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個世界上最殘酷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就是愛,它可以讓人獲得重生,也可以讓人遭到毀滅。

--題記

一幽蘭(1)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

我又回來了!一個皮箱,一身新裝,一張全新的臉龐。當我重又回到這座城市,我就知道,我離那個人,那個我要殺的人已經越來越近了,為了這一天,我已經耗費了十年光陰。在外面漂泊的這三年裡,我常常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上帝派我來到人間究竟是為了什麼,只給了我十三年的快樂,就將我扔到苦難的深淵,奪走我的親人,除了仇恨,什麼也不給我留。好在我還活著,對了,我活著,只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

是的,為了讓自己活下來,我剝掉了自己的皮,卸掉了自己的骨,花了三年時間塑造了一個全新的谷幼蘭。三年前我離開這座城市後到了北京,我並不愁生計,因為臨走前出版社給了我一大筆版稅,加上之前賬戶上留存的,只要不太奢侈,我可以衣食無憂地在北京生活兩三年都沒有問題。我在西單附近租了套公寓,在還沒想好該做什麼之前,生活得很輕鬆,也沒有想未來,我需要沉澱自己,積蓄能量。北京的冬天總是黃沙漫天,沙塵暴並不因為這裡是首都而放棄侵襲,這樣倒方便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蒙著面紗四處走,沒有人會注意,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不蒙著臉就戴口罩和墨鏡,或者將臉縮在大衣領子裡。所以平常我都不怎麼出門,一到沙塵暴天氣我就出去,跟人們正好相反。

一個昏暗的傍晚,我在經過一家商場門前時,被一個匆匆前行的男子撞倒在地,對方連聲道歉,伸出一雙大手扶我。我看著那雙大手,再抬頭看他的臉,這才發現是個外國人,金髮碧眼,有點發福,五十多歲的樣子。他一身休閒裝,戴著眼鏡,個子很高很魁梧,站在我面前感覺像個巨人。

他把我拉起來後用著不太流利的中文說「對不起」,還問傷到哪裡沒有,我連連搖頭,就要走。他又攔住我,說撞倒我很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送我一程。我正猶豫著,他手一揮,從街邊駛過來一輛黑色轎車,他走過去親自為我打開了車門。沒辦法,我只好坐了上去。一路上,他都在微笑著注視我,眼睛亮亮的,感覺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喜不自禁。我很窘迫,不敢看他。到了小區的門外,我下來,他也下來,問我的名字和電話,很真誠友好,我當時看著他,感覺他像童話裡的聖誕老人非常親切(雖然他並沒有那麼老),笑容可掬,還帶著點孩子似的頑皮。我突然對這個人有了種奇妙的好感,就告訴了他名字,但沒說電話,我的公寓也沒電話。沒有朋友,要電話幹什麼。幾天後,我差不多把這事給忘了,可是有一天我去小區對面的超市買東西時竟然又遇到了他,確切地說,是他連守了幾天後「遇見」了我。

他見到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共進晚餐。吃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叫rich,瑞典人,在北京生活前後有十餘年了。他還記得我的名字,親切地叫我「蘭蘭」,外國人是很直接的,他非常坦白地說想跟我交朋友,當時我還蒙著面紗,不方便吃東西,很尷尬,他連說了幾個「why」,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也很坦白地告訴他我的臉因為受過傷很恐怖。他先是非常吃驚,然後就充滿同情,善良的眼神中竟然還有淚光閃動。

「哦,上帝,」他連連在胸口畫「十」字,「可憐的蘭蘭,被上帝拋棄的孩子……」他看著我,「可以讓我看看你的連(臉)嗎?」

「不,不,會嚇著你的。」我連連擺手。

「沒有關係的,蘭蘭……」

他是那麼真誠,不容我拒絕,就伸過手輕輕揭開了我的面紗,僅是一瞬間的失神,他的臉就呈現出令人心碎的哀絕,看著我的樣子,幾乎哭出聲。

「上帝,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走出餐廳的時候,我還是蒙上了絲巾,他牽著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丟,那一刻,我心裡突然有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我們沒有回家,他把我帶到了一家酒吧,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有些緊張,他要我別怕,安排我坐到角落裡一個很隱蔽的位置,教我喝酒,跟我說話,我喝了多少酒,說了什麼話,有沒有戴著面紗,我完全沒有印象。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超豪華的大臥室內,窗簾已經拉開了,溫暖的陽光照耀在我身上,微風徐徐,花香陣陣,彷彿生命煥然一新的感覺。我下床走在米色的柔軟地毯上,打開房間的門,rich正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醒了嗎,我的天使。」他抬頭看著我,滿臉笑容。

天使?我這個樣子也配叫做天使?我疑惑地看著他。

rich站起身,向我走來,牽我下樓。

「昨晚你喝醉了,我也醉了,跟你在一起很陶醉,」他牽我到沙發邊坐下,撫著我的頭髮,「蘭蘭,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你讓我覺得很親切,一定是上帝把你送我到身邊來的,在我最痛苦失意的時候……」

