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生平第一次,他有些茫然。他拍開壇封,倒了酒給薄野景行化胭脂丸。突然問她:「如果你老了,我是說老得無法再動彈了,怎麼辦?」

香鈴很乖巧懂事地拿了木勺過來,薄野景行喝著胭脂露:「朝生夕死,不過如此吧。」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暮色四合,薄霧如煙,倦鳥尚有歸巢,惟他二人落足異地,朝夕難保。江清流輕聲歎了口氣,吳氏已經在叫香鈴擺好碗筷。

江清流跟母女二人一起吃飯,薄野景行仍然面東而望。

日昇月落,朝生夕死。這一生到底要怎麼活,才算是活過?

夜間,江清流跟薄野景行同睡一屋。薄野景行與他都有同一個特性——睡覺的時候兵器永不離手。她最近日間無事,晚上精神尚可。江清流一時也睡不著,說來好笑,他竟然為了這個老賊被正道人士追成了狗:「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薄野景行將頭擠到他懷裡,頗有那麼點討好的意思:「娃娃明天出去找找苦蓮子他們吧,不然你一個人,哪裡掙得夠老夫的生活費喲。」

提起這個江清流就沒好氣:「你還知道!!」

薄野景行嘿嘿笑:「娃娃去找商天良,苦蓮子知道我離不開胭脂丸,必然會去找商天良打聽老夫的下落。」

江清流閉上眼睛,他是真的太累了。從江家逃出來,掉落崖下,然後再負她出逃。最後親赴祖陵、甩掉追兵,又馬不停蹄地打劫山匪,來回四十幾里路買酒。他連回憶起來都覺得累。

這時候說了沒兩句,人已經睡著了。

身邊的人發出輕微的酣聲,這一次是睡得極沉了。他的劍就放在枕下,薄野景行輕撫劍身,又摸摸自己的肚子。突然的,她清楚地感覺到肚子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那感覺非常奇怪,一個東西突然在你的肚子裡動了動,真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怪異。薄野景行又伸手摸了摸,確定自己肚子裡的貨在動,她心裡還是有幾分欣喜的——再過幾個月就能吃了。

一番辛苦,總算也有所回報。

第二天,江清流直睡到日上三竿,昨夜一覺竟然分外安穩。他起床梳洗之後,用酒為薄野景行化好胭脂丸,又教吳氏怎樣餵食她。

隨後他也沒時間多留,現在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先行離開,走了幾十里山路,又攀爬翻躍兩道山梁,去了另一個小鎮。他準確避開各大門派的眼線範圍,在外面一個小麵攤上吃了一碗陽春麵,才花了三個銅板!

然後他算了算自己跟薄野景行的伙食費差距,發覺真是人比人得扔!

而另一邊,苦命的百里天雄等人沿著陷阱足足追出四百里有餘,這已經出了洛陽地界了,陷阱倒是破了三四十處,愣就沒見著兩個人!

百里天雄等人實在是撐不住了,這也不分日夜地追了好幾天了,連個毛都沒瞧見。馬都累死好幾撥了。

最後一群武林名宿再見到另一個陷阱的時候,決定死也不追了。大家往陷阱面前一躺,死豬一樣昏睡了過去。

苦蓮子等人也是撐不住了,過個陷阱跟破個陷阱,誰都不輕鬆。最後苦蓮子實在是撐不住,在布陷阱的時候睡著了。

穿花蝶等人一看,得,陪著睡會吧……於是敵我雙方隔著四個陷阱的距離,睡了兩天兩夜。

百里天雄跟江隱天睡醒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門派的探子及江湖上的眼線,要求諸人不惜一切代價打探江清流與薄野景行的下落。誓要讓二人天地不容。

其實也不需要他們如此大費周章,此時的江盟主已經感覺到了來自全世界的惡意——掙錢太難了!

原來一兩銀子足夠一個三口之家兩個月左右的花銷!原來一個跑堂的一個月才六七錢銀子的薪水。他這時候才覺得原來家族的旁室宗親也不容易,沉碧山莊的江家子弟,通曉奇門遁甲之術的大有人在,然而誰能明白盤中餐的來之不易?!

