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論我今後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我又住院了。耿墨池去日本後不久,我被嗆壞的肺因感冒再度感染,先是高燒不退,然後是咳嗽,呼吸衰竭,在醫院待了一個月才出來。這時候一年又到了頭,父母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要我無論如何回家過年,母親在電話裡哽咽著說:「萍萍啊,我們都快記不起你長什麼樣了。」可是我前腳進家門,祁樹禮後腳就跟了過來,他一個電話打給我,說他也來了,給二老拜年。

接電話的時候,我正和妹妹在新開張的一家大商場購物,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罵了句「你有病啊」就掛了電話。誰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進家門時,祁樹禮正端坐在客廳和父母相談甚歡,見我進來,此君彬彬有禮地站起身對我點頭微笑,「新年好啊,考兒!」

接下來的幾天,他頻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禮又是拉家常的,儼然一副白家準女婿的姿態,加上他場面大,出入豪車,到哪兒都是保鏢相隨,在小城最豪華的酒店一頓飯吃掉上萬眼睛都不眨,其派頭在這座封閉的小城來說絕對的登峰造極、萬眾矚目,我家住的那個破舊的家屬院子頓時炸開了鍋,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猜測白家老大不知釣了個什麼大款,這麼大的架勢!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我忍無可忍,在一次吃完晚飯走出酒店時攔住祁樹禮,「你覺得你這樣我就會接受你嗎?」

「你有這樣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樹禮眼睛望著天答非所問。

「你簡直得寸進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沒有過家的感覺了,」祁樹禮眼睛依舊望著天,答非所問,「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動得想落淚,在國外漂了這麼多年,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考兒,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沒搭理他。

可是我低估了這傢伙的耐心,那些天無論我到哪兒,他總是跟著跑,我難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學一個接一個叫我出去聚會,或吃飯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歸,比上班還忙,祁樹禮不僅是超級跟班,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埋單。但他很少參與我們的聊天,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傾聽。他不動聲色,但我知道他對我的過去極感興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麼事情都抖了出來。我上課時偷看小說,課堂上念作文時公然把寫給老師的情書拿出來朗誦,跟早戀男友在校長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期末考試前爬進辦公室偷卷子發給班上同學……我的出格,我的玩物喪志在他們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跡,祁樹禮對此竟很欣賞,那天回來的路上,他就笑著說:「你真是很調皮,真沒想到你還有那樣光榮的歷史。」

我斜他一眼沒吭聲。

「很像我的妹妹小靜,」祁樹禮忽然說,「她也跟你一樣,總是惹得老師到家裡來告狀。」

我又斜他一眼,他還忘不了他的那個小靜!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個這樣的妹妹,也是領養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開玩笑說,「沒準她就是你那個不見蹤影的小靜呢。」

「是嗎?有這種可能哦。」祁樹禮開著車一臉的漫不經心。完了又說:「明天別去外面吃喝了,我帶你去個我很久沒去過的地方。」

「什麼地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這小城住了二十幾年,應該還是很熟悉的,但他帶我去的地方我確實沒去過,在城鄉結合地帶,一眼望不到頭的菜園,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撲面而來,非常質樸的原野氣息。祁樹禮領著我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靜。我不明白他怎麼帶我來這種鄉野地方,難道他是要帶我去拜訪什麼人嗎?果然,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腳步,我打量四周,發現眼前是幾間泥牆紅瓦的平房,房子被一個小小的院子圍著,院裡種著兩棵老桂花樹,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沒有樹蔭的一角曬滿紅辣椒,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正在一個大木盆裡用米湯水漿被單。

「我就在這兒出生,在這兒長大。」祁樹禮說。

我詫異地瞪著他,心裡在想以前祁樹傑怎麼沒帶我來過,我一直以為他們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裡的。祁樹傑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怎麼,阿傑沒帶你來過嗎?」祁樹禮察覺到了我臉色的變化。

「他怎麼會帶我來這種地方,這裡有他的過去,他寧願將他的過去帶進墳墓也不讓我知道。」

「他……肯定是有苦衷的,你別怪他。」

祁樹禮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他的兄弟。而那老婦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聲,抬起頭,一眼就認出了祁樹禮,連忙扔下手裡的活直奔過來。

從老屋裡出來,祁樹禮意猶未盡,繼續帶著我散心。我們沿著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過山穿過一片密密的叢林後我的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什麼地方啊,一眼望不到頭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風。

「怎麼樣,美嗎?」

「這是哪兒?我在這城裡住了二十幾年,也不知道有這麼個地方啊?」

「這是個山谷,你沒發現嗎?」祁樹禮走進及膝的草叢,我認識那種草,當地人叫它茅柴草,沒有煤火沒有燃氣的時候,人們就用它作燃料燒水煮飯。那種草葉可以長到半人高,葉鋸很鋒利,一不小心就會把手劃道口子,現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黃了。

「這裡叫仙人谷,聽老人們講這裡曾經住過一個老神仙,前面還有個仙人洞呢,傳說那個老神仙在這山谷修煉了千年,每次練功作法時就會狂風四起,現在這個老神仙還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這山谷一年四季都刮著很大的風,即使山那邊樹葉紋絲不動,這裡依然起著風,而且風裡夾著細細的花籽兒,一吹進眼睛裡就很難弄出來,總要揉得你滿眼是淚,據說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鄉的緣故……」

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時光都是在這山谷裡度過的,」祁樹禮邊走邊說,感覺已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時候,阿傑和小靜都還小,也最喜歡到這山谷裡玩,小靜最調皮,總藏到很深的草叢裡讓我們找她……我們沒有一次找到過,每次都是她被草裡的蚊蟲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來……」

等等,我的心裡開始起了波瀾,小靜?山谷?好像有人跟我提過這樣的話題!「這裡風好大……」我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祁樹禮的背影。

「是很大。」祁樹禮卻並沒有停下來,像說著夢話一樣自言自語,「這麼多年了,這裡的風一直在我心裡吹著,從來就沒停過,阿傑和小靜的影子總在風裡若隱若現……我記得那時候小靜特別愛美,每次來山谷總要戴頂帽子,我們說過她很多次,山谷裡風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聽……」

我瞪大眼睛,感覺血直往頭上湧,心跳驟然加速,帽子?風?

「不過小靜很聰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縫了根皮筋,這樣戴著的時候就不容易被風吹走了,她戴著那頂帽子的時候別提有多美,像個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斷了,一陣風刮過來,那頂被小靜視作生命的草帽飛走了,她拚命地哭,我跟阿傑追著帽子趕過了一座山還是沒趕上,小靜難過了大半年,後來我們才知道那頂帽子是她的親生父母留給她的……」

我挪不動步子了,山谷的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摀住胸口,生怕劇烈跳動的心臟衝破胸膛,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盡可能地保持冷靜,心裡一遍遍地念叨,不會有這麼巧的,絕不會,這種巧合只有在小說、電影裡才有!

