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5

越錫廷本以為曾好會一直無視自己,他也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卻沒想到,這一日曾好走出咖啡廳,逕直來到他的車前,彎下腰,扣了扣車窗。

他自然是搖下車窗,唇角勾起一個愉悅的笑:「找我有事?」

「別再來這裡了。」她搖了搖頭,字字認真,「沒用的。」

月光下,她清澈明亮的眼眸裡半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他收斂了微笑,同樣認真的語氣:「你記得以前對我說的話嗎?你說你想每日都和我在一起,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

「我記得。」她說,「但我不是那時候的曾好了,我已經變了,以前喜歡的東西不再喜歡,以前討厭的東西現在卻有了興趣;人不都是如此,隨著時間都在改變?你和我都一樣。」

他心微微一沉,她的語氣風輕雲淡,眼神沒有排斥和反感,卻將他推得更遠;他突然覺得,他寧願她多討厭他一點。

「你說的沒錯,大家都在改變,我也一樣。」他說,「我以前騙了你,但現在沒有,我來這裡只是想看你,沒有別的目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片刻後收回目光,挺直身子,無所謂似的地走了。

他迅速下了車,喊住了她:「你信不信,我這一次是認真的?」

她腳步未停,很顯然,他是不是認真的,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

越錫廷的眼眸深邃,直視她的背影,心裡的念頭逐漸清晰;他是個行動快於意識的男人,在N市的工作早已處理完畢,他依舊逗留在這裡,原因是什麼,他再後知後覺,在此刻也清楚了答案。

辛恣意在電話裡試探地問,你在N市的工作進行的不順利?怎麼三天兩頭往那裡跑?

他隨意找了個借口敷衍她,她顯然很不高興,而他也沒有和平素一樣小心翼翼地去哄她。

依舊是每天來ALotus,點一杯咖啡,對著筆記本工作,餘光卻時不時地逗留在營業台後的她身上,除了幫客人點單,她大多數時候安靜地站在那裡,低頭看外文報,或者持一塊潔白,柔軟的的布擦拭馬克杯和陶瓷花瓶。

七點到九點的時光,他感覺很平靜,像是多年前那會,和她是一個轉身的距離。

*

鄭妙子眨了眨眼睛問曾好:「有人在追你?」

「啊?」

「咖啡店小開啊,只要你上班就會出現的那個帥哥。」

鄭秒子會知道這個事情不奇怪,她的閨蜜是「一株蓮」老闆的外甥女,咖啡館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到她耳朵裡。

曾好敷衍地笑了笑。

「給人家一個機會嘛,或許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呢?別總冷著一張臉,會嚇跑男人的。」鄭妙子好言相勸。

曾好合上雜誌,言簡意賅:「他不行。」

「那你喜歡怎麼樣的男人呢?我可以幫你介紹。」

「我沒想過談戀愛。」她認真地說,「你不用為我費心了。」

鄭妙子一愣,瞪大了眼睛,緩緩點了點頭,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她是聰明人,一看曾好那副「滅絕七情六慾」的模樣,就知道再多管閒事會討人嫌。

說實在,她第一次遇到曾好這樣類型的女生,說曾好難相處,也不是,說曾好容易相處,也沒有;即使同住一個寢室,面對面地睡在兩張床鋪上,她也覺得離曾好挺遠的,曾好從不提自己的事情,也不會說心裡話,對逛街,看電影,買衣服也沒興趣,生活只有讀書和打工,對她而言,這樣的生活乏味得令人抓狂。

終於有一個晚上,當鄭妙子喝得醉醺醺,開門進來,正好曾好熄了燈,黑燈瞎火中,她「啊」的一下,腳絆倒了椅子邊的一隻熱水瓶,摔在地上,大聲道:「怎麼回事啊,熱水瓶擱在這裡?!」

