰,微弱,卻一直傳到了客廳裡。

兩人都僵了幾秒,屏住氣息凝聽,過了好一會兒,確定並沒有引來任何動靜。

甄意的心咚咚跳,抬眸看他,他撐著手,在她上方,黑黑的眼睛清亮得像星星。

那一聲吱呀,叫她窘迫極了,她也生怕吵醒爺爺。可這樣偷偷摸摸的刺激又叫人的身體愈發敏感細膩,不可控制。

此刻危機已過,她害怕他要脫身,她那裡已經濕漉一片,空洞難耐得慌心。

她索性張開腿,圈住他的腰身,小手急慌慌地摸索著過去,一邊抓住他,一邊撅起臀部,找準位置和角度,雙腿箍住他的腰用力一帶,便覺自己被他狠狠撐脹開來。

顫慄感席捲全身,她差點兒止不住呻吟,幸好死死咬住了嘴唇。

和他同居多日,她已經能很好地納入他,可偶爾也有難容的勉強感。比如這一次,她漲得有點發暈,雙腳箍在他腰上,身體卻本能需求般,又試圖往裡推送一點兒。

他見她笨拙地扭來扭去,俯身摟住她的背部,把她抱了起來,和他相對而坐。

這一坐,又往裡推入了三四分,她猝不及防,好似險些被他戳穿。又痛又快的感覺讓她幾乎發瘋,幾乎叫出聲。刺激的快感再也難以忍耐,她撲到他的肩上,「嗚嗚」一聲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亦是覺得難受的,額前的碎發已被汗水沾染,濕潤得擰成一簇。

懷裡,她的肌膚細膩,炙熱,柔弱,他看見夜色裡,她細膩白皙的胸脯上沁出了細細的水珠……

安靜而寧謐的夜裡,兩人小心而謹慎,緩緩地,無聲地親密著。

除夕的夜裡,溫暖,輕柔,萬籟俱寂。

……

甄意軟在言格懷中,還沉浸在片刻前的迷醉裡,意識不太清。

她靠在他胸前,手指習慣性地攀著他微微汗濕的手臂,忽然忍不住,就幸福地笑了:「言格?」

「嗯?」

「第一次覺得過年好幸福。」她閉著眼睛,像在夢囈,「以前,每次過零點的時候,都是我一個人。一個人看別人家放煙花,然後自己爬上床睡覺。唔,今天有人和我一起睡。」

她吃吃地笑了兩聲,覺得很滿意了,樹袋熊抱樹枝一樣手腳並用地摟住他。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好好睡覺。」

「唔。」她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過了不知多久,又想起什麼,一下子醒來:

「言格。」

「嗯。」

「言格,我們生個小孩子吧。」

「……」他善意提醒,「你剛才說過了。」

「可你都沒有回應我。」她癟嘴。

「……」沒有回應?那剛才他們在做什麼?

嗯,言語上的回應?

他說:「我們當然會生小孩子。」

她開心地笑了兩聲,又乖乖睡了。但不過幾秒,她再一次睜開眼睛,好奇:「你說,我們的孩子會不會有自閉症?」

「……」他覺得,在這種時刻有必要糾正一下,「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和言栩患的是阿斯伯格綜合症。」

「什麼什麼?」

「阿斯伯格綜合症。」他平和地重複一遍,「一種罕見的自閉症,患者通常……」他不太擅自誇,「嗯……智商很高。」

甄意明白了,她之前查過資料,知道自閉症的人,大多數是有智力發育問題的。那時她還覺得言格這種情況真是奇跡,如今才搞清楚,他們有更專業的一個分類。

她默默想了想,說:「你這個病好酷。」

言格:「……」

「不像我的病,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甄意不太滿意地咕噥,「多動症的孩子好難教養,而且如果還有人格……」

她沒有說下去,心裡突然像是被誰狠狠扯了一下,痛得發麻。

她一直認為有病也沒關係,只要自己努力克制就好了,她想和言格在一起,就一定要和言格在一起。可……孩子……

她閉了閉眼,竭力壓抑住內心突然翻江倒海般的絕望,做成輕鬆的樣子,道:「你要是娶我,是在拿你的小孩冒險。」

他下意識摟緊了她的身子,只道:「是我們的小孩。」

甄意心裡一磕,像被溫暖撞了個滿懷,頭低下去,聲音也低下去:「那也不該。」

「如果你擔心,覺得有心理壓力,我們可以不要小孩。」言格側頭,嘴唇碰上她的耳朵,說得很平淡,像再尋常不過的事,「我覺得只有我們兩個人,也很好。」

她狠狠愣住,埋頭在他的懷裡,淚水絕了堤一樣往他胸口湧:

「言格,我永遠不要離開你,絕對不要。」

Chapter103

大年初一的早晨,陽光明媚,溫暖宜人。

甄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金色的陽光在自己的睫毛上跳躍,好溫暖;扭頭一看,便望見言格清黑溫潤的眸子。

他不知多久前醒了,正一瞬不眨看著她,眼眸黑漆漆的,裡邊只有她小小的影子,乾淨,純粹。

她不可自抑地咧開嘴,回報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早晨起床洗漱做早餐,她心情一直都快樂,反反覆覆地哼著一首很久以前的歌:「每一天睜開眼看你和陽光都在,那就是我要的未來,我要你的愛……」

言格喝著粥,聽著她樂顛顛的音樂,看著她哄爺爺,給爺爺刷牙洗臉,他的心情也是舒適的。

他下意識地望一眼手錶,2月14號。情人節。

甄意已照顧爺爺吃完早餐,扭頭望他:「言格,我們今天上街玩好不好?過些天要送爺爺回療養院了,我想帶爺爺玩。」

「好。」他點點頭,原本就打算今天帶她去玩,「想去哪兒?」

「遊樂場吧。」她笑。

「嗯。」剛好,他也這麼想。上一次一起過情人節,他們就去的遊樂場。

甄意給爺爺換好衣服,帶好水壺,又裝好手帕和紙巾;言格靜靜看著,不曾料到她在私底下,在爺爺面前,會有如此悉心細緻的一面。

像個……小管家婆。

……

二月的深城已經很溫暖,遊樂場裡遊人很多,大都是年輕的情侶們。

甄意考慮著爺爺的身體,沒玩刺激性的項目,坐著觀光車四處遊覽,後來爺爺見了旋轉木馬,便興奮地要玩。

言格買了票,讓甄意陪著爺爺坐,自己則站在一旁專注地看,看她在木馬上快樂地旋轉,歡笑。今天,甄意穿了件春款的白色裙子,沒有束頭髮,長長的頭髮在風裡飄揚。美好得像從天而降的天使。

坐在木馬上,她不停地對他招手,衝他笑開懷。小臉上全是歡喜,因為快樂,整張臉都彷彿被點亮,燦爛得讓周圍的一切都失色。

言格專注地追隨著她的身影。遊樂場裡,五光十色,他都看不見;周圍的人,也都不存在;所有的喧囂,他也聽不到。除了她。

終於,她興沖沖地從木馬上下來,回到他身邊,開心地和他說「好好玩」。

他捋一下她鬢角的碎發,輕輕別去她小而柔軟的耳朵後,才一觸碰上去,甄意的耳朵根兒便微微紅。

他很少在大庭廣眾下做這樣的舉動,甄意抬眸,見他眸光清淺,似乎有什麼話要和她說,可這時,爺爺鬧著還要再玩一次旋轉木馬。

甄意便陪他再玩一次。

言格看她坐上木馬,回頭望一眼遠處的花圃。

剛才差點兒說錯,本來想說「我去給你買花好不好?」現在想想,不應該問,應該直接買過來。

她好像不記得今天是情人節。可仍他記得多年前的舊事,總想補償。

他回頭,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蘇銘,於是放心地往花圃那邊去了。他想,等買花回來,他應該和她說:「你的白裙子很漂亮,捧著紅色的花朵,會更漂亮。」