江清流這頭發愁,武林人士也沒辦法全天候守著捉拿他跟薄野景行。畢竟武林大會還是要開的,正好重新推選武林盟主。重新推選武林盟主的事一傳開,各門各派更加沒法專心捉拿他們二人了,大家都忙著盤算誰任盟主利益最大。

而苦蓮子等人也奇了怪了——谷主不見了!穿花蝶、闌珊客等人四處打聽,連辛月歌都出動了,就是不見薄野景行的下落。

江清流倒是時有探子發現,但是他來去無蹤,除非發現他的是百里天雄和元亮大師這等人物,不然要追蹤他也難得很。

而薄野景行則完全銷聲匿跡,苦蓮子等人苦心打探,疑心谷主遭遇不測,真個兒是心急如焚。若不是現在也算是拖家帶口,苦蓮子真的要去沉碧山莊問罪了。

但是穿花蝶跟水鬼蕉出來的時候,一個帶著江清流的夫人單晚嬋。這本來已經是個大包袱。誰知道沒過幾天,金家大小姐金元秋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穿花蝶跟闌珊客的身份,氣得幾乎昏厥,最後也拾掇了包裹跑了出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穿花蝶等人怕她被百里老傢伙捉去污為同黨,只得也一同帶在身邊。這可不是拖家帶口了?

苦蓮子帶著一窩小輩,也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就這麼試探地找尋,幾日無果。苦蓮子面上不說,心下也是暗自著急。薄野景行的體質本就嬌弱,如今又有身孕,怎經得住奔波?

最後他靈光一閃——薄野景行以胭脂丸為食,而江清流走時甚為倉促,根本不可能攜帶胭脂花。如果他要養活薄野景行,必然會去取胭脂丸。

如今除了沉碧山莊,還有哪裡有胭脂丸?

想通此關節,他立刻騎上穿花蝶,日夜兼程趕往商天良的石斛齋——穿花蝶輕功好,人又年輕,體力絕佳。比馬的腳程都快。

二人倒是趕到了,但是商天良一瞪眼:「商某是那麼沒節操的人嗎?誰來打聽就告訴誰?我的嘴這麼不嚴實,以後誰還敢跟我做生意?」

苦蓮子啪地一聲扔出一袋金瓜子,商天良一看,立刻拿在手裡:「江清流昨天來過一次、拿走了足供胭脂女一日口糧的事,老夫會亂說嗎?!」

苦蓮子又扔出一袋金瓜子:「量他也不會告訴你二人落腳之處,但數日後他若再來,你務必要讓他到這個地址與我聯絡!」

商天良接過他手裡的紙條,冷哼了一聲,沒說話。苦蓮子將獨眼湊到他面前:「商天良,你愛財我素來知道,身為同道中人,我也非常理解。但是此事你若向旁人透露半句……」

商天良是被嚇大的,面對苦蓮子的威脅,完全沒反應。直到苦蓮子說出下半句:「反正你女兒也不聽你話,我會去天香谷,替你殺了你那個不孝女!」

商天良頓時大怒:「老東西你說什麼?!」

苦蓮子望定他,目光陰沉:「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半日之後,當百里天雄也悟出此間關節之時,曾攜巨資前來石斛齋打探商天良的口風。但是一向見錢眼開、視節操為糞土的商天良面對巨額的金銀珠寶,只冷冷地道:「商某是那麼沒節操的人嗎?誰來打聽就告訴誰?我的嘴這麼不嚴實,以後誰還敢跟我做生意?」

百里天雄將價格一加再加,最後只有放棄。

各方勢力手忙腳亂之時,江清流仍然在掙錢。好在他在離恨天接了一單生意。離恨天是個殺手組織,高小鶴與江清流還算是有點交情。但是殺手認錢不認人,若是有人出得起價,要買誰的頭顱他都不會眨眼。

若是以往,江清流斷然不會與此人沾上半點關係。但如今他也顧不得了。江清流的本事,高小鶴自然是清楚的,有這等人幫手,他自然是樂意之至。

江清流只接一些罪大惡極之徒的頭顱生意,這些傢伙的頭顱相當貴重——一個夠薄野景行吃上十天半個月的。而既然有作大惡的本事,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高小鶴很爽快地就將任務派給了江清流。

江清流先是殺了一個草菅人命的巡撫,這是旁人不敢接手的原因——跟官府作對,很容易被當成賊寇剿殺。現在朝中魏相不得皇上看中,雖乃三朝元老,卻不如那些奸佞小人更得人心。