「從那以後,小靜就變得不快樂起來,當然這也可能是漸漸長大的緣故,為了怕她傷心,我們再也沒帶她來過這山谷,可是她卻瞞著我們自己偷偷地來,仍然毫無希望地尋找那頂不可能找到的帽子,好幾次天黑了她都還沒回家,是阿傑把她從山谷裡背出來的,每次背回家的時候,她都已經睡著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葉劃傷的血痕,一條條的,格外的觸目驚心……」

「那頂草帽有著很闊的邊沿,」我照著安妮的話說了起來,「帽子上繫著漂亮的粉色蝴蝶結……蝴蝶結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顏色卻越來越深,先是淺米色,慢慢地變成黃米色,丟失的時候它都接近淺咖啡色了……」

祁樹禮電擊般猛地回過身,赫然盯著我,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你怎麼知道?你見過那頂帽子?還是你見過小靜?」

「哦,是這樣,我看過樹傑寫過的一篇東西,類似散文之類的,所以……猜想他文章裡寫過的那頂帽子說的應該就是這頂。」我信口胡謅,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樹禮狐疑地看著我。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還以為我是小靜不成?」我瞪他一眼。

「對,你怎麼可能是小靜呢?」他總算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目光投向山谷遠處的樹林,「丟失了的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小靜就像那頂帽子,再也找不回來了,我甚至還懷疑過,她是否還在這個世上……」

「別胡說,當然在這個世上,」我毅然打斷他,「她肯定是待在某個你看不到的地方,過著你想像不到的生活吧。」

祁樹禮點點頭,「希望她能過得好,那是個苦命的孩子,上天應該不會對她太苛刻。」他仰望蒼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歡他的這種表情,那麼哀傷,卻又泛著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對自己的親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並非與生俱來。

離開山谷回到那間老屋時,太陽已經西下了,院裡的兩株老桂花樹在夕陽下異樣的寧靜安詳。我盯著那兩株桂花樹心裡翻江倒海,安妮也說過她兒時住過的房子前有兩株桂花樹,現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個從小被人送來送去的可憐小女孩,那個漂泊四方遊戲人生的美麗女孩,那個名字叫作安妮長得像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靜啊!

回到家,我覺得很累,連日來的吃喝玩樂讓我的胃極為不適。我不想再待在家了,就跟父母說想回星城。父母還想留我多住幾天,我就借口說電台那邊在催必須趕回去。祁樹禮在一旁聽見也沒表示什麼,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裝革履地來到我家,鄭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說:「伯父伯母,我今天來沒別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兒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徵求二老的意見。」

「什麼事啊?」父親笑著問。

「我想跟考兒結婚,我向二老提親……」

我一個人回了星城。祁樹禮比我先走,被我罵走的。他跟我父母提親,我當即就翻了臉,祁樹禮顏面盡失,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臨出門時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多說,那一眼卻盯得我心裡直發毛。現在想想,我有點後悔潑他的面子,再怎麼樣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應也不應該在父母面前讓他下不了台,我隱隱覺得,這回祁樹禮不會輕饒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雅蘭居,隔壁的近水樓台房門緊閉,不見有什麼動靜,當即就放心了許多,心想他還能把我吃了不成。晚上我接到高澎的電話,說他的攝影展馬上要開幕了,邀請我當嘉賓,我欣然應允。兩個禮拜後,展覽如期舉行,很不湊巧,那天我剛好有檔節目走不開,因此未能出席開幕典禮,但我之前已經從高澎那裡拿了好多門票送給同事,希望他們都去捧場。

高澎也在給周圍的人送門票,連祁樹禮都送了,我說送給他幹什麼,高澎說鄰居嘛,當然得送。他還說,開幕的那天他不去,我問他是他舉行的攝影展,他不去怎麼行,他說他沒勇氣,但他已委託了幾個要好的哥們兒到時候幫著應酬。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根深蒂固的自卑,一點也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樣灑脫,越到後頭越膽怯,最後連展廳的佈置也是那幫哥們兒幫著弄的。

開幕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台裡忙到很晚才下班,跟高澎聯繫,想問他攝影展的情況,可是電話打不通,他肯定是怕攝影展不成功,躲在哪個無人的角落裡抽悶煙去了。而事實是,攝影展空前成功,很轟動,轟動的不是展覽本身,而是展出的一幅作品,是幅人體肖像,儘管只露出了背部,但卻全城皆驚,因為那幅人體肖像是本省的一個名人,某電台的知名主持人。

第二天,報紙、網絡鋪天蓋地,全在頭版頭條報道了此次驚世駭俗的裸露事件,我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才知道的,所有的同事全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什麼都晚了,我瘋了似的給高澎打電話,高澎比我瘋得更徹底,他說展廳的佈置是交給他哥們兒辦的,那件作品他本是拿出來單獨放著的,結果在搬運作品到展廳的時候,被誤搬了過去……

我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你神經病啊,這麼隱私的東西你居然拿去展覽,當時不是說好了我要留著老了看嗎,誰叫你拿出去的啊?」

「對不起……」高澎除了「對不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那件作品以藝術的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裸露,當時拍這張照片時,我背對著照相機,只露了個側臉,手很自然地放在胸口,而且是半身像,照片沖印出來後我去看了一次,很唯美,並不會覺得有多色情。但畢竟我的身份特殊,好歹算半個公眾人物,事情一出,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將從此改寫。果然,當天我就被電台停職,勒令回家寫檢討。台長老崔在會上鐵青著臉,這一次他沒有保我,也保不了,因為我「敗壞」了電台的名聲。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樣,雖然以前也經常「出名」,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出得這麼徹底、這麼狼狽,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不考慮後果,凡事只憑一時興起,頭腦一發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為此吃虧上當了不知多少回還是不知悔改。我的本意是想趁著年輕拍一張這樣的照片留著作紀念,等將來老了看,一定會很有意義。我從小就是個感性的人,把什麼都想得很美好,卻不知道在世俗的世界裡,並不是所有的人思想都那麼單純,這張照片如果是個普通的模特來拍,放在展廳裡也就是贏得幾句讚美而已,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引來排山倒海般的非議。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而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來電台接我回家的人竟是祁樹禮,毫無疑問,他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攝影展的當天他並沒去,據說是把票給了手下的人,就算手下的人沒告訴他,報紙、網絡肯定也會告訴他的。

坐在祁樹禮的豪華大奔裡,我一語不發,他也是。但他的樣子很駭人,繃著臉,眼睛也沒看我,額上青筋在很克制地輕跳。到了雅蘭居,他就沒理由克制了,衝著我大吼大叫,凶神惡煞的樣子恨不得把我撕碎,我以為他起碼會扇我兩巴掌,但他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晚上下起了大雨,祁樹禮頹然跌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煙,臉色陰鬱。小四放了水,我上樓去洗澡,洗完澡後進臥室把自己蒙在被子裡,當自己已經死去。祁樹禮進來,他已恢復平靜,但神色疲憊,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看著我,眼睛裡是冷冷的痛楚和失落。

「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活得開心?如果墮落能讓你開心,我可以跟你一起墮落,我帶你去美國,那裡是墮落者的天堂,你想怎麼墮落都可以,可為什麼,為什麼要選擇跟高澎這種人渣鬼混?你就是這麼糟蹋自己的嗎?」

我瞪著天花板,淚水無聲地淌在了枕邊。

祁樹禮說到這裡站起身,走到我床邊,滿眼淚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如果沒有人愛你,我可以給你愛,我的愛只對你敞開,你為什麼寧可拒絕我的愛而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呢?他就那麼值得你付出嗎?甚至可以讓你為他墮落為他作踐自己嗎?」

「他」指的是耿墨池。

我疲憊至極,閉上眼睛不想再聽。祁樹禮又說了些什麼,我已沒有印象,只知道他最後離開的時候俯下身子在我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這麼對你,我是真的很愛你。」

然後他摸摸我的臉,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我的房間,出門的時候我好像還聽見他說了句,「我絕不放過那渾蛋,你等著看好了!」

我忽然很擔心高澎,這事鬧開後他就銷聲匿跡了好幾天,不用說,他在為這事深深地自責。我真怕他出什麼事,因為我知道,他比我還脆弱,在他灑脫不羈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極敏感脆弱的心,他能走出這件事情的陰影嗎?

