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灰飛煙滅(三)

正預備揣著這幾個話本重新殺回天泉泡著,院子的大門卻響了一聲,徐徐開了。

我抬頭一望,夜華儲在後宮中的那位典範,帶著一臉微微的笑立在門檻後頭。

我心中感歎一聲,這位典範大約是做典範做得太久,身心俱疲,今日竟公然兩次違夜華的令,無怪乎從前有個凡人常說過猶不及,凡事太過了,果然就要出蛾子。

典範見著我,略略矮身福了福,道:「方纔妹妹來過一回,卻不巧誤了姐姐的時辰,本想到天泉去親自拜一拜姐姐,沒承想姐姐又回這院子來了,妹妹便又急匆匆趕過來,還好總算見著了姐姐……」

她的言辭十分懇切,奈何頭臉光滑,半絲兒汗水都沒有,氣息也勻稱得很,委實沒令我看出急匆匆趕過來的光景。

我因今日一大早被這位典範的兩個婢女嚼了舌根,心中略有不爽。且聽她此時姐姐姐姐的喚個不停,方才好不容易順下去的一口氣,騰地又冒上來。我一貫不大愛聽別人叫我姐姐,因當年小時候尚同玄女玩在一處時,她便前前後後地喚我姐姐。玄女這一根刺,刺在我心上許多年,乍一聽典範喚我姐姐,那一根刺便扎得心中愈加不快。

我少年時天真驕縱,十分任性,近十萬年卻也不是白調養的,性子已漸漸地沉下來,忒淡泊,忒嫻靜。即便此時看這位典範有些不大順眼,仍能揣著幾個話本子敷衍:「你拜我的心既如此急切,為何昨夜初見時不拜,卻這個時候來拜?」

她一張笑臉倏地一僵。

近旁一株碩大的桃樹底下立了張石桌,周邊圍了兩三隻矮石凳,我估摸著同她這一番嘮嗑還須得磨些時辰,踱過去自坐了。

典範僵了一僵,半晌,筆直地挺著她的身子,扯出來個笑容道:「天宮與別處有些個不同,若是一場慎重的參拜,必得收拾出合宜的禮度,才顯得出參拜者的虔誠。按照天宮的禮節,姐姐方至天宮妹妹便該來參拜的。可這件大事情,君上卻沒同妹妹提起,是以昨夜初見,妹妹竟沒認出姐姐來,殿前失儀,倒讓姐姐笑話了。今晨妹妹本欲來此拜會姐姐,卻又延誤了時辰。此番妹妹來得這樣遲,便先給姐姐賠不是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果真不愧為四海八荒一眾後宮的典範。可那幾聲姐姐,實在叫得我頭暈。

我撫額抬了抬手中的扇子,點頭道:「卻是我初來乍到,不懂這九重天上的規矩了,無妨,這規矩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規矩,那你便依著這個規矩,快些拜吧。」

她愣了好一會兒,回神道:「方纔,妹妹已經拜過了啊。」

她這個話說得十分新鮮。我回過頭去從頭到尾細細想一遍,卻只想得起來她矮下身來略略那一福。難不成,那略略的矮身一福,便算她這個沒甚斤兩的太子側妃拜了我這個修了十四萬年才修煉成功的上神了?

這天宮的規矩,聽起來倒像模像樣,做起來,委實水了些!

我心中不滿,但因我是個大度的仙,不甚計較這些虛禮,於是只將幾絲不大順的氣沉到肚子裡去,寶相莊嚴地頷首道:「哦,拜過了啊,這個拜法真是個平易近人的拜法……」

我一句話尚未說完,一直盈盈立在一旁的典範,連方才拜我那一拜都只是略略動了動腿彎的典範,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手一揖,伏倒在地。院門口有一副衣角隱約閃過。

我抽了抽嘴角,咳了聲,道:「你這又是在做甚?」

典範抬起一張剛柔並濟的臉,澀然道:「方纔那一拜,妹妹正是依的側妃拜正妃的規矩,此番的這一拜,卻是要拜恩人,姐姐這幾月來對阿離的照拂,實讓妹妹感激不盡。阿離打小便失了母妃,怕姐姐也聽說過,將姐姐認作他的母妃,想來也是因姐姐蒙上臉來的模樣,同他親生的娘沒什麼區別,還望姐姐多擔待些。君上對阿離的母妃用情很深,阿離的母妃當年跳誅仙台,君上跟著一同跳了下去,天君將他救上來時,還只剩半口氣,一身的修行也差點化個乾淨,在紫宸殿躺了六十多年。那時,若不是君上的母妃日日抱著阿離到他床前,一聲一聲地喚他父君,指不定君上就再醒不來了。姐姐瞧,這一攬芳華滿院的桃花,便是君上醒來之後,為了紀念阿離的母妃種下的。君上這兩百年來沒一時愉悅,姐姐既同阿離的母妃長得像,妹妹實在覺得,這是個緣分。如今妹妹的這一拜,其實也望著姐姐能早日同君上成婚,以慰藉君上那顆已死了一半的心。」

