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亞瑟起身把她橫抱了起來。甄愛不言不語,也不掙扎,就那麼安靜順從地給他抱著走上走廊,穿過長長的拱形雕花走廊。

他見她沒有排斥,小心翼翼地呼了一口氣,掩飾住心頭的激動和不可置信。

她在他懷裡,垂著眼簾,烏黑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良久不說話,眉心卻輕輕擰著。

「在想什麼?」他步履很穩,似乎時刻注意著她的表情。

「他還好嗎?」

「你說伯特?」亞瑟奇怪地勾了一下唇角,明知卻故意。

「我說言溯。」

「死了。」

甄愛低著眸,睫羽顫了一下,抿抿唇,漸漸像是來氣了,固執地反駁:「你騙人。」

「那你還問我?」女僕推開房門,他抱她進去,毫不客氣,「他是死是活,你比我更清楚。別再幻想了Cheryl,你應該看得出來,他當場就死了。只是你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懷裡的人兒僵了一下,不動了。

亞瑟把她放到床上,輕輕掖好被子,生怕碰到她肩上的傷。

甄愛側身躺著,一動不動,睜著眼睛望著窗外,又似乎望著虛空。

他見她頭髮凌亂散在枕頭上,忍不住去拂,她也不動,任由他順她的頭髮。他的手指有意無意掠過她光潔的額頭和耳垂,她也不躲。

亞瑟莫名欣喜而激動,探索式地想摸摸她的臉頰,濕潤而冰涼,這下發現了不對。枕頭上一大片濡濕的淚漬。

他探身去看,被她粗暴地打開。

她抓住被子一下子把自己埋進去,起初靜默無聲,漸漸輕輕地抽泣,再後來終於失聲,嗚嗚哭起來。

她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大聲,怎麼也止不住,像小時候一樣大哭,小小一團捂在被子裡,哭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亞瑟很久沒見她這麼哭過了,手足無措去拉她的被子,她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揪著不鬆手,不肯出來,氣得語調不暢,哽咽又悲憤地嚷:「你騙人!嗚嗚!你騙人!他沒有死,你騙人!」她哭得滿是委屈和無助。

一聽她哭,亞瑟完全沒了應對辦法,連求帶哄:「好好好,是我錯了。他沒死,他還活著。」

被子鬆了,他趕緊掀開。

一會兒的功夫,她臉上全是淚水,脖子上背上捂得熱汗淋漓,頭髮一縷縷打濕了粘在臉上。纖瘦的身子蜷縮著,一下一下地抖。

亞瑟心焦,趕緊從敏覺的女僕手中拿過毛巾,替她擦去脖頸上後背的汗,擔心她會感冒。

她愣愣盯著頭頂的帷帳,不哭出聲了,眼淚卻還一個勁兒地流,咬著嘴唇,滿目委屈和傷心:「死就死了,他活該。」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教堂地下危險的一幕已經過去,她對他發自愛情本能的關心漸漸被強烈的背叛感壓抑,被欺騙被辜負的感覺戳心摧骨,她痛得想死。

言溯,竟然連你都騙我。沒想到就連你,都想限制我的自由,都想往我身上壓負擔。

你死了活該!

可是,為什麼她此刻前所未有地擔心他?腦子裡全是他面色灰白躺在懸崖上的畫面,毫無生機,死氣沉沉。

他不會真的死了吧?那麼重的傷他要怎麼好起來?

甄愛把臉埋進枕頭裡,溫熱的淚水不斷往外湧。

好想再見他一面,就一面。

好想,好想。

甄愛流著淚睡著,竟一覺無夢。醒來後,臉上沒有乾涸疼痛的淚痕,她知道一定是睡覺的時候,亞瑟用溫毛巾給她擦掉了。

睜開眼睛,帷帳裡飄著一串彩色的心形氣球。她愣住,記起言溯給她買過一串,她抬手扯住繩子拉了一下,胖嘟嘟的氣球你推我攘,擠成一團在空中跳啊跳,可歡快了。

她玩了一會兒,沒什麼興致。

扭頭又見床頭櫃子上放著一個復活節彩蛋,琺琅藍蝴蝶的圖案,十分精緻好看。

亞瑟是在複製什麼?