「你也有痛苦嗎?」

「我為什麼沒有?」他的眼中忽然一陣絞痛,「實際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痛苦得快要死掉,我那麼愛她,她竟然背叛我,捲走我的財產,跟別的男人跑了……」

rich慢慢地開始講他的故事,他是十年前來北京的,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叫做雪的上海女孩,對她一見鍾情,他們很快在一起。他真是很愛她,滿足她物質上的一切要求,帶著她環遊世界,六年前他們結婚了,因為他在美國還有生意,所以總是兩頭跑,大概是一年前,雪留下一封信和離婚協議書後突然失蹤,同時失蹤的還有rich在國內公司的總經理,兩個人捲走公司的幾乎全部存款,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找了她快一年了,找遍了很多國家,這一年來我什麼事情都沒做,就是去找她,我不求她回頭,但至少她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對她那麼好,她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rich將頭埋在膝蓋上痛苦得難以自拔。

「在中國有一句古話,」我試圖安慰他,「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也許你們的緣分已經失去,就算她就在你的不遠處,你可能還是找不到她,放棄吧,也許這樣很難,可是你們不是相信上帝嗎,你看不到她,上帝是可以看到她的,她的一舉一動上帝全都看在眼裡,總有一天,她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rich抬起頭來,目光閃爍,豁然開朗的感覺,很驚喜地抓住我的手:「哦,蘭蘭,你這麼說我真是好欣慰,你說得對,上帝會看著她的,無論她躲到哪裡,她逃不掉上帝的目光……我聽你的,聽你的……」

我笑了起來,沒想到我也能救贖別人。儘管我才真的需要別人救贖。

「你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rich伸手撫摸我的臉,「請相信我,蘭蘭,我一定好好珍惜你,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把你失去的全部找回來……」

「失去的?」我看著他,心裡一陣刺痛。

「是的,」他很肯定地說,「我知道你肯定失去很多,比如你的臉,別的我不敢保證,你的臉,我會幫你找回來……」

人生真是充滿奇遇。誰說不是呢?我當時看著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雖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但我隱約覺得我的命運可能會有所改變,這個男人,讓我莫名的有種依賴感,說不清來由,就覺得他像一棵大樹,我疲憊至極,忍不住想靠著休息,他說我是上帝派來的,其實他才是上帝派來的。誰說不是呢?

我和rich成了朋友,沒想到成年後我交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異性朋友竟是一個外國人。他真是很有趣,雖然年近五十,感覺卻像個孩子,胸懷寬廣,童心未泯,他放棄找他的前妻,在北京沒有別的事,幾乎全部的時間都用來陪我。北京的冬天很冷,雪下得一場比一場大,可是我們偏偏喜歡下雪的時候出門,他開著車載著我到處兜風,故宮、長城、北海,到處留下我們快樂的足跡,兩個人經常玩得忘了回家。也因為是冬天,我戴著帽子,裹著厚厚的圍巾,在外面並沒有覺得不方便,相反我感覺很自由,從來沒有過的自由,盡情享受著突如其來的美好生活。這個樣子真好啊,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一直就這麼過下去,或許我可以忘掉很多,比如仇恨。大多數時候,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滿懷仇恨的人,rich孩童似的頑皮和單純讓我也變得單純起來,他帶給我的溫暖也讓我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仇恨。我們的關係一直是介於朋友和戀人之間,更多的時候像親人,他身材魁梧,經常把我高高舉起,抱著我跳圈圈,有時候也親吻我,但絕對沒有逾越鴻溝,越珍惜就越不忍傷害,這是他對我說的。

聖誕節的那天,又是一場大雪。晚上rich帶我去一家很有情調的餐廳吃了一頓聖誕大餐。除了侍者,整個餐廳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把餐廳全包下來了。我猜想他是故意這麼做的,想讓我徹底放鬆,我的確很放鬆,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他,加上喝了點酒,我漸漸敞開了心扉,靠在他懷裡,斷斷續續給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姐姐自殺,父親身亡,母親失蹤,無端被毀容……種種的不幸我都傾訴給他聽,但我沒有透露內心的仇恨,這是我自己的苦痛,沒有必要強加給他,我可以對他沒有保留,唯獨這點我不能與他分擔,我怕嚇跑他。

「一直以為我很不幸,沒想到你比我更不幸,蘭蘭,從今天開始,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不讓你再受一點點的傷害……」rich捧著我面目全非的臉,疼惜地說,「相信我,蘭蘭,雖然被雪捲走了一部分財富,但對我的損失不大,我仍然可以讓你生活得很好,跟我去美國吧,我要給你整容,給你全新的生活……」

「去美國?」

「是的,去美國。」

「為什麼?為什麼要帶我去美國?」

「因為我要讓你找回失去的信心,」rich說到這裡忽然很傷感,「知道嗎,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你,我發現你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比任何人都強烈,可是你很自卑,原因就是你的臉……那天我跟你逛街,在經過一個商場櫥窗時,你留戀地盯著裡面的模特看,那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羊絨裙,在燈光的映射下很美,你看得都失神了,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難過,因為只有我知道,你是多麼想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別說了!」我打斷他,淚水奪眶而出,「求你別說了,rich,你不懂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我知道,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沒有關係,你可以保留你的秘密,對我而言,我只要你快樂,你快樂了我才快樂。」