我打他手機,停機,又打他工作室和公寓的電話,也無人接聽,我開始慌張起來。正想去找他,他卻來找我了,沒有進雅蘭居,而是給我打了個電話把我叫下了樓。

當時正是晚上,他穿了件黑色皮夾克,抄著手在湖邊的梧桐樹下等我。風很大,他的頭髮被吹得很亂,昏暗的燈光下,我感覺他明顯地消瘦了,神情疲憊而滄桑。我問他怎麼不進屋,他說不了,只有幾句話跟我說。

「你想說什麼?」我憐惜地看著他。

「對不起,考兒,是我害了你,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可我……」他猛吸一口煙,低頭看著滿地的落葉,始終不敢看我。

「我說過責怪你的話嗎?我是成年人,有能力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但是,你丟了工作……」

「那有什麼關係,工作丟了可以再找嘛。」我笑著看他,用盡可能輕鬆的語氣跟他說話,「我真的沒什麼事,我現在挺好的,倒是你,別為我擔心了,你又不是故意的,你還是應該振作起來,你答應過我的,要跟我一起努力,我們要好好地活著。」

高澎吃驚地看著我,不能相信事到如今我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活得好,沒有人愛我們,我們只能自己愛自己,自己珍惜自己,你懂不懂?」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竭力想給他安慰和鼓勵。

高澎激動不已,猛地把我拽入懷中,「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著,我們都要好好活著,我答應你,答應你……」

高澎離去的時候已是深夜,我在黑夜的風裡目送他離開,落葉紛飛,他的身影是清晰的,腳步也是穩健的,我很欣慰,沒有任何的頹廢和氣餒。我堅信自己沒有看錯,他是帶著希望離開的,沒有任何要放棄的暗示或兆頭,那個初秋的夜,那風,那落葉,那路燈,永遠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兩天後,高澎派人送來一封信,當時我正坐在湖邊的休息椅上曬太陽,自從丟了工作我每天只做兩件事,白天曬太陽,晚上曬月亮。

我打開信只看了個開頭就哭了起來,他在信裡說:

「考兒,我最親愛的公主,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不敢去向你道別,怕見到你憂傷的臉就改變主意,因為你是那麼的柔弱善良,讓人忍不住想去保護你疼你愛你。可是我沒資格,我頂多只能算只異想天開的青蛙,而青蛙之所以還是青蛙,是因為沒有找到真正的愛和希望。所以我走了,去尋找屬於我自己的愛和希望。最近老是夢見西部的沙漠,我想老天是不是在暗示我,那裡才有我要尋找的東西。羅布泊,聽說過嗎?被人稱為死亡沙漠,我要去的就是那裡,別以為我是去找死,不會的,有你的愛和祝福,我肯定會走出羅布泊,從而走出囚困自己多年的活棺材,我會帶著微笑來見你的。親愛的公主,也許我永遠成不了你心中的王子,可是沒有關係,你沒有把我當作蛤蟆我就一直很感激,請相信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會誠摯地祝福你,祈求上帝保佑你,給你人世間最美好的幸福,讓你從此沒有憂愁沒有悲傷……」

高澎你這個壞蛋,你答應了的,我們要相互扶持,未來的路要一起走過的,你怎麼能不辭而別呢?你答應的事怎麼能反悔?你一直是言而有信的人,為什麼唯獨這次背信棄義?!

我生氣極了,哭得一塌糊塗。羅布泊,死亡沙漠,老天,他怎麼去那種地方?!可是我沒有辦法挽留他,就如沒有辦法拯救他一樣,真正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這麼一想,心裡才好過了點,羅布泊,他應該能走出來的,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走出羅布泊他才會真正地解脫和自由,被痛苦的往事囚住這麼多年,他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愛和希望的,我應該相信他,不是嗎?

正在這時,祁樹禮從外面回來,一身筆挺的西裝,高昂著頭,仍然是盛氣凌人的模樣,看到我在抹眼淚,逕直走了過來,巨人般站在我面前問:「你在這兒哭什麼,高澎走了?」

我一驚,「你怎麼知道?」

「是我要他走的,我要他不要再影響你,帶壞你……」

「我本來就壞,不用他帶壞!」

「我是為你好,不想你跟著他一起墮落。」

「我本來就墮落!」

「那好啊,跟我墮落吧,我帶你去美國墮落。」

「你少來這套!」我滿臉是淚地瞪著他吼,「我怎麼樣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高澎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你聽著,如果他有個什麼閃失,我決不饒你!我發誓一定會跟你拚命!」

祁樹禮不以為然,「他一大男人能有什麼閃失?」

「他去了羅布泊你知不知道?」

「哦,有點遠,死亡沙漠吧。」祁樹禮神情漠然。

他的冷漠越發刺激到我,我叫囂起來:「你也知道是死亡沙漠啊,如果他不能活著回來,祁樹禮,你聽著,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好,我等著。」

「好,你等著!」

日子過得緩慢如阻塞的河流,轉眼春天來了,高澎還是沒有消息。這期間祁樹禮回了趟美國,我真恨不得他永遠別再回來了,免得我看見他就心裡添堵。櫻之勸我,要我心態放平和點,說祁樹禮其實人不壞,他不過是太看重我了云云。可是我做不到心平氣和,一面對他我就血壓升高,那天阿慶生日我參加完飯局回來,還在家門口就看見祁樹禮坐在湖邊的椅子上曬夕陽,太陽快落山了,所以他只能曬夕陽。他什麼時候回來的?瞧他悠閒自得地坐在那兒抽煙的樣兒,再想到高澎說不定還在羅布泊的沙漠裡跋涉,我就恨得牙根直癢,看都不朝他看就徑直朝屋裡走。他見我不理他,笑吟吟地主動跟我打招呼:「考兒,很久不見,去哪兒了?」

我昂著頭答:「做小姐。」氣死你!

「怎麼說話的,你就這麼想做小姐嗎?」他聞到火藥味有些不悅。

我冷冷地說:「有什麼辦法呢,我沒工作,吃了上頓愁下頓,不做小姐做什麼。」

「你看你,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我還是沒理他,自己進了屋。他緊隨我進來,小四見到他驚喜萬分,忙奔進廚房泡茶去了,這死丫頭,祁樹禮平常沒事就喜歡跟她套近乎,還送東西,她早就被收買了,我一有點風吹草動她就馬上報告給祁樹禮。小四去泡茶的間隙,他已經在沙發上穩坐如泰山了,一抬頭,差點跳起來,因為正對他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幅人體藝術照,不是別人,正是我的。

可能是受高澎的影響,我現在做人做事比以前更加出格,就是這張照片讓我身敗名裂,我就偏把這照片掛在客廳裡,看吧,大家都看吧,無論你們怎麼看我,白考兒還是白考兒,你們奪走我的名譽,卻奪不走我對自由生活和信念的堅持!

不過說實話,這照片真是拍得好,無論站在哪個角度看,都流淌著藝術的光華,照片中的女子,在綠色森林的背景下,露著玉背,春光乍洩,曲線優美,側著的面孔眉眼盈盈,絲綢一樣光亮的秀髮凌亂卻別有風情地散落在腦後,瀑布一樣地垂下,讓若隱若現的玉背更顯白皙,散發著無窮的魅力。我每天都要端詳照片好幾次,越看越喜歡,簡直不能相信照片裡的人就是自己,我真是愛死高澎了,把我拍得這麼美。

祁樹禮盯著照片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很難將兩者聯繫在一起,想必他也猜到我的這個壯舉就是針對他的,他饒有興趣地問:「這就是那張照片?」

「正是。」我得意揚揚。

「很美嘛,像仙女。」

「正是。」

「那小子還是蠻有水平的。」

「正是。」

他笑了起來,曖昧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考兒,你還真是另類,可是照片擺在這兒讓人有點想入非非啊,呵呵……」

「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光身子。」

「我是見過女人光身子,不過沒見過你光身子。」祁樹禮神情曖昧不清,異想天開起來,「如果可以,你能把這照片送我嗎?」

「送給你?想得美!」

他卻說得很認真:「我說的是認真的,你想要什麼,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拿來跟你交換。」

「省省吧,我交給誰也不會交給你。」

「那你準備交給誰,耿墨池嗎?」

「……」

這話把我點著了,我手朝門口一指,「你可以走了。」我沒說滾,已經是很客氣了。豈料祁樹禮根本不吃這套,還故意刺激我,「哎,話說好久沒聽到耿先生彈琴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我挪揄道:「是吧,看樣子你還挺想他的嘍?」

