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雙雙,顏如舜華玉凝脂(一)

「慕容安誠豺狼性也,正與蠻夷相契,叨先輩之功,遂得高位,而不知盡忠報國,舉兵謀反,大逆不道,朕不敢赦。舒愨鵡琻余脅從將吏皆久駐邊關,以朕撫馭乖方而生疑懼,遂受主將蠱惑,軍令難違,非有意從逆也。若去逆效順朝廷者,一概赦無罪,令品階職銜如初。雍王許從悅亦受慕容安所惑,釀兵災無算。所幸一時迷途,尚知返哉,姑赦其死罪,削親王銜,令靜心思過,不負朕懷。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許知捷看他一氣寫完,眼睛已經亮了。

他退後兩步,恭敬一揖,肅然道:「皇上高明!皇上聖明!」

傍晚,詔示已經頒告下去,傳往各州各縣,分別佈告澩。

瑤光殿裡,木槿亦已拿到了詔書的抄本。

她的唇角已淺淺揚起,輕笑道:「很快,那些叛亂的將吏,和那些將吏的親友,都將看到這份詔書了吧?」

許思顏微有倦色,正接過如煙奉上的銀耳蓮子羹慢慢喝著,聞言輕笑道:「已吩咐快馬加鞭送往各地,想來三日之內,慕容安那些部將們也該見到了吧!珵」

木槿誠心誠意地讚道:「大郎高明!」

許思顏便忍不住考較自己的小妻子,「今日五皇叔已經讚過我一回了。小槿你且說說,我這份詔書高明在何處?」

木槿道:「皇上以計攻心,不戰而屈人之兵,正乃上上之策!」

許思顏微笑,鼓勵地看著她。

木槿遂大膽道:「廣平侯尚不能保全家人,附從將士縱有忠心,也難免心存疑忌。畢竟,沒幾個人像廣平侯這樣絕情寡義,罔顧親友家人性命。只是一旦隨他舉起叛亂大旗,便擔上了謀逆罪名,怎麼著都是牽連親友的死罪。」

許思顏忍不住搖頭歎息,「起兵之初,被廣平侯蒙蔽的部將到底不少。說實在的,慕容氏的兵馬長期駐守邊關,的確有人只知臨邛王、廣平侯,不知皇上。但更多人眼裡,朝廷與廣平侯形同一家,一旦勢同兩立,也不願意背負謀逆的聲名。」

廣平侯最初舉兵時,借口許思顏殘暴不仁、謀害忠良,又不恤將士、剋扣陳州兵馬糧餉,打算扶立有著尊貴的皇家血統且仁厚善良的許從悅。

待許從悅反目而去,廣平侯賴以凝聚軍心的旗號名不正,言不順,不得不找了個旁支的親王后裔擁為義王。

可惜這「義王」眾將吏軍士聞所未聞,到底只能讓他們自欺欺人,難免更加猶疑驚懼。

許思顏這道詔書既是罪己詔,更是大赦令。

他這是明白無誤地公告天下,朝廷只要廣平侯一人的身家性命,其他跟著叛亂的將吏都有機會為自己重新擇一條路,——一條保住自己富貴功名和親友性命的自新之路。

故而木槿嫣然笑道:「皇上連梯子都替他們架好,只等他們順桿爬下。便是鐵了心要跟廣平侯一條路走到黑的將吏,見狀也難免膽戰心驚,士氣低落。」

她指向詔書最後幾句,輕笑道:「最妙的是,皇上已經展示了朝廷的寬容和誠意。連許從悅那等謀刺逐殺皇上的滔天大罪,都能保住性命,何況其他人?」

潔白面龐皎然如月,盈盈清眸凝睇顧盼,木槿笑問:「此時五哥的兵馬應該也已與吳兵會合了吧?」

得蕭以靖臂助,這場戰事應該可以更快走向終結了吧?