甄愛覺得怪異,溜下床去,門口蹲著一隻小白兔,和她小時候養的那只像極了,耳朵長長尾巴短短。似乎很怕生,見甄愛走過來,一步兩步慢吞吞跑開了。

甄愛去追,一路到了餐廳,見亞瑟慢裡斯條在吃晚餐,才知道那兔子是他的間諜。她心情不好,不想和他相處,可他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隻巨大的栗色毛絨熊。

甄愛盯著看了幾秒,一下子走不動道兒了,那……那不是言小溯嗎?

她緩緩走過去,在它身邊站好,彷彿遇見久別的熟人一樣,略微緊張又手足無措,圍著它漫無目的地轉圈圈,終於停下來,以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嘀咕:「你是言小溯麼?」

大熊坐在椅子裡,歪著毛茸茸的大腦袋,不回答。

甄愛揪著手指,轉頭看亞瑟。他端著玻璃杯在喝水,目光對上她的,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甄愛不問他,抱住比她還高的胖胖熊,有點兒困難地從椅子縫裡挪出去,抱到自己座位的那一邊放下。大熊胖胖嘟嘟,毛茸茸軟綿綿的,和言小溯一模一樣。

這只熊似乎給了她極大的安撫,她不經意在它臉上蹭了蹭,小手探過去揉它的肚皮,這一揉,心情就涼了半截。

熊寶寶的肚皮綿軟輕柔,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可言小溯的肚子被剖開過,又被言溯拿針線縫起來。表面上看沒什麼,仔細一摸就有粗糙的差別。

它不是言小溯。

甄愛一聲不吭,把它抱起來放回亞瑟身邊,又遠遠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亞瑟放下水杯,斟酌半晌,透過燭光望她:「你不喜歡它?」

「不喜歡。」她一下一下杵著沙拉碗,頭也不抬。

亞瑟吩咐女僕:「把它扔進壁爐裡當柴火。」

甄愛一愣:「不准!」

「你不是不喜歡它嗎?」

「那我不喜歡在這裡,你讓我走嗎?」她反駁。

他愣了一秒,垂眸掩飾眼睛裡的傷痛,平靜道:「Cheryl,這是我們兩個的家。我們說好了的。」

甄愛低頭:「可我現在不想在這裡了。」

「你想去哪裡?」亞瑟從容切著盤子裡的食物,「美洲,中國,俄羅斯,非洲……我不會再限制你。你想去哪裡,我都帶你去。」

甄愛不作聲,最初一番激烈的發洩後,她的情緒已穩定下來。沒了起初沖昏頭腦的感情刺激,她漸漸理性地思考了。

她想去找言溯,想找他問清楚。

那天在牢籠外,他說他打算在案子結束後就就什麼?告訴她?她不知道他有沒有撒謊。可她記得他說留了一封信給她,待在言溯家的那些天,特工限制了她的行動範圍,不許她接觸有紙張有筆的房間,她沒找到那封信。

她要去求證。

這個想法撓癢癢一樣抓得她難受。

她在他面前殺了人,他都不怪她,這本身就違背了他一貫的原則。他那麼愛她,怎麼會傷害她呢?還是自己自作多情?真相究竟是什麼?言溯有沒有騙她?

她多想找他問清楚。可是……她不能去找他。

那天在起火的牢籠外,伯特一字一句對她說「這輩子都不可能放過你」,她相信。

親眼看見自己給言溯帶來的災難後,甄愛心裡其實發怵的,他被綁在十字架上受盡折磨的慘狀是她這些天持續的噩夢。

最終,甄愛閉了嘴,隻字不提言溯的事。

餐桌對面,亞瑟道:「Cheryl,如果你覺得孤單,可以去交朋友。基地裡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的有很多,你如果喜歡party,可以開;你如果不喜歡做實驗,以後都可以不做。」

他放下刀叉,誠懇地看著她,「我想說的是,你以後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這就是我給你的自由。」

