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傷情過往(一)

我在尚書府的後花園裡尋到了夜華。

我尋著他時,他身著黑緞料的常服,正同一個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處,頭上一樹桃花開得煙煙霞霞。

與他對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說了句什麼,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狀低了頭。

他這一笑,雖和煦溫柔,看在我眼中卻十分刺目。

六日不見,他當我的定情物白送了,果然給我惹了亂七八糟的情債嗎?我醋意上湧,正待走近去探個究竟,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多日不見上神,素錦在此給上神請安了。」

我一愣,轉過身來。

這隱身的術法本就只是個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著跟前一襲長裙扮相樸素的素錦,頗有些不習慣道:「你怎麼在此處?」

她一雙眼瞧著我,微彎了彎:「君上一人在凡世歷劫,素錦擔心君上寂寞,特地做了君上心心唸唸的人放到他身旁陪著,今日西王母辦茶會,素錦得了一個帖子,路過此處,便順道下來瞧瞧素錦做給君上的這個人,她將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滯了滯,轉頭望向同夜華在一處的那個素服女子。方才沒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只是個披了人皮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著我道:「上神可知素錦是按著誰的模樣做的這個人偶嗎?」

我偏頭細細打量了幾眼,沒覺得那素服女子一張臉有甚特別。

她眼神縹緲道:「上神可聽說過,素素這個名字?」

我心中一顫。素錦這小神仙近日果然大有長進,甫見便能精準地踩到我的痛腳。我怎麼會不曉得糰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娘,夜華那深愛過的先夫人叫什麼名。但自從我察覺自己對夜華的心思後,便仔細打包了有關糰子他親娘的所有八卦,扔進箱子裡上三道鎖鎖了起來,發誓絕不將這箱子打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我並不是夜華他愛上的第一個人,每每想起便遺憾神傷。但天數如此,也無從埋怨。只能歎一歎時運不濟,情路多舛。

素錦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上神無須介懷,如今君上是個凡人,才瞧不出他面前坐的是個人偶,能得一個成全,叫他把心心唸唸的夢想圓滿了。待君上回歸正身,即便那人偶長的是素素的臉,依著君上的脾性,又焉能將一個人偶看在眼中。」

她這是在告訴我,如今夜華已將這人偶十分的看在眼中了?

我呵呵笑了兩聲:「你倒不怕夜華他回歸正身時,想起你誆他這一段,怪罪於你。」

她神色僵了僵,勉強笑道:「素錦不過做出一個人偶來,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對她無意,兩人也只得一個擦肩之緣。但卻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將她帶回了府中。倘若到時候君上怪罪素錦,素錦也無話可說。」

我胸口一悶,撫著扇子沒搭話。

她柔柔一笑,道:「可見,若真是將一個人刻進骨子裡的喜歡,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水,也還能留得些印象,轉回頭再愛上這個人的。對了,」她頓一頓,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來,一直在用結魄燈集素素的氣澤?」

腦中剎時像拍過一個響鑼,震得我不知東南西北,胸中幾趟洶湧翻滾。他,夜華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個素素出來嗎?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華的床邊問他認不認得我,他說不認得。六年後,

他卻將街上一個本該也認不得的女子領回了家中。果真是他愛我不如他當初愛素素深,便識不得我。又或者說……或者說,三道鎖鎖住的那口箱子轟隆一聲打開,或者說只因我蒙上眼時有幾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華他才漸漸愛上的我?靈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腦子亂成一團糨糊,連累得心口也痛了幾痛。

可縱然腦子裡亂成一團,我欽佩自己仍將上神的架子端得穩妥,從容狀道:「情愛這個事你參詳得不錯,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著夜華的忽視,還能在他側妃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兩百多年。現今的小輩中,你算是識大體的了,做的這個人偶做得挺細緻,讓她陪著夜華也好,省了本上神許多功夫。回頭夜華若要怪你誆了她,本上神記得幫你說兩句好話。」