我默默地望著典範片刻,心中一動。

她這一番表白,真是表得我心生感慨。

既是想點透本上神在糰子他爹跟前是糰子他娘的替身,便應點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這般九曲十八彎地繞,虧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遊蕩時瞧了許多這樣橋段的戲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領會她這個話背後的意義,若是換鳳九這樣一根筋的,豈不是白廢了她一番心思。但她這一大拜卻拜得好,只膝彎裡一跪,便將這番原本像是挑撥的話,曬得親切又自然,甚至貼心貼肺。

我雖領會透了典範這個話背後的含義,卻十分遺憾不能遂了她的心思,同夜華大動一場干戈,就他愛我還是愛糰子娘這個話題,吵個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其實典範也不大容易,現今夜華對她的光景很不見好,她對夜華倒是看得出來深種了情根。這麼一出郎無情妾有意的風月戲,郎心如鐵鐵得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那有意的妾不定背地裡躲著哭了多少回。她一邊悲苦著,一邊為了刺激自己的情敵,還要講些思慕對象的風流史,順帶將自己也刺激了,可憐見的情敵沒刺激成,自己卻深受刺激,何其可歎。

我起身踱過去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心底裡求的東西,並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做神仙,還是不要做得太聰明。唔,有個事還須提點你一句,我受四海八荒的神仙朝拜,一向依的是青丘的禮。若是要正經來拜一拜我,提前三日便須沐浴齋戒焚香,三日之後行三跪九叩的禮。這禮雖大,不過,即便是你的夫君夜華君與我行這樣的禮,我也是受得起的。但我並不愛小的們這樣正經來拜我,揖一揖手,心意到了便是了。倘若今後你還要提說正經來朝拜我,便依我青丘的禮,做不到,便不要再跟我提什麼天宮的規矩。再則,我阿娘並沒給我添什麼妹妹,你這小小的年紀稱我姐姐也不大合宜,便還是依照禮度,稱我一聲上神吧。」

這一番話說完,我心情略有順暢。眼風裡不經意瞟到她伏在地上的一雙手,緊緊收成拳頭。小孩子家,面上雖做得滴水不漏,到底還有些少年意氣。

我嘖嘖歎了兩聲。招了奈奈,繞過地上的典範,出門再次朝那上清境的天泉殺去。

看不出夜華倒是顆情種。

得出這個認識,卻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悶。

可他當初既愛糰子娘愛得那樣深,若典範確是照我推斷的為了爭寵親自將糰子娘逼得跳了誅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面的性子,還不早將典範劈了?

我揣著這個疑問一不留神念叨了出來。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聲道:「上神料得不錯,是劈過一回的。」猶疑了一會兒,再道:「那時君上方醒過來,身上不濟,且萬念俱灰,沒有一絲活氣息,整日只一個人關在殿中,連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樂胥娘娘十分憂心,便著了奴婢去寬慰君上。那時,也只當奴婢說起奴婢的主子來,君上才能略有動容。君上醒來不過兩月,天君便著了一頂軟轎要將素錦娘娘抬進洗梧宮。那一日風和日麗的,是個黃道吉日,素錦娘娘卻沒能進得了洗梧宮,奴婢親眼見著君上面無表情將一把冷劍刺過她的胸膛。奴婢看著那像是致命的一劍,遺憾天君卻及時大駕,將她救了回去。後來,上神便也見著了,她由天君保著,成功入了洗梧宮,不過君上只當她是養著我家主子眼珠的一個罐子罷了。伺候她的一些宮娥常覺著她可憐,可奴婢卻覺著她是自作自受。」

我訝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雙眼珠,正是從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來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這種奇異的事,定要追一個根究一個底,此番卻不知怎的,心中隱有抗拒。我歎息了一聲。

奈奈一雙眼微紅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這樁事後奴婢才明白,主子當初能在天宮平安待過三年,實屬不易。樂胥娘娘說君上以為將自己的心思瞞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瞞住了天上諸位神仙,包括主子,卻終於沒瞞過唯一想瞞過的天君。」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