……

甄意從旋轉木馬上下來,沒見言格,四處望沒找到。打電話過去,正在通話中。想在原地等,可爺爺看見遠處的蛋糕鋪子,要吃蛋糕。走到半路,便看見蘇銘。她微微一笑。

蛋糕鋪子人很多,擠擠攘攘,甄意排隊付錢時,爺爺不知看到外邊的什麼,突然跑出去。

「爺爺!」甄意趕緊扔下盤子追出去。蘇銘立刻跟上。

遊樂場裡有春節嘉年華,演員和人流如潮湧。甄意追出幾十米,一眼看見爺爺被假面人吸引,走進了遊行隊伍。

她好不容易繞過花花綠綠的服裝和千奇百怪的面具,一把抓住爺爺的手。廢了好大勁兒把他從遊行隊伍裡拉扯出來。

爺爺以為她要生氣,沮喪地低下頭。

甄意卻擔心他撞到,焦急地左看右看,這時,後腦勺一沉,有人拍了她一下。

回頭便看見一張黑洞洞的假面,臉頰粉刷的白,甄意嚇了一跳。

……

言格走向花圃,買了一束玫瑰,剛付錢,電話響了,是孟軒。

他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幾步:「有事?」

「卞謙醒了,說了一件事。」孟軒似有為難。

「什麼?」

「他把MSP最新研製的藥刺進甄意的後腦,過了這些天,要開始見效了。」

言格腦子裡轟然炸了一下。這些天甄意時不時迷惑又精神不振的樣子浮現在他眼前。

心狠狠一沉,像被重錘擊落。懷裡的玫瑰瞬間墜落在地,他走了幾大步,陡然飛奔起來。

甄意!

……

面前白慘慘的假面演員咧嘴笑了,看上去更嚇人,甄意後退一步和他拉開距離,但假面演員似乎想和遊人套近乎,張開五彩斑斕的服裝,摟住她轉圈圈。

甄意不太喜歡,掙脫開,演員從面具後衝她漂亮地勾勾唇角,隨著其他人消失在了遊樂的嘉年華隊伍。

甄意莫名有些頭暈,不知為何,剛才腦袋一拍,不重,可她像是震盪了,突然就想起那天在司瑰的病房,卞謙對她的一拍。

她疑惑,轉頭見爺爺坐在地上開心地玩玻璃球,她彎腰要去扶他。一躬身,脖子上像有一根筋被抽出來,痛如剝皮。

她眼前花了一下,緩緩摸摸後脖頸,摳了摳,好痛!可收回手,什麼都沒有。她腦袋凝滯一秒,看見手心多了一滴鮮血,兩滴,三滴……

她怔怔的,摸了一下鼻子,怎麼突然流鼻血了。很快,白裙子上染了點點的紅,像綻開的玫瑰花瓣。

爺爺仍舊坐在地上玩耍,她想走,可腳重得像灌了鉛,挪不動。

言格……言格……

她抬頭望。

這真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初春,陽光和煦,四週一片歡樂祥和。

嘉年華的小丑和假面妖冶像鬼魅,他們盛裝打扮,跳著歡樂的舞蹈,斑斕的彩色如流水在她面前滑過。

她看到了,看到遊樂行走隊伍對面的言格。他也看見她嘴邊的鮮血,清秀平靜的臉上劃過深深的駭然。

可一瞬間,歡快舞蹈的隊伍遮擋了他們的視線。

不知為何,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從心底最深處席捲到四肢百骸,痛得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怎麼又哭了?奇怪。

她跑向言格,才邁出腿,身子一歪,輕飄飄地倒在地上。世界天旋地轉,所有的色彩從眼前劃過,變成一片湛藍。

深城二月的天空,那麼高,那麼藍,沒有一絲白雲,安靜得像亙古的宇宙。忽然,天空中出現了言格的臉,驚惶,絕望。

她懵懵的,出什麼事了?他為什麼哭?

他抬起她的頭,眼淚滴在她臉上,失控了般在說什麼,可她聽不見,所有的意識像水流一樣從腦袋裡抽走。

無數的回憶如幻燈片閃過,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她好像看到上個月,他坐在床上,她枕在他肩膀,聽他給她讀那首膩得發麻的女孩情詩。

他尷尬得臉紅,嗓音卻認真清雋,念著:

「……

胸懷中滿溢著幸福

只因為你就在我眼前

對我微笑

一如當年

我真喜歡這樣的夢

明明知道你已為我跋涉千里

卻又覺得

芳草鮮美

落英繽紛

好像

你我才初相遇……」

初相遇嗎?

有光一閃,回到很多很多年前,有聲音在烈火裡尖叫:「甄意,軟弱的甄意,沉睡吧,讓我來拯救你。」

後來,她躺在醫院被遺棄的擔架上,面對記者的閃光燈,她稚嫩的胸部腿根暴露在外。她羞愧到茫然時,又聽到烈火裡的聲音:「甄意,沉睡吧,姐姐來拯救你。」

她想,活著好累,要不,就睡去吧。

可就在那時,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清香與溫暖。有個小男孩走過來,把他海軍款的墨藍色風衣蓋在她的身上。

她的眼睛一下子恢復清明,追向了他。

從不曾記得這件事……此刻卻想起。

原來,這就是初相遇嗎?

原來,是被他的溫暖拯救。

原來,只是為了追逐他,而活了下去。

……

很多事情,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唯獨記得,愛過你。(正文完結。)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