我驚訝地看著他。原來他知道我對他有所保留。

「我不知道什麼是快樂,雖然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快樂,或者對我這種人來說,不會有真正的快樂……」

「no,蘭蘭,你不能這麼悲觀,快樂或者幸福是需要自己去把握的,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話說事在人為嗎,要相信自己,只要你想去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能做成。」rich緊握我的手,似要給我無窮的力量。

我看著他,心裡在想,如果我要做的事是去殺人,也一定能做成嗎?恐怕連上帝也不允許吧,上帝的目光無處不在,他會允許我這麼做嗎?

rich當然不會想到我要去殺人,天使怎麼會去殺人呢?但我還是跟他去了美國,經過三年近百次的手術,我終於擁有了現在的這張面孔,別問我這三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什麼也不想說,說了就等於又死了一回。也別問我是怎麼潛入梓園的,我什麼也不能說,說了這場好戲還有什麼看頭?我只告訴rich我要回國辦一件很重要的事,辦完了我這輩子的心事就了了,他沒有過多追問我回國辦什麼重要的事,但他絕對地相信我,他的天使只是去完成一個心願,僅此而已。老外的腦筋其實很簡單的,以為這世上的心願都是美麗的,美麗的心願總會有美麗的結局,至少rich這麼認為。

「願你早日完成心願回到我身邊。」rich送我上飛機時說。

「當然,我一定能達成所願。」我笑著說。

「上帝保佑你!」

「也保佑你!」

我們在機場吻別,經過十幾個小時飛行,我終於回到了這座毀滅我幸福、讓我家破人亡的城市,「爸爸媽媽,姐姐,我回來了!」走下飛機我淚流滿面。

故鄉的風輕拂著我的臉。往事一幕幕地展開。復仇的火焰沒人可以撲滅!相信除了我自己,沒人會認出我,因為除了眼睛,我的整張臉都換掉了,說面目全新也可以,說面目全非也可以。有時候我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忍不住要發笑,是的,我想笑,沒有人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這出精彩的戲就此拉開序幕,連莎士比亞也寫不出的好戲已經開場了!現在我的身份是梓園的一個僕人,大家都叫我幽蘭,我的主人給我起的名字。

先說我每天的工作吧,很輕鬆,照顧主人的起居飲食,不要多說話,因為我的主人不喜歡多言的人,也不要四處走動,不能隨便動房間的東西,因為每一樣東西都可能價值不菲,這是管家交代的規矩。我對那些東西沒興趣,我的眼裡心裡全是住我樓上的人,我的主人,我要殺的人。他住三樓,我住二樓,本來按規矩我只能住一樓,是他要我住樓下的,說是有事叫著方便。四樓是收藏室和畫室,據說藏了很多古董和寶貝,是所有傭人的禁地,沒有得到允許,就連管家也不能上去,主人偶爾會在畫室作畫,也是不准隨便進去的。在這棟房子的後面還有兩棟,其中有一棟更是不能輕易涉足,因為太太住在那裡,她不喜歡吵,也不喜歡見到生人。我在梓園住了幾個月,一次也沒見過她。我不能理解,夫妻怎麼會一前一後地住在不同的地方,也不見面,也不在一起用餐,聽其他保姆說,主人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去後面看一眼他太太,比陌生人都不如。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經常可以聽到後面傳來喊叫聲和砸東西的聲音,很憤怒,很絕望,感覺是個精神病患者在發狂。除此之外,房子裡很安靜,到處都鋪著地毯,走在上面幾乎沒有聲音,要走完所有的房間,是很要些時候的,而且走廊又多,一不小心就走錯房間,即使沒人住,也要每天打掃。不明白這家人為什麼弄這麼多房間,除了先生和太太,都是像做工的人,裡裡外外的傭人加起來倒是有二十多個,管端茶倒水的,管打掃衛生的,管洗衣做飯的,管修剪花園的,每個人都有嚴格的分工。除了主人,王管家就是最高權威,她很嚴厲,也很挑剔,不苟言笑,傭人們都很怕她,碰見她繞道走,連看都不敢看她,她跟誰說話,誰就低著頭,說什麼都只能點頭,絕對不能頂撞。她對每個人基本都是同一張臉,同一個表情,連說話的聲調都是一樣的,除了對我!

