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桃花孽緣(三)

因皇帝對我的使命有這麼大一個誤會,也就懶得再將我招過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進皇宮七八日,也未曾見著皇帝。

元貞小弟十分上進,許是想著養我不能白養,日日都要拿些道法書來折磨我,求我解些難題。這些講究玄理的書帛最令我頭疼,自覺見他一次,生生要折我三年修為。

離六月初一不過一個半月。

和元貞處了幾日,我摸出個門道來。元貞小弟看著倒是謙謹又和順,然終歸少年心性,好個新鮮,凡事你叫他往東,他即便往了東,也要趁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開門見山地勸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問一問為何不能去,無論我找出什麼樣的因由搪塞,他終歸要生出好奇心,保不準私下便要跟去瞧個究竟。須知天底下多少悲歡離合皆是瞧究竟瞧出來的,我思索再三,以為開門見山這方法十分不好。元貞這趟事,還是要做得曲折迂迴些。然怎麼個曲折迂迴法,我沒有司命星君的大才,這是個問題。屆時,待那命中注定要禍害元貞的美人落水時,我搶先跳下去將她救了?

唔,萬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偏就要愛上救她的英雄,轉而看上了我,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屆時,多找幾個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現時,叫她們坐了畫舫從漱玉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跳下去,叫元貞怎麼也救不了命格簿子裡提說的這位美人?

唔,萬一元貞終歸救上來一個,雖不是命格簿子裡這位,命格簿子裡這位的命運卻轉到了他救上來這位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終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鏡子,覺得近來自己的姿態真是莫測高深。

眼看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裡,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燈下苦苦冥思。冥思到二更,覺得是時候該睡覺了,便睜開眼去熄燈。恍一睜眼,卻見著本應在青丘的夜華,手裡端著一杯茶坐在我對面,一本正經地將我望著。

我躊躇良久,以為自己冥思得睡著了,是在做夢。

他喝了口茶,盈盈蕩出一個笑來:「淺淺,幾日不見,我想你想得厲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詫異狀:「你歡喜瘋了?」

我無言地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睡覺。

他伸出一隻手來端端攔住我,笑道:「你先別忙睡,此番我來是要告知你一樁大事,你可知道元貞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誰托的生?」

我困得很,懶懶敷衍道:「誰托的生,總不至於是你爺爺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轉身坐到床沿上擋住我就勢躺下的身形,順便拍了拍旁邊的位,我略一思索,坐了。

他順手將桌上的茶杯端一隻給我:「醒醒神吧,雖不至於是我爺爺,卻也差不離了,保不準還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聽著。

他緩緩道:「東華紫府少陽君。」

我一口茶從鼻孔裡噴了出來。

咳咳咳,元貞小弟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東華帝君。確實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對這位帝君如雷貫耳,耳熟得很

紅狐狸鳳九單相思東華帝君單相思了兩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邊念叨東華如何如何,以至於如今,我竟用不著在腦子裡過一遭,也能將他的種種事跡如數家珍。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侄女鳳九,每每也只因東華帝君才會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顏釀的好酒,便是拿來給她澆愁的。

這位東華帝君乃是眾神之主,大洪荒時代的天地共主,如今,明面上在天族中的地位僅次於天君,實則天君也需忌憚他不知多少分。這些年,聽說東華帝君避在一十三天太晨宮中,主要掌管神仙的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須知會他一聲。上仙以下的神仙們升階品,也須拜一拜這位帝君。

東華帝君是個清靜無為、無慾無求的仙,為人冷漠板正。阿爹從沒誇過人,我也聽他說過一次:「四海八荒這許多神仙,卻沒哪個能比東華帝君更有神仙味。」

凡界有個甚有名望的詩人,曾有幸謁得一次東華帝君出行,遂作了首詩歌詠東華,裡面有幾句我尚且還記得,說是「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這首詩將東華描繪得花裡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總隔了層金光所致,實則東華帝君的性情,在我瞭解,卻一向淡漠低調。

鳳九還是只小狐狸時,仙術不精,膽子卻大,時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頭虎精看中,差點死在這虎精的爪下,正是得了東華帝君的救命之恩。這便是緣起了。

後來鳳九慢慢長大,對東華用情很深,做了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有幾百年還巴巴地落下身份去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中當小仙婢。東華冷情,她只得傷情,也不過幾十年前,才剛剛對東華斷了情。

我甚詫異,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要犯一樁什麼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來啊。

夜華斜倚在床欄邊,笑道:「東華帝君卻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一趟,給你提個醒,你改元貞的命格時,且千萬不要動了東華帝君的。」