「有點,我這個鄰居其實人還是不錯的,跟他住對面還能免費欣賞音樂,要不是因為你,我說不定已經跟他煮酒論英雄了。」

「我真是小看了你,心胸寬廣如大海。」

「你本來就小看了我,我的心裡全是你。」

他這麼說著,目光又被那張照片吸引過去了,神情專注,含情脈脈,臉上透著無限留戀,我聽到他說:「你小心,改天我說不定就把這照片偷走了。」

兩天後,我去醫院複查回來,一進門就被沙發對面空落落的牆嚇得睡意全無。問小四,小四說祁樹禮拿走的。我大叫:「誰要你讓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說已經跟你講好了的……」

我氣勢洶洶地跑到隔壁,祁樹禮不在,保姆說他要到晚上才回來。我又一個電話打過去,破口大罵:「你渾蛋,為什麼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釋:「不是偷,是拿的。」

「還給我!」

「非常抱歉,我已經把照片寄到美國去了,你要想看的話,就跟我去美國吧……」

「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他用耿墨池的話回答。

晚上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上樓洗了個澡準備睡覺。我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站在書房的窗前梳頭,窗口正對著近水樓台,祁樹禮也站在那邊的窗戶前,他在抽煙,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因為隔得有點距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感覺就像是獵人瞄準了目標……電話響了,我跑過去接。

祁樹禮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了過來:「你最好關心一下你的朋友李櫻之!」

「李櫻之?李櫻之怎麼了?」

啪的一聲,電話那邊變成了忙音。

我拿著電話莫名其妙,心裡一陣發緊,關心一下李櫻之?什麼意思啊?難道我有什麼把柄捏在他手裡嗎?笑話,我一不偷二不搶,還怕他捏著我什麼把柄!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撥電話試圖聯繫櫻之,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聽,想必是和周由己出去度假了,之前聽她說要出去玩的。我給櫻之發了短信,問她現在在哪裡,第二天櫻之從雲南昆明打來電話,說她過兩天就回星城,她和周由己去了雲南旅遊。我氣咻咻地說:「你最好馬上滾回來,我快瘋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要再不回來,就只有給我收屍的份了。」

「沒事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又是誰招惹你了?」櫻之被我罵得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你快回來就是了!」

「我當然回,後天中午到。」

「周由己呢,也跟你一起回來吧?」

「不,我先回來,他還要去廣州結筆賬。」

「結什麼賬啊,你小心被他甩了。」

「呸,呸,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幸福美滿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掛掉電話後我還是急躁不安,莫名地心慌,究竟慌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夜裡我又開始做夢,最近老是做噩夢,我在夢裡疲憊不堪,出了一身的汗。

然後電話響了,我嚇個半死,自從耿墨池走後,我特別怕夜裡電話響,怕聽到我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電話是個陌生男人打過來的。

「請問是白考兒小姐嗎?」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高澎的朋友,我們一起去的羅布泊……」

高澎失蹤了!據跟他同行的夥伴說,他們在羅布泊迷了路,然後又遇到沙塵暴,狂風大作,差點把他們活埋,之後高澎就失蹤了。他們在沙漠裡跋涉了十餘天尋找他,卻只在沙堆裡找到了他的一個背包,裡面的一個筆記本上記著我的電話,他們這才通過電話聯繫上我。「如果高澎有個什麼閃失,我會跟你拚命!」幾個月前跟祁樹禮發狠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我當然要找他拚命,如果不是他逼走高澎,怎麼會讓高澎葬身沙漠?雖然是失蹤,但誰都知道,在死亡沙漠裡失蹤意味著什麼!接到電話後我整個人都崩潰了,腦子裡亂作一團,全是高澎爽朗的笑聲,「青蛙之所以還是青蛙,是因為還沒找到屬於他的愛和希望……」高澎啊,難道為了尋找你的愛和希望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嗎?我知道過去痛苦的經歷一直折磨著你,你想解脫,想自由,可是解脫的代價就是葬身沙漠屍骨無存嗎?

「小姐,您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祁先生還在睡呢。」

我一身睡衣幽靈般飄到近水樓台的時候,他的保姆還是睡眼惺忪,拚命地揉眼睛。外面天剛濛濛亮,客廳牆上的掛鐘顯示著時間:五點半。

「沒關係,我在這兒等。」

「這怎麼好呢?」

「沒事,我在家裡睡不著,到這沙發上躺會兒。」

「這個……那好吧。」保姆給我泡了杯茶,這才進廚房去忙了。

客廳裡靜得像墳墓。

我直直地坐在沙發上像尊雕塑。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保姆弄好了早餐,問我要不要吃點。我表情呆滯地搖搖頭,這時候祁樹禮剛好下樓。「考兒,你怎麼在這兒?」他看到我滿臉淚痕地坐在沙發上嚇了一跳。

「白小姐五點多就過來了,一直坐在沙發上。」保姆說。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祁樹禮連忙過來摸我的額頭。我把他的手揮開,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嚷道:「把高澎還給我!把高澎還給我!」

「高澎怎麼了?大清早的發什麼神經?」

「你還問他怎麼了?你還好意思問他怎麼了?」我的情緒一下就爆發到極點,跺著腳,好像身上有千萬隻蟲子在爬一樣,「他在羅布泊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被活埋了,埋在了沙漠裡……你這個惡棍,都是你,都是你……」

「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他失蹤了並不意味就死了嘛。」

「在那種地方失蹤,你說死了沒有,要不你也去試試啊!」

「考兒,生死有命,你怎麼能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呢?」

「是你逼走的他,當然怪你!」

「我只是要他走,沒說要他去那種地方。」

「你還強詞奪理,你就不怕遭報應嗎?不,不,你已經遭報應了!」我揮舞著雙手瘋言瘋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老婆死了,你的親弟弟不在了,你的妹妹到現在都沒下落……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下落……」話還沒說完,我就打住了,我在說什麼,在說安妮嗎?怎麼扯到她的頭上來了?

「你……你說什麼?你知道小靜的下落?」祁樹禮跳起來,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將我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你知道小靜的下落?她在哪兒?告訴我,她在哪兒!」

我驚恐萬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話已出口是收不回來的,我橫下一條心決定跟這個男人決戰到底了,反正事到如今我們已無修復的可能。

「我是知道她的下落,我見過她,不,豈止是見過,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兒,這輩子你都別想知道……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對你透露半個字……」

「考兒!」祁樹禮野獸般地號叫起來,「你怎麼能這樣,我這麼不顧一切地愛著你,你卻這樣回報我,你知不知道小靜對我有多重要,我整整找了她十幾年,她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信念,我答應過阿傑的……」

「別提他,你們兩兄弟都是一個鼻孔出氣,你們帶給我一生一世的傷害,他我是報復不到了,但我可以報復你,我用一輩子報復你都不夠!」

說著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祁樹禮鬆開我的胳膊,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笑得渾身打戰的我,淚水很清晰地從他的眼底滲出,他的嘴角劇烈地抽動著,「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對我,考兒,告訴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就算你不愛我,不接受我,你也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啊!告訴我小靜在哪兒,我這輩子沒求過人,考兒我求你,告訴我那可憐的妹妹在哪兒,只要你肯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晚了,已經太晚了,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兒的,我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有你這麼個哥哥!」這麼說著,我自己已是淚流滿面,祁樹禮哀求的樣子讓我心裡好生痛快,可是我為什麼還要流淚,我本應該很高興的,我為什麼還要流淚?

也許他是沒做錯什麼,高澎的死不能全怪他,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他小靜的下落,這出悲劇已經夠慘烈的了,我不想安妮也捲入,還有耿墨池,如果他知道安妮就是祁樹禮尋找多年的妹妹,他會怎麼想?該承受的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老天,一切到此為止吧,放過無辜的人!