她對我另外的表情是在我見到主人後的第一個早晨表露出來的。因為是第一天工作,我起得很早,端著廚房送來的鮮奶上樓敲主人的門。「進來。」他在裡面應。我推門進去,他剛起來,還睡著睡衣,好像已經洗漱過了,頭髮一絲不亂,臉上容光煥發。

「哦,是幽蘭,怎麼這麼早?」他朝我走來,微笑著說。

我把牛奶放到床邊的小几上,裝模作樣地躬著身子說:「先生,這是您的牛奶,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喝完牛奶下去用餐。」

他還在笑,看著我,坐在床邊端起了杯子,幾口就喝完了。當時我就想,如果牛奶是一杯毒藥就好了。但我不能表露出來,要沉住氣,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能前功盡棄。我沒看他,在他看我的時候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拉開窗簾,整理被褥,收好床頭櫃上的書,我不動聲色,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盡量做得很熟練。

「幽蘭多大了?」他站起來,跟在我身後問。

「二十三。」

「很好的年紀,」他點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怎麼做保姆呢?」

「賺錢。」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沒有。」

「為什麼?」

「死了,都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抬頭看他,心想你怎麼還問得出這樣的問題?你有什麼資格問!他可能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有些尷尬地說:「抱歉,我不該問。」

「沒什麼,請您換完衣服下去用餐吧。」我冷冷地答。

下了樓,管家問我先生怎麼沒下來,我說他在換衣服。管家的臉立即很難看,大聲責怪道:「先生換衣服,你怎麼不在旁邊伺候自己跑下來?」

我紅著臉看著她,不知道還有這個規矩。

「幹嗎這麼大聲音?」這時他剛好下樓,居高臨下地瞪著管家,「你就不怕嚇著她嗎?她剛來,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說?」

管家大氣都不敢出,低下頭。她看了我一眼,很不滿。可能不能理解主人怎麼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傭人偏袒。

「我以後知道了。」我對管家說,裝作像做錯了事一樣。

「沒關係,在我面前不用這麼多講究。」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將我拉到餐廳。

按照管家交代過的規矩,主人在用餐的時候,傭人包括管家是要站在身後的,以便隨時聽候吩咐。所以他坐下後,我就站在他身後,管家站我身邊,默默注視著他用餐,對於他們這種有錢人來說,享受的大概不是食物,而是有人低他們一等仰視他們至高無上的地位罷了。

「你吃了嗎?」他突然回頭看著我問。

「我……」我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不知所措。

「坐下來跟我一起吃吧,」他過來拉我,又對管家說,「這裡沒你什麼事,你可以走了。」

管家詫異地看著她的主人,又看看我,難以置信的樣子。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笑著點頭說「是」,又吩咐我道,「先生叫你陪他一起吃,你就陪他吃吧。」說完很有教養地離開餐廳,還吩咐外面的人,「多拿一份早餐來。」

我看著她優雅的身姿,很佩服她臨陣不亂,想必此時她的心裡一定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吧。

「來,坐下。」我的主人硬拉我坐他身邊。我很緊張,根本不敢看他。

「幽蘭,你不必拘束,把這裡就當做是自己的家一樣,」他溫和地看著我說,「我一見你就很有眼緣,感覺非常親切,能跟你一起生活,我很高興。」

早餐拿過來了,放了在我面前。很豐盛,一杯牛奶,一份煎蛋,一份三明治。「來,吃。」他把牛奶放到我跟前。此刻我是飢餓的,但我還是不敢,不明白他怎麼對一個新來的傭人這麼熱情。據我所觀察到的,他寡言少語,跟其他人,包括跟管家都很少說話的。

「沒關係,吃吧,我一個人吃有什麼意思。」他乾脆把牛奶放到我手裡,「你這麼瘦,應該多吃點,牛奶對身體很有好處的。」

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淺嘗了一口。

「大口地喝,多喝點,以後早餐,不,一日三餐你就陪我一起吃吧。」他看著我說。又對著餐廳外面喊,「管家--」

「什麼事,先生。」管家急急地從外面進來。顯然她一直站在外邊。

「以後用餐多準備一份,我要和幽蘭一起吃。」他吩咐道。

「是,先生。」

整個梓園都炸開了鍋,當他去公司後,傭人們將我團團圍住,好奇地詢問打探,問我是從哪來的,怎麼跟主人一起用餐。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別圍在一起,都去幹活!」管家突然出現。

人群很快散開。

管家上下打量我,臉色不慍不怒,吊著嗓門說:「幽蘭,你能得到先生的賞識應該感到很榮幸,但是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還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先生,他叫你做什麼,你只能無條件地服從,聽明白了嗎?」

我看她,滿臉皺紋,目光犀利,心底不知怎麼一陣陣地發寒。

「幽蘭,我的話你聽清了嗎?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她緊盯著我。

「聽清了。」我看著她說。

「不要這麼望著我,不要仗著自己的眼睛漂亮就隨便地望著別人,」她冷冷地教訓道,「這樣就會顯得你很沒有教養,即使在先生面前,你也不能這麼直直地看著他。」

「是。」

「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揚著頭非常有教養地從我身邊走開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還是心底發寒,這個老女人,無端地讓我害怕。