夜華放下這麼一番話,引得我心裡一時欣慰一時憂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這麼多年,難得東華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憂愁的是,能不能順利護著元貞渡過這個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數,還要不牽連這場孽桃花裡其中一個當事的,委實很難。

屋外似刮了大風,吹得窗欞咯吱作響,我蕭瑟地起身關窗戶,回到床邊,夜華已脫了外袍抖開一條大被。

我目瞪口呆將他望著。

他熟稔地將床鋪好,轉頭問我:「你是睡裡邊還是睡外邊?」

我看了眼床鋪看了眼地,誠懇答他:「我還是睡地上吧。」

他輕飄飄道:「我若有心要對你做些什麼,不論你是睡地上還是睡床上,結果都一樣。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拚死打一場,大約也能做個兩敗俱傷,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嗎?又或許容我私下揣測,淺淺你這麼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甚親厚地將被面掀開:「夜華君說的哪裡話,我不是怕這床太小了怠慢你嗎,哈哈!你先請你先請,我習慣了睡外側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有勞你熄燈了。」

於是乎,我同夜華一個人睡裡側一個人睡外側,總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這院落叫紫竹苑,大約為了應這個名,裡裡外外都種滿了竹子。夏天十分涼快,初夏的夜裡就更涼快。只有一床薄被,我同夜華不僅須得同床共枕還須得同蓋一床被子。我因背對著躺在床沿上,胳膊腿都晾在被外,又沒有仙氣護體,凍得一陣一陣哆嗦。

夜華呼吸綿長,想必已睡著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

要命,我往床沿上挪挪,也不知這漫漫長夜,何時才能到頭。

夜華翻了個身。我趕緊再往床沿上挪挪。

背後夜華道:「你想不想我抱著你睡?」

我愣了一愣。

他沒說話又翻了個身,我條件反射地繼續朝床沿挪。

撲通一聲,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聲:「看吧,我方纔還在想,若我不將你抱著,你今夜便時不時得往床底下滾一遭,果然。」

我悵然道:「是這個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將我從床底下撈起來推到裡側:「是啊,我們兩個人平躺著,中間居然還只能再睡下三四個人,這床委實太小了。」

我只得乾笑兩聲。

因躺了裡側,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更睡不著,偏偏夜華還靠得緊緊的,那桃花香一陣一陣飄過來,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層地獄下的苦刑啊。

我正自唏噓憂愁,夜華突然側身,面對面看著我。

我詫然看著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說:「淺淺,你可識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將被子往上提了提:「唔,崑崙虛墨淵上神的十七弟子,聽是聽說過,卻從未有緣見過。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後,說是這位神君和墨淵上神一同歸隱了。」

夜華歎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會知道得更多些。」

我哈欠道:「難不成還有什麼隱情?」

他道:「鬼族之亂時,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時候常聽天君說,我長得同墨淵上神有幾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贊同地點了點頭,不僅神似,形也很似。

他續道:「史冊裡雖沒這麼記載,但依天君的說法,鬼族那場大亂裡,墨淵上神已是灰飛煙滅了,萬萬不會再偕同司音神君歸隱。當時的老天君派了十八個上仙前去崑崙虛料理墨淵上神的身後事,卻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趕了出來,而後便是崑崙虛的大弟子應陶神君上報,司音神君同墨淵上神的仙體一概不見了。」

我做驚歎狀道:「竟有這回事。」心中隱隱疼痛。

他點了點頭:「七萬年來未曾覓得司音神君仙蹤,近日裡,聽說鬼族的離鏡鬼君在四下尋找這位神君。昨日下面的一個魁星送了幅司音神君的丹青與我,據說正是離鏡鬼君所作。」

我心裡咯登一下。

他果然道:「淺淺,恍一瞧,我還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你。」

我做大驚狀道:「竟有這樣的事?」又打了個哈哈,「如此一說,這世間竟有兩個人都長得同我很像。這位司音神君我雖不大熟,不過離鏡鬼君當年娶的王后卻還同我們白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她那王后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該去看看,跟我卻是長得一絲都不差的。」

他沉吟良久,緩緩道:「哦?有時機倒要去拜會拜會。」

我唔了一聲。

他笑道:「我彷彿聽見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長得像,也決然無你的神韻吧。」

我抬眼望了望床帳,胡亂應了他一聲。這種明顯的恭維話他竟能面不改色地說得這樣流暢,我真佩服他。

夜華睡得甚快,半盞茶工夫不到便沒聲兒了。他睡覺的教養良好,既不打呼也沒磨牙,等閒連手腳也不亂動一動。我苦苦支撐了兩個時辰,到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也睡著了。半夢半醒間,突然矇矓地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待要仔細想想,神志卻已不大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雙手,冰涼冰涼的,輕輕撫摸我的眼睛。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