這麼一想,我平靜了許多,看著他說:「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再想這件事了,高澎是死是活,我也不再追究你什麼了,不管了,我是真的受夠了,到此為止吧,我們兩個注定都是要孤獨到死的人,各自去掘自己的墓吧。」

祁樹禮看著我,痛不欲生,「小靜,小靜……她長成什麼樣了?」

「她很美,大大的眼睛,像個天使……別再追問她的下落了,她現在過得很好,有人在關心她照顧她,讓她平靜地過她自己的生活吧。」我能告訴他的只有這些了。

後來他的保姆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整晚都在哭泣,要我過去勸勸。我沒有理會,無暇顧及。第二天我跑到外面買了很多冥紙回雅蘭居,我要超度高澎的亡靈,其實超度他又何嘗不是在超度自己,死去的人也許進了天堂,活著的人卻在地獄!

小時候就聽長輩們說,鬼魂只在晚上才出來。我就一直等到晚上,抱著冥紙到了湖邊,夜裡的風很大,我點了半天才把冥紙點著。火光中,我神思迷離,恍惚間出現了幻覺,眼前狂風呼嘯,高澎在漫天黃沙中艱難跋涉,他單薄的身子無法抵擋住惡魔一樣的狂風跌倒在地,狂風立即捲起沙浪轟向他,他掙扎著想擺脫惡魔的控制,就像他一直努力想擺脫痛苦的往事一樣,可是他無能為力,最後只能被活活掩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自己的愛和希望,只能帶著遺憾離開……

我掩面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高澎,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你怎麼會葬身沙漠?該死的是我啊!

「我要回美國了。」祁樹禮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我沒回頭,還在哭。

「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你。」祁樹禮俯身試圖扶起我,被我拒絕了,他歎著氣直搖頭,可能是一宿沒睡,聲音嘶啞渾濁不清,「耿墨池已經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幹什麼,想死在這裡嗎?」

「不要你管!」

「李櫻之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她回來了就回來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她現在在看守所。」

「……」

「她受周由己的唆使挪用工程款數百萬,周由己事先得到風聲逃到國外去了,捲走了所有的贓款……」祁樹禮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好像事不關己一樣,儘管李櫻之挪用的是他在醫院的投資。

我站起身,瞪大眼睛看著他,直覺得天旋地轉,「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不信你打電話啊,她現在就在看守所裡。」

「你想怎麼樣?」

「什麼叫作我想怎麼樣?」

「想以此威脅要我嫁給你?」

「考兒!在你眼裡我有這麼惡劣嗎?」

「我現在很亂,什麼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還是這麼不信任我,無論我做什麼,付出多少都無法贏得你的心嗎?」祁樹禮剛才還很平靜,現在卻激動起來,「沒錯,我是想娶你,做夢都想,但我不會用你說的這種卑劣的方式得到你,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告訴你吧,其實我早就知道李櫻之在私自卷錢,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沒有揭穿他們,誰知我的不聞不問讓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周由己跑了,現在李櫻之就必須背負所有的罪責……」

「你想把她怎麼樣?」我哭起來,「讓她少坐點牢吧,她身體不好。」

祁樹禮神色黯然,眼底氾濫著難以名狀的恓惶,「這個不用你說,我已經給她找了最好的律師,如果有可能,希望可以辦保外就醫。」

「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我想贏得你的心,但我不會勉強你什麼的,只是想帶你去美國,在那裡重新開始生活,我們忘掉這裡的一切,我已經傷透心了,你不傷心嗎?」

「我傷心,很傷心……」

「你傷心嗎?」當我把李櫻之的事告訴張千山的時候問他傷不傷心,事情落到這個地步還是因為旦旦的撫養權,櫻之跟周由己在一起後又多次跟張千山提出要回孩子的撫養權,張千山獅子大開口提出要兩百萬就讓孩子跟她,很明顯張千山是負氣的,男人嘛,總是要面子的,他不能接受櫻之竟然選擇了周由己,這對他來說是個莫大的羞辱,所以才開出兩百萬故意為難他們。

但櫻之也是個強脾氣,為了籌到這筆錢她在周由己的唆使下不惜鋌而走險挪用工程款,可是錢剛到她手裡就被周由己拿去了,說是做生意周轉一下,哪知道越陷越深,此後她又多次被周由己唆使挪用公款,數額越來越大,他們去雲南旅遊的時候,周由己聽到了風吹草動,借口去廣州結一筆賬撇下櫻之逃之夭夭了。

張千山在法院工作,知道得比我更詳細,我問他傷不傷心,張千山捂著臉痛不欲生,「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錯!我不是真的想要她的錢,我是想要她回到我身邊來的……」

「回到你身邊?」我大吃一驚。

「難道你以為我跟她離婚真的是因為在外邊有人嗎?不,你們都不瞭解,我其實是愛她的,大一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張千山一臉悲愴,敲著桌子激動地說,「跟她結婚後,雖然她對我百依百順,但我知道她從來就沒愛過我,她只是在盡義務,她從不跟我爭執,更別說吵架,我故意在外邊找女人她也一聲不吭,她就是做做樣子跟我鬧幾句我心裡也好受些吧,起碼能讓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但是她沒有!一點憤怒的表示都沒有!」

「你愛她的方式就是在外邊找女人?」我反唇相譏。

張千山低下了頭。

「你自己沒有好好經營婚姻,還怪罪櫻之不愛你,你從一開始就錯了,逼她拿出兩百萬的贖子款更是錯上加錯!櫻之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是,我沒有否認自己有錯,但你讓她捫心自問,旦旦是不是我的孩子!」

「什麼,你懷疑孩子不是你的?」我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

張千山沉默片刻,終於道出內心隱藏多年的猜疑:「你也知道的,她跟周由己大學的時候好過,櫻之畢業就跟我結了婚,旦旦剛好又是早產……」

「就憑這?」

張千山沒吭聲。

「有親子鑒定嗎?」

「我想過做,但沒有這個勇氣,我很愛這個孩子,他是我們全家的寶,我沒辦法去想像如果孩子真不是我的骨肉,我該怎麼辦!」

「你簡直荒唐!就憑這不著調的猜疑你竟然懷疑自己的妻子,還在外邊找女人,你還覺得自己理所當然,你活該得不到她的愛!櫻之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才毅然離開你,張千山,你現在看到結果了吧,你滿意了嗎?」

張千山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氣得不行,生活果然是一出狗血的鬧劇,沒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我瞅著張千山的樣子氣歸氣,但轉念一想現在這種時候最能幫到櫻之的可能還是張千山,畢竟夫妻一場,他又在法院工作,很多事情還得他出面。

我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去看看她吧,聽說她在裡面幾次想自殺。」

「是的,幾次都被發現了。」

「怎麼樣才能減輕她的罪行?」

「首先就得退贓。」

「知道了。」

兩個禮拜後,我賤價賣掉了韶山路的公寓,很快雅蘭居也出手,而為了填上那個天大的窟窿這些還不夠,正當我一籌莫展時張千山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被挪用的公款已經全部被填上,我問是誰填的,他說他也不清楚,是檢察院的人告訴他的。

我只稍微想了下就猜到這個人是誰,當天晚上我就去近水樓台找到祁樹禮,除了他,我認識的人裡沒有人有這樣的實力,幾百萬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來。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說:「我不想欠你太多。」

「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欠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沒有辦法。」

「我還不起。」

「我沒說要你還。」

「那你最想要什麼?」

「你的心。」

「那可能要不到。」

「為什麼?」

「我的心已經不屬於我,給了別人。」

「去了日本的那個人嗎?」

我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只把賣房籌得的近三百萬放到了他面前。

「你把房子賣了,住哪兒?」祁樹禮問。

「回湘北,那邊報社邀我過去當編輯。」

真實的情況是,那邊晚報社的副刊部主任是我的高中同學,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她知道我從電台離職後,竭力遊說我進報社工作,報社的幾個領導也都跟我很熟,也表示歡迎我加盟。我並沒有給予那邊肯定的答覆,只是說先回去看看,跟家人商量下再說,而且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能不能勝任還是個問題。