不過自從我進入梓園,這裡好像就變得很不平靜,經常「鬧鬼」。其實在我正式入住前就鬧了很久,梓園裡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除了我的主人。他可不怕什麼鬼,花園大門一天到晚敞著,誰也不准關,似乎是等「鬼」上門。我當然也不信鬼,所謂的鬼就是人裝出來的,至於是誰裝的,不關我的事,因為我現在叫谷幽蘭,在園子裡的人看得到的範圍,我只做谷幽蘭應該做的事。至於他們看不到的範圍,那是我的事,跟他們無關。

園子裡的「鬼」只在晚上出來(當然也只能在晚上出來),好像是明目張膽,一點也不忌諱什麼,弄出動靜也不怕,因為那些人早在我進園子前就嚇破了膽,誰也不敢出來瞧。我的主人也不出來,他多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聽音樂什麼的,外面的「鬼」鬧得再凶他都置若罔聞。他晚上有喝咖啡的習慣,除了我,誰也不能進入他的房間,每天晚上我都準時地端著咖啡敲他的門,開始他還應,後來就不應了,那天我在門口站了十來分鐘,他還是不應,我只好直接推門進去,這在之前是絕對不允許的,若被管家知道,肯定會罵死我,但我顧不上那麼多了,萬一我的主人在房中被「鬼」掐死誰來負責?當然,我很希望他被掐死。

可是推開門一看,我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一個人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後山抽煙,這是他的習慣,有事沒事就喜歡望後山,因為那裡葬了他心愛的未婚妻,一個叫心慈的女人。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獨,襯著窗外的沉沉黑夜顯得心事重重的,煙霧繚繞在他頭頂,讓他看上去捉摸不透。

「先生,您的咖啡。」我將咖啡放在落地窗簾邊的茶几上,裝著很謙卑的樣子。他回過頭來,目光像盞燈,徐徐照過來,我聽見他說,「這樣很好嘛,幹嗎要敲門呢,你大可以出入自如……」

「這怎麼可以呢?管家知道了會……」

「你管她幹什麼,」他走過來,坐到沙發上端起來咖啡,慢條斯理地說,「她管得著嗎?而且你也是從來不希望別人管的,對不對?」

「我歸您管,先生。」

「哪裡話啊,幽蘭,我什麼時候管過你,你做什麼不做什麼,你看我什麼時候管過?」他的話讓我很敏感,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回道,「先生,我拿了工錢就是給您做事的,當然得歸您管,您有什麼吩咐也儘管說,我會立馬照辦。」

他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先生,很晚了,您該休息了。」

「我一個人不敢睡。」

「為什麼?」

「怕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梓園一直在鬧鬼。」

我抬眼看他,他的樣子像是怕鬼?蹺著二郎腿,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吐煙圈,一雙眼睛很不老實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這世上是沒有鬼的,先生。」我跟他說。

「是嗎?那鬼是哪來的呢?」

我本來想說是「裝」出來的,轉念一想,換了句話:「鬼只存在於人的心裡。」

「說得好!」他連連點頭,「可我沒做虧心事,心裡為什麼會有鬼?」

「那只能去問您心中的鬼了,先生。」說完我轉身就走,幫他帶上門,順便很有禮節地道了晚安,「先生,您早點休息吧,晚安!」

然後飛快地下樓,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躺在床上,我懊喪得要瘋掉。已經在他身邊了,可是我卻下不了手,或者說不知道怎麼下手,我從來不知道殺一個人有這麼難!而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卻活得好不自在,跟往常一樣,又在房間裡放音樂,那音樂帶著某種詭異的氣息,像個精靈隨風叩開我的窗,鑽進我的心底,探聽我的心靈。我更加心煩意亂了,用棉花塞著耳朵也沒用,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咬牙切齒,可惡的男人,我不會讓你逍遙太久的!

早上,他比我起得還早,用早餐時,我坐他對面,他一般都不怎麼吃,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一會兒微笑,一會兒溫情款款地跟我說話,他說話的時候很溫柔,綿綿的,軟軟的,跟我們吃的西式點心一樣,入口即化。

「幽蘭,能這個樣子真好。」他這麼說著,表情陶醉。

很好嗎?我在心裡冷笑,別太得意,我可不是你的點心,就算我是,等你嘗到我的時候只怕也一命嗚呼了。我是帶著毒來的!

用完早餐,他叫我陪他散步,他每天都有散步的習慣。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沾滿露珠的花園裡,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照耀在我們身上,帶著清新花香的微風迎面吹來,我看著走在前面的他,風吹動著他的衣角,玉樹臨風大概就是這樣子。他那麼悠閒地走著,感覺風是透過他身體吹來的,帶來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常常讓我頭暈目眩,辨不清方向。這就是這個男人的魔力,只要他在你身邊,哪怕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也能讓身邊的人跟著他融化。