曾好下了床,開了燈,扶起她:「這不是你自己的熱水瓶嗎?」

鄭妙子蹙眉:「那你就不能順便幫我放回原處嗎?都是室友,互相幫個忙,舉手之勞而已,你都不願意?」

曾好安靜地看著她醉醺醺的臉,直言:「說實在,你能不能別總去喝酒,每次喝得醉醺醺,超過十一點回來,還要卸妝,洗漱,放音樂,打電話,我根本睡不好。」

鄭妙子一愣,隨即冷笑:「原來你對我有這麼多不滿,你早說啊,早說我會改的。」

彼此對視,室內一陣靜默。

鄭妙子受不了這樣令人窒息的氛圍,索性將話都攤開說了:「曾好,你有意見就對我直說,別用這樣的眼神盯著我看!說實在,你到底怎麼回事啊,永遠不冷不熱的,喊你去逛街買東西,看電影K歌你都不去,想和你聊天,你都沒興趣,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做朋友?還是你第一眼看到我就覺得不爽?如果真討厭我,我們一起去找輔導員,找公寓管理中心的領導,申請調換宿舍好了。」

「我沒有討厭你,對你也沒有意見。」曾好放緩語氣,「反之,我很感謝你,因為你,我才有了咖啡館的工作。」

鄭妙子哼了哼,轉過身去了衛生間。

等洗漱完畢後,兩人上了床,熄燈的時候,鄭妙子輕輕歎了歎氣,然後耳畔聽到曾好的聲音:「抱歉。」

「算了,我也有錯。」鄭妙子說,「我喜歡喝酒,喜歡熱鬧,總是那麼晚回來,一定打擾你的休息。」

「我真的對你沒有成見,相反,謝謝你包容我。」曾好說,「我拒絕你不是因為不喜歡你,而是我不喜歡逛街,不喜歡看電影,也不喜歡K歌,我是個挺無趣的人,大多時候喜歡一個人待著。」

黑暗中,鄭秒子垂下眼眸,淡淡的「嗯」了一下,問了句:「我一直想問你,你談過戀愛沒有?」

「……談過。」

「他帥嗎?」

「很帥。」

「是個好男人?」

「……是個好男人。」

「那為什麼分手?」

「他家裡人不同意。」

「父母很勢力?」

「……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差異太大了。」

「你還會想他嗎?」

「會。」

聲音越來越低,隱藏在黑暗深處,像是深谷的溪流。

鄭妙子屏氣斂息,慢慢側過頭,很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你在哭嗎?」

……

這一年的六月,曾好研究生畢業,留在N市的一家醫藥企業的行政部門實習,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除了將頭髮剪短,學會穿深灰色的職業套裝,偶爾將頭髮盤起來,戴黑框眼鏡之外,她沒有大的改變,依舊不喜歡逛街,不喜歡約會,不喜歡熱鬧,習慣一個人待在公寓裡,安靜地看書,聽音樂,做手工活。

包括鄭妙子在內的很多人都對她提過意見,她笑著接受,但沒有改變。

為什麼要改變?她自己覺得舒服,自得其樂不就行了?難道這個世界每個人的活法都必須是一模一樣的?都應該明媚燦爛,成群結隊?她一個人不行嗎?

當然準確的說,她不是一個人。

這兩年,越錫廷一直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他幾乎是在H市和N市之間奔波,只要有時間就會開車過來,出現在她工作的咖啡館,她讀書的學校,寢室樓下,實習單位門口……

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對男女,如此詭異:男的不依不饒,和粘皮糖一樣甩不開,女的就一直當他是空氣,整整無視他兩年。

到後來,曾好周圍的朋友,同事都覺得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有個條件這麼好的男人,還愛理不理的,到底在作什麼?

越錫廷本人沒有意識到失敗,或者說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模式,只要一有時間,他就趕到N市,等於是閒暇的時光都花在路上了。

連和辛恣意的感情也降溫到了谷底。

辛恣意找他,問得很直接:「你隔三差五地去N市是找誰?你在那邊有女人了?」

越錫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辛恣意冷笑:「我們分手吧。」

越錫廷看了看她,淡淡地說:「如果這是你的意願,我接受。」

辛恣意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心底升騰起委屈和失落:「越錫廷,你是認真的?」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你是不是認真的?」越錫廷平靜地對視她的眼眸,輕聲道,「或者,我再問一句,你從頭到尾有沒有對我認真過?」

辛恣意愣住,深深吸了口氣,調整了情緒:「我的情況你還不瞭解?我父母一直不承認我們的關係,你要我怎麼辦呢?他們畢竟是我的親生父母,難道我為了你忤逆他們,和他們斷絕關係?」