在跟祁樹禮講話的這當口我就一直在咳嗽,祁樹禮看著我咳得氣都快喘不上來的樣子很憂心,「我送你回去吧。」我一邊擺手一邊還在咳嗽,祁樹禮歎氣,想了想又說:「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麼事?」

「有人在羅布泊發現了一具被風乾了的屍體。」

我腦子裡嗡的一響,差點栽倒在地。祁樹禮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你別緊張,經過技術部門鑒定,屍體……不是高澎的。」

「你確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學嘛,而且有人看見了活著的高澎。」

「在哪兒?」

「西藏。」

從祁樹禮家出來,夜色已深,我在湖邊站了會兒不由自主地朝在水一方走去。雅蘭居已經賣掉了,辦完過戶手續我就得搬走,回湘北陪伴父母。在水一方我並沒有接受產權,因為我自認沒有勇氣居住在這裡,這是他住過的房子,裡面有太多他的氣息,我怕我受不了。事實上,耿墨池去日本後不久,他的律師黃鐘就來到星城找到我,拿出一堆文件要我簽,我知道那些文件都跟財產有關,我沒有簽,因為那不是我要的。

每晚我依然為他在臥室留著一盞燈,明知道他已經不會再回來,但我還是固執地認為他一定可以看到這盞燈光,當內心被無邊無際的苦痛折磨得不眠不休時,也只有借由這種象徵性的安慰讓自己可以繼續每天的生活。只是自他走後,在水一方的房子我從未進去過,現在我要走了,總該進去看看吧,這一別,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勇氣再來這座城市……

沒有了他的城市,連空氣都是悲傷的,沒有了他的房子,靜如墳墓。我站住門外,淚眼婆娑地看著那張緊閉的門,久久無法邁動腳步。

再也沒有了溫暖的燈光。

再也沒有了動人的琴聲。

再也沒有了隔岸深情的對望。

我抖抖索索地用他走前留給我的鑰匙打開門,一股近似墳墓的潮氣和霉味迎面撲來,我摸索著開了燈,霎時亮如白晝,房間內的傢俱都被罩上了白布,地毯已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牆上的掛鐘、名畫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還有沙發和牆角的那架鋼琴雖然同樣被琴罩罩著,上面亦是被厚厚的塵土覆蓋。我走到鋼琴邊,揭開琴蓋,隨便按了一下,崩的一聲悶響響徹房間,彷彿一記重錘,擊得我五臟俱碎,淚如雨下。

這鋼琴啊,如同他的愛,原本從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婉轉纏綿,驚心動魄。可是現在,一切都遠去了,這架鋼琴沒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絕世的音樂,如同我們可憐的愛情,失去生存的土壤就只能隔海相望。從一開始我們的愛情就被世俗所不容,我們都想為對方好,以為彼此奉獻毫無保留就能讓愛繼續,可是結果呢,命運陰差陽錯,人生處處佈滿陷阱,我們最終逃脫不了勞燕分飛,正如同肖邦的那首曲子,離別就是宿命,一切的努力彷彿只是為了更徹底地鑽進命運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這圈套,他也逃不出。繞了一大圈,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守在他身邊的不是我,守在我身邊的也不會是他……

「考兒?」客廳的門突然被推開,祁樹禮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過來了。

我沒有回頭,「你來幹什麼?」

「我不放心你。」原來他一直跟著我。

「出去吧,他知道了會不高興。」

「考兒!」祁樹禮走過來,站到我身後,長長的身影印在鋼琴上,「你這是何苦呢?你明明可以生活得更好,偏要把自己困得這麼死,我現在已經不奢望你接受我,我唯願你能生活得好一點,健康一些,你看你現在瘦成了什麼樣子。」

「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誰管,你父母說的你又不聽。」說著他扳過我的身子,眼圈已經泛紅,聲音變得哽咽起來,「考兒,我把你帶到美國,就是想讓你忘了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或許這對你很難,但總比你這樣半死不活地消磨自己的青春要好吧?何況他已經結婚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你該死心了!跟我走吧,我們結束這兒的一切,加州溫暖的陽光會讓你健康起來的,我不會勉強你一定做我的女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生活,善待自己。請你相信我,只要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命運……」

「我相信……」

我點頭,心裡忽然變得混亂無主張。我當然相信這個男人,他無所不能,完全有可能改變我的命運,我從未懷疑他能給我幸福生活的可能,可當我被眼前這個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說得蠢蠢欲動的時候,另一個男人的面孔立刻在腦海中浮現,他一臉病容,卻還是那麼傲然獨立,冷漠的表情掩飾不了他內心火一般的熱情。他或許不會給我安定的生活,尖銳的個性會讓我總是受傷害,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愛他,雖然我很清楚我們已經失去重聚的可能,但內心還是垂死掙扎著一線希望,就像一個墜落深井的求生者,盼望著黑暗的世界能悄悄射進一線光芒。

「跟你去美國可以,但必須先滿足我一個願望……」我鼓起勇氣說。

「什麼願望,你說。」

「我要去日本。」

回湘北後,我根本無法到報社去工作,病情急劇惡化,數次進出醫院。日夜不休地咳嗽、發燒讓我本就虛弱的身體越發不堪一擊,好幾次又出現呼吸衰竭的現象,稍微受點涼就感冒,加重病情。家人焦急不已,要送我去星城醫治,我拒絕了,那座城市,我真的不想再回去。

這期間,祁樹禮迅速結束國內的生意,準備啟程返美了。臨走前他來湘北看望自己的母親,順便也來跟我父母道別。對於我要去日本的事情,他的態度很明確,「我不會帶你去日本,否則別人不會說你是瘋子,會說我是瘋子!」

他拒絕得很徹底,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這倒符合他一貫的風格,做事從不留餘地,乾淨利落,絕無後患。所以我並沒有太過央求他,我瞭解他的為人。只是我不甘心,我竟然快想不起耿墨池的樣子了,越深刻地去想念一個人,那個人的樣子反而越來越模糊,無論我的記憶如何追趕,還是趕不上他漸漸遠離我夢境的速度,我絕望,無比恐慌,我怕我會跟安妮一樣,會在追趕記憶的時候徹底丟失記憶,像刪除文件一樣地刪除這段記憶。這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在樓下的院子裡徘徊,惶惶不可終日一樣。我又想他了,一念出他的名字,更加迷亂無措,感覺自己又像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我看看四周,站在家門口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我看見自己在空曠荒涼的心田里肆意狂奔,不顧一切地驅遣著記憶,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哪兒呢,黑沉沉的原野吞沒了我的聲音,感覺不僅是隔著世界,還隔著時空的距離,那臉那心,越發的模糊不清,我在夢裡已經徹底尋不到迷失了方向的記憶……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起了高燒,又開始咳嗽,這一次來勢兇猛,吃早餐時突然昏倒,爸媽趕緊將我送到了醫院。

醒來時已是深夜,雖然發著高燒,但我的意識很清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定要去見他,就算我要不久於人世,也要看他一眼後再入土。我知道我最終將從這個世界飄然而走,飛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求解脫,我怕在那個世界迷路,等到有一天他也去的時候,我會記不起他的樣子!