他在薔薇花園邊停住了腳步。「這花開得真不錯,幽蘭你說呢?」

「是……是不錯。」

「一個美麗的女鬼要我種的,」他回頭看著我笑,「看來這個女鬼喜歡薔薇,你喜歡薔薇嗎?」

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就是那個女鬼。

我也笑了起來,鎮定自若地說,「先生是書看多了,說話……」

「有點像鬼話是不是?」

「……」

「怎麼不回答?」

「先生,這個世上沒鬼。」我再次強調。

「是--嗎?」他故意拖著腔,走近我,貼近我的臉,低聲耳語道,「我倒希望有鬼,你怕鬼嗎?」他貼得太近,我身子自然地往後退,我退他就進,繼續附在我耳邊說,「別怕,如果晚上有鬼爬進你房間,你就到我的房間來睡,」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說了句,「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薔薇花一樣的……」

兩個禮拜後是主人的生日,他邀了一大幫人到園子裡來玩,他本身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只是他喜歡的熱鬧很局限,不會隨便跟人打成一片,他的朋友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人,這一點顯示出他的傲慢,不是誰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這幫人喝酒聊天鬧了大半宿,一直到後半夜才陸續到客房裡入睡。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每個人都嚇壞了,樓下客廳的大堂竟然被佈置成靈堂,花圈擺滿客廳,中間還橫著一副大棺材,這是主人收到的最特別的一份「生日禮物」。

傭人們被客廳大堂的情景嚇呆了,只見原本熱鬧喜慶的生日場景一夜之間變成了靈堂,花圈擺滿客廳,中間橫著一副大棺材,牆上還掛著主人的照片。客人被驚動,紛紛下樓,看到這情景也嚇住了,有幾個當時就衝過去砸花圈和棺材,還有一個爬上壁爐去摘「遺像」,被我的主人制止了:「掛那吧,別動。」

我當時觀察主人的反應,他好像並不意外,一臉漠然。

此後好幾天,他都把自己關在四樓的畫室裡,不知道在幹什麼,連我都不能進去,飯只能送到門口。

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幹什麼呢?

這天到了午飯時間,我又去敲門,告訴他飯端來了,可以出來吃。說完這些話我轉身就準備走,然後裡面就傳來他的聲音,「是幽蘭嗎?進來吧。」

我愣住了,他叫我進去?

「沒聽到嗎?」他又在裡面叫。

我這才怯怯地推開門,頓時驚得倒退幾步,我的主人不知什麼時候把棺材搬到畫室裡來了,那天早上後棺材就不見了,我以為被劈成柴火了呢,原來被他搬到樓上來了。只見他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張沙發上,那沙發很寬大,估計晚上被他當床了,棺材就擺在沙發前,我進去的時候他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那副棺材,老天,那還是原來的棺材嗎?上面被畫滿鮮艷的圖案,像是剛完工,房間裡瀰漫著油漆的味道。

我愣在門口,不知道怎麼挪動步子。

「過來啊,傻站在那裡幹什麼?」他看到了我,幾天沒剃鬚,鬍子拉碴的,眼睛都熬紅了,招呼我,「過來,看看我畫得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這才看清棺材上面畫的是薔薇,綠的葉,紅的花,栩栩如生,一片生機勃勃。

「怎麼樣?好看嗎?」他站起身,拉我走近些,指著那些「花兒」說,「我可是熬了幾個晚上才畫完的,因為我知道你最喜歡薔薇……」

「您……您怎麼知道?」我的心裡開始發抖。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猜的啊,經常見你穿著有薔薇圖案的衣服和裙子,你看,今天不就穿著嗎?」說著他有意瞟了一下我的裙子。

還真的是,我今天是穿了件白底小碎花的短裙,那些小碎花就是薔薇。他的觀察可真仔細,居然還注意到我穿什麼。

「先生,您畫這些……有什麼用嗎?」這是我很好奇的。

「沒什麼用,靈感來了,就想畫。」他輕言細語地說著,走近我,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突然他把手伸到我的腦後,撫摸我柔軟的秀髮,「我的靈感就是來自你,幽蘭……」

我連連往後退,他隨即又按住我的肩膀,懇切地說:「別害怕,我不希望你這麼害怕,我希望可以讓你快樂,只要是我有的,你都可以享用,除了這副棺材……」

我冷冷地注視著他,思索他話的含義,可是腦子不夠用,心裡亂成一團,燈光很暗,他又離我那麼近,呼吸迎面而來,很溫暖,帶著他獨有的神秘氣息撩撥我的心,我不是沒有接觸過男人,但卻從沒有這麼驚心動魄過。他想幹什麼,他幹嗎這麼看著我,他想在我臉上發現什麼?