許思顏吃了一半的蓮子羹忽然失了味道。

他將羹湯遞給如煙收了,懶懶道:「嗯,目前應付外敵要緊。我們必須盡快分化並擊潰廣平侯之亂,才騰得出手來對付狄人。」

木槿眉目一凝,「怎麼?又有變故?」

「沒什麼。」

許思顏避開她的目光,負手走到窗前,卻見殿外兩叢木槿枝葉繁茂,綠意蔥蔥,釅釅的似要滴下來。

再隔兩三個月,深紅淺紫的木槿花繪出滿眼明媚時,他們的孩子也快降世了吧?

木槿有些納悶地瞧著自己的夫婿。

朝堂間數不盡的煩難之事,他並不肯帶入他們寧靜美好的最後一方淨土。

臨風而立時,他依然風姿清華,瓊枝玉樹般美好。他的英秀容顏如白玉琢就,星子般的黑眸清冽安靜。一縷碎發從玉冠內逸出,清清淡淡地隨風拂動,彷彿與此時徐徐穿過殿內的和煦春風融作一處,壓住了方才堪堪便要顯出的煩亂不安。

木槿便去為他整理髮髻,柔聲笑道:「瞧來果然忙亂得厲害,瞧這頭髮都亂了!」

許思顏曾在武英殿為那一夜間戰死的數萬吳兵脫冠致哀,後來雖然有宮人為他綰上,到底不是尋常侍奉梳洗之人,便不如原先整潔。

他略略俯了身,讓妻子為自己收拾,然後握住了她纖柔的手。

他低著睫,輕歎道:「木槿,從悅一早求見,我把他傳在養性殿,沒去見他。雖然饒了他死罪,但我實在不想再見到他。你要不要去見一面?」

木槿怔了怔,回想那幾日的驚滔駭浪,以及由他的背叛引發的燎原戰火,明澈眼底漸也煙籠霧罩。

她歎道:「我也不想見他。」

說著這話時,她已走到桌邊,伸向裝著葵瓜子的瑪瑙小碟,拈過一粒,送到唇邊。

「咯吱」一聲。

脆脆的,香香的,一如既往的好吃。

好像昨日許從悅才送來,帶著幾分靦腆告訴她,這是他炒的瓜子,為她特地去學的炒制技藝……

那個許從悅,真的是險些把他們夫妻逼上絕路的許從悅嗎?