我逃跑了,一個人跑出醫院,打輛車趕到祁樹禮下榻的酒店,祁樹禮開門時正在系睡袍,像是剛洗完澡,他還沒說話我就扶著牆壁咳成一團了。

他跑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半個身子都耷拉在他身上了,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帶我去日本,帶……我去日本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像施了魔法般,祁樹禮一下就被定住了。

「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帶你去!」好半天他才冷酷地說。

「不,不,你聽我說,」我緊抓著他的臂膀,突然不咳嗽了,表達異常清晰,「你帶我去日本,我只去見見他,看他一眼就回來,然後我跟你去美國,一輩子都不再回來,一輩子跟你生活,我會徹底地死心,我發誓再也不會想他,將他在我的心底徹底地埋葬……」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見他?為什麼?」

他一把推開我,揮舞著雙手咆哮如雷,「你究竟是鬼迷心竅了還是怎麼著,你見了他又能解決什麼問題,治得好你的病嗎?救得了你的心嗎?你如果想死有很多種方式,一定要我去送你死嗎?告訴你,我做不到!就算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我也無法改變老天的安排,我只能忍痛接受,將你深深地永遠地埋葬在我的心底,聽清楚了,是我的心底!而不是讓你死在他的面前……」

突然,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你怎麼了?」他扶住我問。我沒回答,掙扎著站了起來,再一次拽住他,揪住他睡袍的領口死不鬆手,我喘著氣說:「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越想他就越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裡只剩個模糊的輪廓,我好害怕……Frank,無論你多麼恨他,畢竟在這個世上我愛過他,得不到他的愛,不能跟他廝守我都不去想了,我已經屈服於命運了,活著請讓我死心,讓我最後再看看他的樣子吧,無論我今後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心裡好痛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胸口痛得無以復加,已經分不清是身體的疼痛,還是真的心痛,只能抽縮著身體,想壓抑住胸口的一股熱流,卻壓抑不住,隨著一聲劇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祁樹禮的白色睡袍上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

「考兒!」

這絕對是一次奇妙的旅行。飛機降落在日本中部最大的城市名古屋的機場時,我還是不能相信我真的已經到了日本。我穿著長大衣,裹著厚厚的披巾,依偎在祁樹禮的臂膀下,心情激動了又平復,平復了又激動,整個人暈暈乎乎,根本不理會周圍的人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他們都是一身春裝,我卻穿得像剛從南極回來。沒辦法,自從生病後,我就格外地怕冷。

儘管我一再地要祁樹禮少帶些人過來,可他還是保鏢、隨從、翻譯、醫生和保姆一個不少,一行六七人走在機場裡,場面頗為壯觀。

出了機場,三輛豪華轎車駛到了我們身邊。我仰著臉,貪婪地呼吸著異國的空氣,因為這空氣也是他呼吸著的。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即使沒有相見,呼吸著他呼吸的空氣,感覺還是如此甜蜜。只是這甜蜜破碎如水中月,他知不知道見了他之後,我就要遠赴另一個國度?在那裡我再也呼吸不到由他的愛構成的空氣了,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今生今世注定要暗淡無光,相聚和分手一樣,誰也無法改變來自命運的嘲弄和打擊。

「我們去哪兒,酒店嗎?」上了車我問祁樹禮。

「反正不會露宿街頭,放心好了。」祁樹禮摟著我說,完了又補充道,「我們不去酒店,你的身體不適合住酒店,我在名古屋市中心有棟房子,是一個老朋友的,他去加拿大了,房子暫時借我用著。」

車子最後停在了一條僻靜的街道旁,四周全是綠樹環繞,一棟棟日式小洋樓優雅地矗立在街旁,獨門獨院,看得出來,這裡跟彼岸春天一樣,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地方。我們進了街道拐角處的一棟房子,一進房間,祁樹禮就連忙將我扶到榻榻米上躺好,吩咐隨行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測血壓、量體溫、打針,忙了好一會兒,醫生剛走,保姆又進來餵我粥,因為呼吸道發炎,我只能吃流質食物。「我來吧。」祁樹禮吩咐保姆退下。

他接過碗,喂得很小心,生怕燙著我,每喂一口都要到嘴邊吹一吹。我惆悵地看著這個男人,忽然覺得他老了很多,兩鬢間已經有白髮了,滿臉滄桑,神情疲憊得像個長途跋涉的旅人……我想我已經沒有理由抗拒他了,這幾年守在我身邊不離不棄,我已欠他太多,見到我要見的人後我應該可以安心地跟他走了,如果我選擇的這條路還有盡頭的話,那麼他就應該是我的盡頭了,我不在乎這盡頭是天堂還是地獄,哪怕是一塊墳地,我也認了,沒什麼不同。

「想好了嗎?」喂完粥他問。

我疲憊地點點頭。

「真的答應見過他後,跟我去美國嗎?」

我又點點頭。

「好,就這麼說定了。」說著他將我的臉捧在手心,攏了攏我蓬亂的頭髮,俯下身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再吻,溫柔又傷感地說,「就是這張臉,自從第一次遇見,就從未走出過我的夢境,今生今世,我也不會讓你走出我的夢境。」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無聲地淌了下來。

「為什麼哭?不情願嗎?」

「你是我的歸宿,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回答說。

「那你為什麼拒絕我到現在?」

「所謂歸宿,總是要走過一段路後才知道是歸宿。」

「但願你是這麼想的,但願你沒把這歸宿當作是墳墓……」

好厲害的男人!

「他知道我們來了嗎?」我轉移話題。

「不知道。」

「那就好,」我放心地點點頭說,「我只是看看他,不想打擾他。」

「我也不會讓你打擾到他,」他眉頭微蹙,一副放心不下的樣子,「可是我好像有點擔心,擔心你一見到他又改變主意。」

他這麼說,顯出很無奈的樣子,「所以我現在很懷疑,我將你送去見他,會不會是我的失策,萬一你不肯跟我去美國了呢?」

我虛弱地笑了笑,「你這麼不信任我嗎?我不跟你去美國又能去哪兒呢?他的身邊有米蘭,對他而言,我的存在是多餘的。」

「就怕到時候多餘的是我。」祁樹禮歎口氣,俯身替我蓋好被子,又在我額頭吻了吻,「很晚了,你不能太勞累,睡吧,我就住你隔壁,有什麼事可以叫我。」

可能是旅居異國,環境陌生,我在「地上」折騰到很晚都沒睡著,坐起來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來,也沒有開燈,後來乾脆光著腳在榻榻米上走來走去。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鋼琴聲。我定www.99lib.net定神,確定不是幻覺,是有琴聲,從窗外傳進來的。我跑過去推開窗,琴聲更真切了,好熟悉啊,隔著馬路,對面的一棟日式小樓裡亮著燈,琴聲就是傳自那小樓。

我仔細聽,越發的熟悉起來,不是曲子熟,是感覺熟,琴聲錯落起伏,那樣纏綿,那樣悲傷,又那樣破碎……是放的CD嗎?再仔細一聽,絕對不是放的CD,是彈奏的琴聲,我也學了一年多的琴,這點還是區別得出來的,這麼晚了,是誰在彈琴呢?

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睡不著了,穿上大衣,裹上披巾,躡手躡腳地摸出房間,出了樓,逕直朝馬路對面走去。小樓的燈光在一樓,大門緊鎖,我將身子貼在冰冷的牆邊聽,倏地,手腳冰涼,血液一下子倒灌進心臟,瞬間凝固……不可能啊,裡面彈琴的不可能是他,他怎麼可能住祁樹禮對面呢?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誰能將《離別曲》奏出靈魂的味道,第一次聽他彈琴時就是這首曲子!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祁樹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床頭的牛奶都已經涼了。

「醒了?」

「醒了。」

「還要不要再睡會兒,我看你睡得好香,一定是昨天累壞了。」

「不用再睡了,我要去見他。」說著我就支起了身子,想了想,忽然問:「對了,昨天我好像聽到對面有人在彈琴。」

「是嗎,你聽到了?」他好像並不意外。

「彈得很好,很像是……耿墨池彈的。」

「本來就是他彈的。」

「什麼?」我從榻榻米上驚坐起來,「你說什麼,他……他住你對面?」

「這麼大驚小怪幹什麼,住他對面很稀奇嗎?」他瞅著我,頗不以為然的樣子,「在彼岸春天我就住他對面啊。」

「你,你這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在名古屋有生意,偶爾過來跑跑,偶然聽說他也在這兒,偶然知道了他的住處,偶然就搬過來住了……你知道住彼岸春天的時候天天能聽到他彈琴,很喜歡,突然聽不到會很不習慣。」

「所以你就追過來了?」

「什麼叫追過來了,我是慕名而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強詞奪理。可憐的耿墨池!