「你的臉,好美……」

他的手觸到了我的臉頰,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肌膚,好似一股電流穿透我的身體,我頓時頭暈目眩,聽到他說,「還有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卻又望不到更深的地方,你真的像一顆星辰,離我很近,卻感覺遙遠,是誰把你送到我身邊來的?是心慈嗎?是她怕我孤獨,特意讓你來照亮我黑暗的世界,是這樣嗎?我知道她心裡有怨氣,恨自己沒有留在我身邊,成為我的妻子,所以就派你來證明她的存在是不是?」

他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眼中蕩漾著心碎的憂傷,水一樣地徐徐淌入我的心底,我感覺我心中的某處地方突然變得柔軟,跟他的目光一樣,柔軟得就要化掉……這感覺多麼美妙,從未有過的體驗,激盪著我混亂的心智,我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不,先生,您別這樣!」我還是往後退,慌亂地搖著頭,「您不能這樣……」

「幽蘭……」他眼神絞痛,又向我走近。

我躲開,繞過他,飛也似的從房間裡逃出來。

回到自己的臥室,我把自己蒙在被子裡痛哭流涕,我罵自己怎麼這麼沒用,不但殺不了他,居然差一點就被他收服!怎麼這麼不知廉恥?你沒見過男人嗎?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這時候我才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男人,這個我要殺的男人遠沒看上去的簡單,只要我放鬆警惕,他的武器可以徹底將我剿滅,渣都不剩,他的武器就是溫情!

他怎麼可以這麼溫情!這溫情從他見我的第一眼就存在了,如果他對我冷冰冰,甚至是殘酷無情,我不會這麼失魂落魄沒有主張,他到底是何居心?雖然我盡可能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可是沒用的,我是他雇的保姆,是服侍他的,每天的起居飲食,端茶送水,想避開都不可能。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我帶著殺機來到他身邊,沒有讓他害怕我,我卻已經害怕他了!

數天後,我的主人把他的「藝術品」搬到了樓下--那副棺材!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圍在一起看著這世上最奇特的藝術品,薔薇已經全部畫完了,爬滿整個棺材,畫得真是逼真,感覺那些花兒已經被賦予了靈魂,站在不遠處彷彿能聞到薔薇的芬芳。

「先生,您不能把這擺在客廳裡,會把人家嚇跑的。」管家小心地提出反對意見。

「那擺到哪去呢?擺到你房間好不好?」他笑著反問,嚇得管家趕緊閉了嘴,他背著手揚揚自得,對在場的傭人說,「這是藝術,你們懂不懂?不要把它看成棺材,當藝術品欣賞就可以了。」

沒有人敢提出異議,只能在背後吐舌頭。

他沒理會大家的驚詫,盯著那副棺材,眉頭緊蹙,自言自語:「可是好像還缺點什麼,缺什麼呢?奇怪……」

鬼知道缺什麼!自從那副棺材擺在客廳裡,每個人經過時都不敢朝那邊看,好像裡面躺了鬼個似的,隨時都會爬出來。這麼一想,那些薔薇就像是鬼魂附了體,白天黑夜都透著詭異,更沒人敢看了,除了我。

我怎麼會對棺材陌生呢?我可是在裡面睡過三年的,當年在火葬場的地下室,我夜夜都是在棺材裡入眠,沒有傷害,沒有冷漠,對我而言那裡才是人間最溫暖的地方,多少個淒冷悲愴的夜裡,我將自己埋在棺材裡,用心跟住在天堂的親人說話,但我從不哭,我覺得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只會消磨自己的意志,讓人變得軟弱渙散。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強,必須堅強!現在看到這副「開」滿薔薇的棺材,我更倍添活著勇氣,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把我的主人送進這副棺材裡,或許他也想把我送進去,那就走著瞧,看誰先躺進去!

不過還是我先躺進去。

那天夜裡,我的主人沒有回來,不知道又在哪裡尋快活,我看書看得疲憊不堪,躺在床上又睡不著,就摸下樓。客廳一個人也沒有,有副棺材橫在那,一到晚上傭人們就躲進房間不敢出來。我又摸到餐廳,吧檯的酒吸引了我,不妨告訴你們,其實我經常偷主人的酒喝,人在困頓的時候,酒是最好的麻醉劑,而且主人收藏的酒都是世界極品,堆了滿滿一大櫃子,偶爾偷喝兩口,不會被發現的。我隨便到酒櫃裡摸了瓶不知道什麼牌子的酒,大搖大擺地回到客廳,藉著落地大窗外的月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擺在壁爐邊的那副棺材,倍感親切,不假思索就走過去坐到靠在窗邊的椅子上,沐浴著月光灌酒。我喝酒只能用「灌」來形容,從來不會慢慢去品,我的主人卻是很會品酒的人,經常看見他舉著個高腳杯,姿勢優雅,神情落寞地一個人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慢慢喝慢慢品,他的房間裡永遠只有兩種味道,咖啡和酒。

因為沒開燈,偌大的客廳顯得陰森森,尤其面對這麼一副棺材,感覺是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墳墓,抬眼望去,窗外的月亮好像也是鬼魂附了體,發出的光慘白,像死人的臉。我醉眼蒙地看著夜空中那張慘白的「臉」,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不知怎麼回事,天上的月亮忽然變成了姐姐的臉,也是慘白,淒楚無助地望著我,幽幽地衝我喊,「幼幼,怎麼還不把他帶來見我,帶他來見我啊,你忘了嗎?」

我頓時血往頭上湧,眼睜睜地看著窗外姐姐的臉不知怎麼來到了面前,她就站在我面前,一身拖地的白袍,長髮垂腰,還是那張撼人心魄的面孔,眼睛美得讓人無法直視,眼神卻很幽怨,「姐姐……」我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