許思顏靜默片刻,招手換來心腹內侍,「去養性殿,請雍王……請許從悅回去吧!告訴他,他不再是雍王了,讓他好自為之!」

內侍應了,拔腿要走時,許思顏又將他喚住。

靜默了更久,他道:「雖然不是雍王,但宗正並未把他自宗譜中除去。他依然是許家子孫。」

內侍眼皮一跳,連忙應了,神色間又多了幾分慎重和恭肅。

越是權勢之地,越是趨炎附勢。

許從悅縱然保住性命,有著叛亂聲名,又被削了王爵,已與庶人無異,很可能被人欺凌到無處容身的境地。

依然是許家子孫,便意味著他依然是皇家之人,是皇帝的堂兄,依然無人敢輕忽怠慢。

許思顏記得小時候那個倔強悲傷的小哥哥。

他不想他無處容身。

---------------稟一副多情心腸擅風流--------------

遙遠的北疆。

廣闊的曠野之上,木槿同樣長得鬱鬱蔥蔥,絲毫不比大吳皇宮.內嬌生慣養的木槿遜色。

馬蹄聲疾,黃沙漫漫捲起,如一道黃雲,緩緩在破曉時分泛著清亮水色的天光裡延伸。

漸漸行得近了,春日裡的青草和野花被鐵蹄踏得濺出芳美清新的草木氣息。

當先一人神情冷峻,面色蒼白,如夜黑眸裡有隱忍的痛楚,正是如今的蜀國國主蕭以靖。

離弦焦慮地看著他,忽趕上前說道:「國主傷勢不輕,而且孟緋期劍上有毒,還是先下來休息片刻吧!」

蕭以靖看向後面緊跟上來的騎兵。

連日激戰加上一夜疾行,再怎樣精悍都難以支撐。沾血的戰袍和疲倦的面容似在指責他這個主上的嚴苛。

他勒住馬,低沉道:「就地紮營造飯,休整半日,午正再出發。」

那邊立時有人傳令下去,便見數千騎兵陸續下馬,忙而不亂地紮下營來。

而蕭以靖下馬之際,卻覺眼前一黑,差點沒站穩。虧得離弦在旁,趕忙將他扶住,低聲道:「國主小心!」

那邊老將曹弘亦已帶了隨軍大夫奔來,見狀顧不得等從人紮營,先在地上鋪了塊氈毯,扶蕭以靖坐了,讓隨軍大夫過來請脈。

蕭以靖道:「不必憂心,孤已服過當日母后留下的解藥,不會有大礙。」

說話間大夫已經診了脈,又請離弦將蕭以靖上衣解開,露出右肩的傷處。

解開草草包紮的傷處,便可見

那傷口窄而深,正是劍創。

用的依然是夏後留下的最好的傷藥,此時已完全止住血,傷口轉作暗紅。

大夫取銀針在傷處輕輕蹭了蹭,瞇著眼細看片刻,惶恐道:「國主……國主好像沒有中毒。」

蕭以靖皺眉,淡淡地看著他。

他受傷雖不輕,但這處劍創不過外傷,怎麼可能讓他這樣渾身無力,頭暈目眩?

大夫愈加不安,卻伏地答道:「銀針並未變色,便是國主中毒,也不是尋常的毒。從國主脈像來看,更像軟骨散之類的藥物。」

蕭以靖道:「不是軟骨散。」

大夫便擦著汗,又去診脈。

蕭以靖揮了揮手,「不必診了。受傷將士頗多,先去為他們診治吧!」

大夫不敢堅持,只得恭身告退。

無人不知,蕭以靖的母后夏歡顏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妙手神醫。蕭以靖雖不曾學醫,但耳濡目染之下,對醫理亦有所知。他既然這樣說,必定有他的道理。

曹弘憂心忡忡地看向他,「國主的傷……不妨事吧?」

蕭以靖慢慢攏上衣襟,扣好衣帶,答道:「應無大礙。」

離弦道:「雖如此說,還是盡快回蜀要緊。邊境那邊有兩名大夫醫術不錯,當年國後也曾稱譽過。何況孟緋期既然到了北疆,田大夫也快回來了吧?」

曹弘點頭稱是,回顧身後傷亡慘重的兵馬,又不覺憤怒,「我們一片赤心相助,不想吳國竟然如此無信無義,竟將我們引入狄兵陷阱!他們那位皇帝到底在想什麼?盼著國主出事,蜀國也和他們吳國般亂作一團嗎?」

他身邊的副將也是忿然,說道:「指不定就是打的這主意!眼見他們吳國亂了,怕咱們蜀國趁機崛起,說不準自國主領兵入境時便已猜忌上了,越性趁了這機會想把咱們一網打盡!如此蜀國失了主心骨,便是吳國再怎麼衰落,蜀國也動搖不了他們宗主國的地位了!」

蕭以靖不驚不躁,淡淡道:「應該還不至於。」

看隨侍已在一旁搭好營帳,他彎腰踏了進去,吩咐道:「備紙墨。」

離弦忙應了,不一時已尋來一矮榻,放在靠近帳簾的明亮處,又鋪上筆墨。

蕭以靖跪坐於氈毯上,抬臂欲寫,正牽動右肩傷處,不覺闔目微蹙,左手已掩向那傷處。

曹弘不放心,尚侍立於側,見狀忙道:「國主是要上表章嗎?可否由臣代筆?」

蕭以靖勉強寫了幾個字,卻見字跡虛浮,勾勒間有形無神,不復原先的清健有力。

他默然看了片刻,才道:「好,孤說,曹將軍寫。」

曹弘忙坐過去,舉筆飽蘸濃墨,聽蕭以靖口敘道:「蜀國臣蕭以靖言於大吳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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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