她一臉的笑凝在面皮上,半日沒動彈,良久彎了彎嘴角,道:「多謝上神。」

我抬手揮了揮,道:「西王母的茶會耽擱了就不好了。」

她低頭跪安:「那素錦先退下了。」

待素錦走後,我轉頭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華斟酒。桃樹上幾瓣桃花隨風飄下來,散在夜華的發上。那人偶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輕輕一拂,將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夜華羞澀一笑,夜華沒說什麼,飲了杯酒。我的頭乍然痛起來。

四哥時常說我這狐狸腦子裡頭筋沒長全,做事情全隨心而行,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沒吃多少大虧,但也很丟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臉。固然我覺得他丟臉丟得比我多過幾重山去了,但念著他比我大,我讓著他。

如今,我才覺得四哥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著實隨心,又不大動腦子。譬如夜華最初同我表那個白,他說他喜歡我,他說著我便聽著,從沒想過四海八荒一眾的女神仙裡頭他怎麼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後來我也瞧上了他,兩情相悅之時,也沒想過去問問他這件要緊事。若他果真是因著糰子娘才喜歡的我,我白淺和一個替身、和眼下這個與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麼分別?雖也曉得同個死人計較顯得忒沒肚量,但情愛這個事,卻實實在在容不得人充大度體面。

心頭一把邪火半天澆不下去,我揉著額角,覺得是時候把同夜華的一些事攤出來仔細想想了。遂捏訣上雲頭,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當晚,我拿出結魄燈來,在夜明珠底下觀賞。這盞燈一直存在西海大皇子處助他養氣凝神,墨淵醒後被折顏取了回來,一直擱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時,夜華沒問起,我便也忘了還。

夜明珠鋪開的一片白光底下,結魄燈燃起黃豆大一點燈苗,瞧著無甚稀奇。可誰曉得,這無甚稀奇的一盞燈裡頭,卻盤著一個凡人三百年的氣澤。

我越想心頭越沉,素錦說的話雖不可全信,卻還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話參考,如今我得空來一樁樁一件件盤算過去,夜華他這三百多年來,確然是對糰子的親娘情深似海。他是個長情之人,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沒被磨成飛灰,怎麼一見著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別戀了?

我越想越覺得肝膽裡那把邪火燒得旺,連帶著肺腑之間攀過一道又一道委屈。我愛夜華是因著他這個人而愛他,譬如他同我的師父長得像,我也沒一刻將他當作墨淵過。若我也將他看作墨淵的替身,怕是每次見到他都要恭敬問安,半點褻瀆不得。

我既是這樣對他,自然希望他也這樣對我。倘若他是因我像糰子娘,而他對糰子娘相思不得,這才退而求其次尋的我。那我白淺委實受不起他這個抬舉。

迷谷在外頭低聲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來嗎?」

我沉默應了。

迷谷抬來的酒全是些沒存得老熟的新酒,陽剛之氣尚未被泥土調和得陰柔,灌進口中,嗓子處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燒得我發昏的腦袋愈加昏沉。大約迷谷他見我今日回來時有些魂不守舍,便心領神會了,才特地挑出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進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結魄燈由一盞變成了十盞,自覺喝得差不多了,站起來跌跌撞撞去睡覺。矇矇矓矓卻睡不著,總覺得桌上有個東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晃,難怪總睡不著。我坐在床沿上瞇著眼睛去看,依稀是盞燈。哦,大約是那盞結……結什麼玩意兒的燈來著?

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那燈明晃晃亮得人心頭發緊,我身子軟著爬不起來,便隔著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燈,吹了半晌沒吹熄,想用術法將它弄熄,卻一時想不起熄燈的術法是哪一個。我暗歎一聲倒霉,乾脆隨便捏了個訣朝那結什麼玩意兒的燈一比。匡噹一聲,那燈似乎碎了。也好,燈上的火苗總算熄了。

這麼一通折騰,天上地下全開始轉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這一睡,我睡了兩天,睡得想起了許多往事。

原來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鐘,我費力將他重新鎖進去後,並沒同阿爹阿娘他們說的那般,在狐狸洞裡安詳地睡了兩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蒼種了封印,落在了東荒俊疾山上。

什麼素素什麼糰子娘什麼跳誅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統統都是彼時無能又無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