「幼幼,你一個人喝酒嗎?」她始終沒有靠近我,飄然坐在了棺材上,露出一雙秀氣的腳,也是美到極致,「好久沒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姐!」我搖晃著站起身,心底一酸,突然就哭了起來,「你怎麼才來啊,我想了你這麼多年……」

「姐姐一直在看著你,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你,幼幼……」

「姐你放心,我會把他送去見你的。」我知道這是姐姐最大的心願。

「可是姐姐很擔心,擔心你沒把他送去見我,卻自己跑去見我了。」

「那樣也好啊,我早就想跟姐姐在一起了。」

「不行!」姐姐蒼白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表情決然,「你不能去見我,你要好好待在這世上,不是為你一個人活,是為我們全家活,如果你也跑去見我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你懂嗎?」

「我懂,姐!」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坐在棺材上的姐姐突然朝我伸出了美麗的臂膀,「過來,讓姐姐抱抱你,姐姐好想抱你……」

「姐!」我撲過去,抱住她單薄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

姐姐的身上好冷好冷,感覺抱著的是一塊冰,冷得徹骨。可是我抱的是姐姐啊,十年了,十年的顛沛流離就是夢想著這一刻,「好妹妹,別哭,姐姐今天晚上就是來陪你的……」姐姐輕拍著我的背,像小時候哄我一樣的溫柔。

我在姐姐的懷裡哭了很久,哭累了,想睡,姐姐就說睡裡面吧,我跟你一起睡。說著她就挪開蓋板把我拉進了棺材,很奇怪,一點也不覺得擁擠。以前我們經常擠在一起睡的,躲在被窩裡說悄悄話,一說就是半夜,弄得爸媽經常起來「查房」。我們感覺又回到了從前,說著笑著,連覺也忘了睡,後來是怎麼睡過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睡得很沉很沉,感覺是睡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幽蘭,幽蘭……」

忽然我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在向我靠近,我好像被發現了,有人在挪棺材蓋……「啊!」的一聲尖叫,感覺有人跑遠了,接著是一片嘈雜,很多的腳步聲朝我逼來,有個人在上面張望我,突然那個傢伙伸進手把我拽了起來,「幽蘭!幽蘭!」我聽到他在咆哮。

我還沒睜開眼睛,臉上就被甩了兩巴掌,火辣辣地疼,把我疼醒了。我這才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周圍的人就尖叫著四散逃開,我發現自己還站在棺材裡,外面站著的是我的主人,兩眼通紅,額上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肩膀又是兩巴掌甩下來,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棺材裡。他又伸手把我拽起來,拖出棺材,用力把我甩在地毯上,我驚恐萬分地往後退縮,感覺我的主人頃刻間變成了魔鬼,他解下腰上的皮帶,不由分說就朝我舉起了手,皮帶在空中畫了個優美的曲線後落了下來,不過沒落在我身上,落在旁邊的沙發扶手上,他的樣子像是瘋了,指著我吼:「說!以後還敢不敢睡棺材?死丫頭,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你竟然睡棺材,你什麼地方不好睡竟然睡棺材……」

「啪啪」又是幾聲脆響,皮帶就甩在我耳邊。

最後可能是發洩累了,他頹然地癱坐在沙發上,衝著管家咆哮:「把她給我關進房間,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准開門,也不准給她送東西吃!」

管家嚇得渾身發抖,自己不動手,吩咐別人把我架到了二樓的房間。他們可真做得出來,主人說不准開門,他們就真的不開門,主人說不給我東西吃,他們就真的不給我東西吃,估計是平常見我得寵早就看不順眼,主人懲罰我正中他們下懷呢。

我在房間裡餓了一天,到了晚上,還不見他們開門送東西吃,我心裡直納悶,不就是睡了一回棺材嗎?主人至於那麼動怒嗎?棺材不就是給人睡的嗎?他平常對我溫柔似水原來都是偽裝的。人面獸心的傢伙,早晚我會讓他躺進那副棺材裡,埋到後山!

門外有腳步聲……

有人給我送東西來了?

我本來餓得東倒西歪,立即精神振奮,等著門被打開他們給我端進熱氣騰騰的食物,可是門沒打開,卻聽到了主人的聲音:「你給我認個錯,保證以後再也不睡棺材我就放你出來,我知道你一定很餓了。」

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您還是直接把我拖進那副棺材吧。」

「死丫頭!」他在外面罵。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他面色鐵青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瞪著我,顯然是我的樣子格外地刺激到了他,我並沒有如他想像睡在床上呻吟,相反我盤腿端坐在床上,完全是在打坐的姿勢,精神著呢。我想他是不瞭解,這點傷害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自從臉被毀,我挨過多少人的打,長年累月地挨餓,後來到了火葬場在師傅的照顧下才吃了口飽飯,這些苦難我遲早會還給他!

他操著手站在我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還真是個硬骨頭!」

我閉上眼睛,懶得看他。

《愛·盛開(停屍房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