「是你父母不承認,還是你不承認,你心裡有數。」越錫廷的目光銳利,第一次在檯面上揭穿了她,「很多事情我早就清楚,只是不說而已,你當真以為可以騙我一輩子?」

「越錫廷,你怎麼能這麼……」辛恣意欲言又止。

越錫廷鬆了鬆胸口的領帶,逕直走出去,和她擦身而過。

他又開車去了N市,一路上遇上今年冬季的第一場小雪,想起以前和曾好在公園裡堆雪人的情景,當時她穿著紅色的羽絨衣,帶著紅色的毛毛球帽子,簡直就是童話書裡的小紅帽,臉和手分明已經凍得不成樣子,還費力抓起一團又一團的雪。

最後是他拉起她,將她一雙凍僵的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

曾好和同事調了班,打算提前回H市陪爺爺奶奶過年,拎著包走出公司門口,看見越錫廷的車就停在台階下。

他走到車前,對她揮手。

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無論她怎麼無視,他依舊存在,又彷彿會永遠存在。

她走過去,兩年來第一次,破天荒地對他開口:「我有話對你說。」

他們走在寒冬濕冷的街道上,不遠處隱隱傳來鞭炮聲。

「要回H市過年?」他說,「我開車送你回去。」

「你要這樣跟著我到什麼時候?」

「你不覺得很出氣?」他低低地笑了,「你追了我兩年,現在我也追了你兩年,算是扯平了……不,你還是贏了,你追我的時候我至少給你回應,我追你的時候,你全然無視,半點回應都不給我。」

「我贏了什麼?」她停步,側過身,面無表情地看他,「爸爸去世了,家裡欠下了一堆債務,爺爺的房子賣了,奶奶得了憂鬱症,我大學四年,除了必需品,從沒有買過一件超過兩百塊的東西,我究竟贏在哪裡?」

越錫廷眉眼間的笑意全然褪去,她在提醒他,他當年給她的傷害,她家變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是他,她從一個吃穿不愁的千金小姐淪落到後來的捉襟見肘,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認為我們還有做朋友的可能?」

「好好,我知道你過得很不好。」他聲音很低,「我想有一個彌補的機會。」

「遠離我的生活,是對我最好的彌補。」

他的臉色和這凜冽的寒冬沒有區別,下意識地輕抿薄唇,垂眸看著她,聲音冷硬:「我做不到。」

「所以你至始至終是個很自私的人,你做的一切,出發點是為了自己開心,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她說,「你愛的只是你自己。」

「我的確很自私,但自私有什麼不好的?至少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貼近她,鞋尖輕抵她的靴子,「我想要你,不想放棄,我就認這點,就算你不願意,強烈反對,一直排斥,也不會影響我的抉擇。」

「你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嗎?」她冷冷地提醒,「你是不是一直這樣,腳踏兩條船,將感情當成遊戲。」

「如果你介意的是這個,我和你說實話,我會和她分手。」他貼得她近,近在咫尺,心頭的熱意欲沸騰。

「千萬別這樣。」她冷笑,「我不想被誤認為是介入你們中間的第三者,你以後滾遠點,越遠越好,我不想和你的爛事扯上關係。」

「好好。」

她提膝,狠狠往他下腹踢了一記,他一個悶哼,彎了彎腰,她果斷地往前走,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近,她跑起來,越跑越快。

鞭炮聲越來越近,幾個六七歲的孩子正圍著幾個「飛天炮」躍躍欲試。

「好好!」他直逼過來,狠狠,粗暴地拽住她的手臂,她抬起另一手往他身上揮。

「等等。」他突然怒吼了一聲,將她抱入懷裡,迅疾地轉身。

鞭炮聲震耳欲聾,曾好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本能地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看見自己白色大衣的領口是一抹殷紅,這顏色觸目驚心。

鞭炮爆炸的碎屑飛濺到他的左眼,他白淨的眼皮綻出一個裂口,血直直往下。

「聽我說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已經被炸傷,還緊緊攥住她的肩膀,「我這次真的沒有騙你,也不會再騙你……」

話還沒說完,他隱約看見她領子上的血跡,眼皮上的痛楚也後知後覺地放射開來,然後世界就暗了一半,他一隻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曾好立刻叫了救護車。

《我若在你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