「那他知道你住這兒嗎?」

「不知道。」他很老實地回答,「我也就來了兩回,住了不到三天。」

我轉身就往更衣室跑,用最快的速度換了衣服。

「我一直以為我是個瘋子,沒想到你比我還瘋得厲害!」我急急地從更衣室出來,跑到衛生間洗漱,最後一陣風似的跑到梳妝台前,「昨晚我就覺得納悶,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能彈出這琴聲,原來真的是他,你這個該死的,原來你一直在監視他……」

「沒有啊,考兒,我其實蠻認可他這個人的,就想跟他做鄰居。」他很委屈的樣子,振振有詞地說,「雖然我們是情敵,不過所謂英雄惜英雄,我們彼此還蠻欣賞的,他自己也跟我說過,他很慶幸遇到我,否則以他的病絕對活不到今天,是我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那他應該很感激你嘍?」

「的確如此。」祁樹禮得意揚揚,最後又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拜訪他了,住這房子這麼久,我還從來沒去拜訪過我的老鄰居呢。」

我們一路步行走過去。後面跟著的是隨從和翻譯。

天氣很好,春日的陽光溫暖地照耀在名古屋的每個角落,我們來得很湊巧,三月間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隨處可見緋紅的櫻花隨風飄搖,花謝花飛,行人走在街頭,猶如在沐浴一場櫻花雨,此情此景像極了韓國電影《春逝》中的片尾鏡頭,李英愛也是這樣走在櫻花紛飛的街頭,如詩如畫,美得讓人驚歎。

對面的小樓院門緊鎖,祁樹禮下手去按門鈴,開門的是一個乾淨利落的中年女人,繫著潔白的圍裙,應該是用人,禮貌地朝我們鞠躬行禮,翻譯問她耿墨池在不在家,她用日文嘰裡呱啦說了一堆,翻譯點點頭,轉過臉告訴我們,耿先生出去了,好像去了附近的公園散步。

「可能就是名古屋城旁邊的那個公園。」祁樹禮說。

翻譯說:「可能是。」

「那就去公園吧。」祁樹禮牽起我就朝前走。

「坐車還是走路?」翻譯問。

「就在街那頭,走路吧。」

於是我們又步行去公園。一路上我冷著臉不說話。祁樹禮興致卻很好,沒話找話,跟我介紹起名古屋的人文地理來了,他說名古屋在被二次世界大戰盟軍的炸彈摧毀後,現在已經發展成為日本第四大城市,並且是日本最重要的經濟都市之一,歷史上名古屋因三個最重要的歷史人物出生於此而聞名: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正是這三人於十七世紀初統一日本。這不是我感興趣的。祁樹禮當然知道我想知道什麼,又說起了他的老鄰居耿墨池,他說耿墨池在養病的間隙在名古屋的一所大學內任客座教授,教鋼琴。

「他當教授?」我頗為詫異。

「是啊,當教授。」祁樹禮呵呵地笑。

「你笑什麼?」

「沒笑什麼。」

「是不是覺得他當教授很奇怪?」

「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也覺得奇怪。」

說話間我們到了一棟古樓群前,高大的城牆,金碧輝煌,難道這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祁樹禮肯定了我的猜測,指著樓群對我說:「那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知道它最有名的地方在哪裡嗎,就是裝飾在城堡天守閣屋脊上的金色獸頭瓦最為有名,你看就在那裡……1612年,當時的江戶幕府將軍德川家康修造了名古屋城,到1867年政治改革幕府倒台之前,它一直都是德川三大家族之一的尾張德川家族的居城,極盡奢華……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於1945年受空襲,大部分被燒燬,1959年重建天守閣,改為地下一層地上七層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從那以後,天守閣一直就是名古屋的象徵。」

「你知道的還挺多。」

「跟你說過了,我在這兒有生意,當然很瞭解。」

「那你也很瞭解他嘍。」我轉過臉看著他。

「那是當然,」祁樹禮一點也不忌諱,「他的一舉一動我瞭如指掌,他對我可能也如此。」

「你們還真是同類啊。」我不無嘲弄地說,想了想又問,「米蘭是和他在一起嗎?」

「不在,他們一直分居。米蘭還找了個日本情人呢。」

「胡說,不可能!」

「怎麼,不信你的老情人會被戴綠帽子?」祁樹禮看住我,冷笑道,「告訴你吧,米蘭找的那個小日本還是耿墨池的私人助理呢……」

「別說了!」我打斷他。

祁樹禮並不理會,繼續說:「原先我以為米蘭是真的喜歡耿墨池,尋死覓活地要嫁給他,後來發現她不是真的喜歡耿墨池,不過是喜歡耿墨池大把的錢,和這些錢所換來的名貴時裝、珠寶……這會兒她正在巴黎享受世界頂級的時裝周呢,這個女人,揮霍無度,貪得無厭,真不知道耿墨池怎麼會娶了她做老婆的。」末了,又補充一句,「不過幸好他娶了她做老婆……」

言談間公園已經到了。

「我就送你到這兒,你自己進去吧,」祁樹禮突然變得很嚴肅,正色道,「考兒,你要想清楚,你答應過我什麼,見到他別頭腦發熱什麼都忘了。」

我低下頭不說話。

「見過他,你就跟我去美國,我要你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至少活得健康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病得死去活來。」說著他拍拍我的肩膀,「進去吧,記得替我跟老鄰居問個好,記得……我們的承諾。」

「放心吧,我不會死在裡面的,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時間也要比你愛我的時間長。」這是《茶花女》中的一句對白。

祁樹禮笑了起來,點點頭,「你知道我愛你就好。」

我一個人走了進去。一進去才發現這個公園還蠻大的,人很多,裡面有個湖,湖面倒映著櫻花樹,粉紅一片,遠遠地看像少女羞澀的臉,湖岸落滿花瓣,像一張巨大的粉色地毯。我在櫻花樹中穿來穿去,才一會兒,身上頭上就落滿了花瓣。這麼美好的天氣,這麼美麗的櫻花雨,我卻無暇欣賞,四處張望著,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搜尋那熟悉的身影,也許是過於緊張,心頭突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又酸又脹,我希望那不是眼淚;見到他,我不希望流淚,即使他不再給我希望,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表露悲傷。

他是個喜歡清靜的人,我猜想他可能躲在哪個僻靜的角落,好像是有什麼力量指引著一樣,我朝遠離湖邊的一片樹林中走去,然後……那是誰?!老天!我看見了,在一棵櫻花樹下,他獨坐在休息椅上,淺米色的毛衣白色的褲子,手裡捧著本書,粉色花瓣飄飄灑灑地落在他身上,他也全然不顧,所有的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本書上,以至於我一步步走近時,他居然毫無察覺。

此刻我的眼裡心裡全是櫻花樹下的那個男人,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身上隱忍的憂鬱和落寞隔著十米的距離還是蔓延到了我的心裡,孤獨的男人,你可知道我漂洋過海來見你,只是想看你一眼!雖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再給我希望,但是墨池,我的心裡卻有著或許在你看來是卑微的希望,我希望你也好好地看我一眼,千言萬語,都不及你深沉的一眼……

老天啊,我怎麼又哭了起來,我總是這樣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摀住嘴盡力不讓自己出聲,就隔了十米的距離,我卻沒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癡癡地看著他,像一棵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中間隔著萬丈深淵,我邁不過去,他也邁不過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又是一陣疼痛,我咳出了聲音。

他聞聲抬起頭——

彷彿我是一個鬼,他瞇著眼睛,瞳孔縮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縮小,表情驚訝,嘴角抽搐,好半天都無法確認我是一個人站在他面前。

終於他緩緩站起身,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我的心不再跳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這個曾經高大英俊如今病魔纏身的男人,山一樣地慢慢移向我,四目相對,還是他先開口。

「是你嗎,考兒?」

「是你嗎,墨池?」

《如果可以這樣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