甄愛不知聽沒聽,整個人都安靜了。

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偏偏是不能和亞瑟提起的事,也是他唯一不可能答應的事。說出來,只會於事無補,只會適得其反。

她頓覺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挫敗,敗興地放下刀叉,回房繼續睡覺去了。

亞瑟端了一碗粥跟過去,到她床邊哄她吃。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想讓他快點兒走,甄愛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完,鑽到被子裡,臉色不好:「我要睡覺了,你走吧。」

亞瑟把碗碟送到門口,關了燈落了鎖,輕輕一聲響,敲在甄愛心裡。她一驚,立刻警惕:亞瑟沒出去。

屋子裡黑漆漆的,甄愛剛要起來,沒想被子被掀開,亞瑟上了床。

他一下把她攬進懷裡,動作霸道不容拒絕,力度卻很輕很緩,沒怎麼用力,彷彿她是易碎品。

甄愛嚇得頭皮發麻,拿腳蹬他:「走開。你要是敢碰……」

「我不動你,就是想抱你一下。」黑暗中,他貼著她的臉頰,呼了口氣,語氣裡竟透出哀涼的懷念,「好多年沒有抱你睡覺了。」

甄愛一怔,靜止不動了。

以前他們不懂事,很多個夜晚就是這樣相擁而眠,沒有一丁點越距的行為。

甄愛媽媽管得嚴,亞瑟每次都得在夜裡很晚很晚,等甄愛媽媽的房間熄燈了,才小偷一樣翻牆進來。這些時候其實甄愛也朦朧睡了,模模糊糊被他摟住,第二天天不亮,她還沒醒,他又翻牆離開。

有一次摔下去被樹枝掛到脖子,朋友還笑他被潑辣女人的指甲抓了。

一貫冷清脾氣不好的亞瑟居然沒生氣,意味深長看著甄愛,笑:「嗯,是被女人抓了。」

而甄愛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當時他眼底的溫柔。

此刻她不敢推他,怕過激的言行會招致他的反彈。她悲涼又無助,闔上眼睛,遮去眼底的最後一絲光亮。

亞瑟也平息了,摟著她,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平靜。

夜色沉默,月光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夢囈,忽地喃喃自語:「Cheryl,為我生一個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永遠不會離開我了。」

漸有睡意的甄愛猛地被這句話驚醒,渾身僵硬,以為他要做什麼,他卻沒動。

她心跳如鼓,等了好幾秒才側頭看他,夜色中,他閉著眼似乎睡了,俊臉白皙,眉目如畫。

不知為何,或許因為有她在,他的睡顏格外的沉靜安然,甚至有些柔弱。

可甄愛宛如渾身被紮了針,不安又惶恐。他在身邊,被窩裡變得熨燙,她驀地想起言溯的懷抱。

漸漸,又想起他在懺悔視頻裡給她的情書。

別離辭:節哀。

她一看就懂。

那個夏夜,月光皎潔,他們脫了鞋,赤足在圖書室慢舞。一舞完畢,言溯輕輕給她念起詩人鄧恩最經典的愛情詩。

他說他喜歡鄧恩把一對愛人比作圓規的兩隻腳,喜歡那首詩裡純粹淨化了的愛情,即使別離,即使不見,愛人的精神與靈魂也永遠凝在一起。

所以,那日,在機場的洗手間裡聽他說「最後的別離辭給她,請她節哀」,她瞬間淚滿眼眶。

昏暗的天光中,甄愛微微笑了,漆黑的眸子裡月光湧動。

夜深,她躡手躡腳從床上下去,回頭看亞瑟一眼,沒有平日對人的冷淡凌厲,在她面前,永遠連稜角都是柔和的。

可她終究轉身,不帶一絲留戀地推開陽台的門。

雪天的夜裡十分靜謐,沒有風,天地間沒有一絲聲響。白雪皚皚,繁星閃閃,月光如水銀般灑在山林的雪地上,美得驚心動魄。

她搬了椅子,站到欄杆邊,俯瞰著一塵不染的雪地。

忽的一縷風吹過,鼓起她白色的睡袍,她冷得瑟瑟發抖,椅子跟著晃起來。抬頭望天,星空之高遠,那麼深邃,像言溯清澈的眼睛。

再也見不到阿溯了,迎接她的又將是行屍走肉的生活,還有各種她不可預知的危險,她不要和亞瑟做那種事……

她的心只屬於言溯,身體也只屬於他。

可,再也見不到他了,她此生的摯愛……

輕風吹起她凌亂的發,她深吸一口冷氣,牙齒打顫,喃喃念起那首別離詩。聽說,靈魂相愛的戀人就像圓規的兩隻腳:

「你在心中,我走天涯;

我漂泊的一生,為你側耳傾聽;

相聚之時,才能彼此相擁直立;

你堅定,我的軌跡才會圓滿;

你不移,我才能走回最開始相遇的地點。」

她曾擁有這世上最美的愛情,了無遺憾。

月光,山林,雪地,這樣美麗的景色,就這麼戛然而止地死去,也不可惜吧。

她微微一笑,緩緩閉上眼睛,搖搖欲墜之時,有人猛地踩上椅子,一把將她狠狠扯回來摟在懷裡。

「Cheryl!」身後的男人顫聲,咬牙切齒,恨恨想說什麼,眼淚全湧了出來,溢進她的脖子裡,瞬間冰冰涼涼。

「你怎麼能……」他哽咽,又恐慌又威脅,「你怎麼敢自殺!你要是敢我就……」

他梗住,驀然發覺他早就傷了她的家人,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她捆綁她的籌碼了。他死死盯著無邊的黑暗,不住地顫抖,害怕。

甄愛一動不動,望著天空中乾淨的星星:「A,不要強迫我做我不願意的事。你……」

「我從沒想過強迫你!我只是想等你。」亞瑟死死箍著她,凶狠地打斷她的話,「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一輩子……時間那麼長,總有一天你會忘記外面的世界,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

甄愛呆呆的,為什麼他還是小時候那個固執得撞死南牆都不回頭的男孩,可偏偏,她也是那樣的孩子啊。

她眼睛濕了,搖搖頭:「不會。,請你不要對我抱有希望,不要再挽留……」

「Cheryl,你不能死!」亞瑟咬著牙深深低頭,淚水滴落在她的脖頸,他極盡痛苦,「你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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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6

這年冬天,N.市下了很大的雪。山林裡白茫茫一片,像上天灑下的厚厚絨毯。

有風的夜裡,幾棵開著雪花的樹長在房子旁。

雪停後,月色很好,皎潔地籠著大地。星空墨藍,樹林安靜,白色的城堡在天幕下泛著一層灰藍的微光。

時隔兩年,仍然有N居民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客送慰問和鼓勵的禮物,樹下的草坪堆滿了氣球愛心卡片和鮮花。

有的色彩鮮艷,多數早已枯萎。

人們送禮物表達他們對英雄的敬意與謝意,誰也不會料到那個一夜之間臭名昭著的「變態」,其實做好了犧牲自己生命和名譽的準備,摧毀了holygold俱樂部,營救出39個女孩。

深夜回家的男人顯然對這些東西漠不關心,行李箱風塵僕僕,從癟掉的氣球皮上滾過去,上面寫著「.YAN,AGREATMAN!」

家裡沒有留燈,黑漆漆的,新來的中國女僕很節儉。

這個時間點,她應該休息了。

言溯走上客廳的大台階,隨手拉開案幾抽屜,扔了一沓票據進去,和一整抽屜花花綠綠的機票船票車票混在一起,很快被關進黑暗。

走廊盡頭,月光從彩繪玻璃透進來,圖書室裡半明半暗,彷彿泡在乳白色的牛奶裡,靜謐而滿是書香。

言溯沒開燈,逕自走到鋼琴邊,從架子上拿下厚厚一摞世界各國行政地區圖冊。他翻出中東亞烏茲別克斯坦蒙古等幾國的行政地圖,把去過的城市小鎮村莊一一標注。

這一次他離家5個月,走過的地方用兩個小時才註解完全。

身上帶著的屋外的冷氣漸漸褪去,大衣上的雪花早已融化,滲出斑斑點點的濕潤痕跡。

《一座城,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