而今蘇漁樵老將軍力主向匈奴、鮮卑、羯、羌、氐用兵,朝中大臣吵成一團,魏林丞相已經夠頭痛了。

局勢正是混亂不堪的時候,江清流若是平時,也萬萬不會跟朝廷作對。這時候也顧不得了,反正此人手下屈死的冤魂也數都數不過來了,死有餘辜。

他提頭去找高小鶴,高小鶴很爽快的給了他一千多兩銀子。江清流現在拿到錢,第一反應就是算算夠薄野景行吃幾日。等給薄野景行屯了五日口糧,再給吳氏和香鈴買了些雜物之後,他腰間就剩下五兩半的碎銀子了,江清流摸了摸那個可憐的錢袋,給自己買了身衣衫。不敢得瑟,只是普通的布衫,一身衣服才五百多個銅板。

只是他穿慣了綾羅綢緞,如今突然穿上這身衣服,真是全身都毛哈哈地刺癢。江清流也顧不得,只道是再弄一個頭就能換身好點的衣服。而三五天之後,等他真的再弄了一個頭的時候,這身衣服他已經穿習慣了。

這一天,他再度前往商天良的石斛齋,為薄野景行購買口糧。商天良雖然神色憤憤,卻仍然把苦蓮子留下的口信傳給了他。

江清流心中落下一塊大石,第二天去到指定地點,果然跟穿花蝶接上了頭。穿花蝶將他帶到幾個人的落腳之處。他們可就沒有薄野景行的福氣了,如今都窩在一個山洞裡。

江清流去到山洞,迎面正撞上單晚嬋。他腳下一頓,單晚嬋也也些猝不及防,兩個人就這麼僵在當場。良久,江清流伸手過去:「你還活著!」

單晚嬋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手。那個明媚的女子微微後退一步,對他福了福身:「妾身很好。」

江清流不笨,多年混跡江湖,他早已習慣了察言觀色。那下意識錯開的指尖,意味著他永遠失去這個美好的女孩了。從心開始,徹徹底底。

僵持不過一刻,水鬼蕉大步走了過來:「江盟主,好久不見。」他的聲音依然冷冷的,右手微抬,將單晚嬋護在身後。江清流立刻就懂了,心中一瞬間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但很快消散。

她還活著,這便是最好的結果。如果給不起的,請不要再承諾。

他點點頭,神色已然從容,轉身問苦蓮子:「苦蓮子,晚嬋為什麼會在這裡!」

苦蓮子趕緊將單晚嬋推到金元秋身邊去:「綁出來換我們谷主,我們谷主呢?!」

江清流不想他,又看向金元秋:「你呢?這個時候不回金家,跑出來幹嘛?」

金元秋氣得臉都紅了:「你怎麼不問他?!」

她纖手一指穿花蝶,揪住他又踢又咬:「你這混蛋,本姑娘踹死你!咬死你!打死你!」

穿花蝶哪懼她的小粉拳,雙手握住她的手將她摁在山壁上,跟江清流說話:「江盟主快來收了你的瘋婦!」

江清流自然也知道金元秋已知穿花蝶與闌珊客男扮女裝的事,也懶得多說:「薄野老賊如今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們不必擔心。」他有心想問點賺錢的法子——這幾個傢伙混跡江湖這麼多年,肯定是精通賺錢之道的。但是左思右想,還是沒好意思。

苦蓮子倒是急切:「她在何處?我立刻去見她。」

江清流看了看幾個人,別的人倒是罷了,金元秋……是否可靠?穿花蝶還摁著她呢,這時候開口了:「帶我們去罷,這女人我會看牢,跑不了。」

江清流這才道:「隨我來。」

吳氏的小院平靜如常,江清流等人搬了些米面回來,還給她們母女裁了幾套新衣。而這一行人的到來,無疑也給這個終年孤寂的小院增添了些許生氣。

金元秋一路都在撒潑,將穿花蝶的臉撓得紅痕一道一道的。穿花蝶大怒:「江清流,這惡婦你是要還是不要了?!」

江清流搖頭:「如今我落到這副田地,與金小姐確實是再無緣分了。」

穿花蝶立刻跪在闌珊客面前:「師父,給點藥我把這惡婆娘給收拾了!」

闌珊客從懷裡掏出個粉色的小瓷瓶:「此乃仙女散,拿去吧。吵得為師耳根疼,別影響了谷主休息。」

穿花蝶將藥接在手裡,衝著闌珊客就磕了幾個頭:「謝謝師父,日、後必有重謝!!」

「……」江清流從此以後,再也沒法直視這兩個字……

《胭脂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