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02

  婚禮定在10月7號,黃道吉日,天氣也好。

  觀禮人只邀了兩家至親好友。感謝我媽和聶太太,整個婚禮安排出了一種她們處女座特有的用嚴謹肅穆。

  但我感冒這事實在恕她們無力掌控。

  我媽優心忡忡:「如果交換戒指時你突然流鼻涕怎麼辦?要那樣你說聶亦他不會當場悔婚吧?」

  我邊抽紙巾揭鼻涕邊給聶亦發短信:「不知道,我問問他哈。」

  過了五秒鐘,我媽催我:「聶亦怎麼說?」

  我給我媽念短信:「他說沒事,他給我帶包紙巾。」

  我媽擰眉:「他鼓勵你在神前簿鼻涕?神前俱鼻涕這像話嗎?給你拍的結婚紀念冊,聶亦給你戴戒指時你在擤鼻涕,這樣的畫面你能接受?」

  我想像了一下,說:「並不能,可,能怎麼辦呢?」

  我媽神色嚴峻,好半天,道:「要美,要忍著。」

  我考慮了一下,說:「可我要忍不住怎麼辦?」

  我媽表情精彩,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擺手沉重道:「那就實在太丟人了,以後我們就別往來了吧。」

  我充滿敬意地跟我媽說:「我真是您親生的啊。」說完又打了個噴嚏,趕緊拿紙巾捂上。

  化妝師第N次給我補完妝後,臉上洋溢出一種春滿人間的仁慈笑容,柔聲和我建議:「聶小姐,擤鼻涕時不用那麼大幅度,來,我教您怎麼既能擤好鼻涕又不傷害鼻子這部分的妝容。」

  能記得的是雖然感冒了,但那天一切都好,我媽想像中我當著著所有客人的面擤鼻涕這事也沒發生。可能因為心比較大。一想到結婚證已經拿到手,就算儀式上出糗也沒大妨礙。我就緊張不起來。走儀式前康素蘿嚇唬我,說婚禮當天最易出事,近年概率最高的是搶婚和新郎落跑,讓我提前有個心理準備。我準備了一下,竟然覺得這些事都沒什麼大不了,有人來搶婚那就和她打一架。至於聶亦落跑,聶亦應該不會落跑。

  那天我整個人就是這麼樂觀積極又無畏。

  幸好面對聶亦時還是謹慎的。儀式結束時偷瞄他一眼都含著小心。其實照當時我的無畏勁,應該想這時候就算盯著他看十分鐘,他又能怎麼樣我呢。他還能打我一頓不成嗎?

  並不能吧。

  緣分到底能奇妙到什麼地步?十年前和聶亦怎樣初見我一直記得,那之後的十年,我沒想過會和他發生什麼。可十年後我們居然結婚了。是我和他的婚禮,是我和他即將要組建一個家庭,是我和他要共同走過今後的人生。是當年我在櫻花樹下遇到的那個人。

  也許潛意識裡還想更謹慎一些,但今天畢竟特殊,終歸還是沒留意,讓十年這兩個字從嘴裡蹦了出來。

  聶亦偏頭看我:「什麼?」

  髮型師今天格外偏愛他,不知遭設計了多久才定下來這個最襯他的髮型,將額頭全露出來,透著一種打眼的精緻清澈。

  今天的確太特殊,即使被抓包我也沒惶恐,只覺得一切都會是好的,不是好的也都會變成好的。

  那時我們正避過所有人坐在後園的石席旁邊,我抬頭看天,笑笑說沒什麼。

  十年,這個人到底怎樣改變了我的人生,這件事不能說出來。怎麼能讓他知道我對他的企圖心有那麼久遠?那樣會嚇壞他,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準備試著接受我,這事不能被我搞砸了。

  他顯然不太贊同我給的答案,道:「我聽到你說十年。」

  我繼續看天,胡扯道:「沒有聽過那首歌嗎,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說著說著我就哼了起來,哼的過程中依然看著天:「懷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離開的時候什麼什麼的。」

  我認真哼歌,連忘詞的部分都哼哼得很負責,直到我哼完他才重新開口:「十年前。十年前你十二歲。」

  我點頭:「對啊,十二歲,剛讀初中一年級。」

  他問我:「你十二歲時什麼樣?」

  我還看天,想都沒想說:「可萌了,那時候我。」

  他停了一下:「聶非非,你那麼昂著頭不會覺得脖子酸嗎?」

  這種時候,什麼樣的話聽起來會像是假話?

  真話聽起來就會像是假話。

  我笑笑:「聶先生,因為你今天打扮得太好看,對我太有殺傷力,我怕多看你一眼就立刻……」

  多看你一眼我就會立刻說錯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

  他好奇:「立刻怎麼樣?」

  我笑起來:「你不會想知道。」

  他說:「我想知道。」

  我正經地轉頭看他:「真的?」

  他沒再說話,就那麼看著我,那意思是等我完成下文。

  我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輕桃地跟他說:「Honey,我會立刻同你熱情表白,然後把你撲倒就地辦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我仙汕將它收回來,說:「看,嚇到了吧。」說著就要站起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就又坐了回去。

  「為什麼不試試看?」他說。

  我有點沒反應過來:「試什麼?」

  他沒什麼表情地開口:「同我熱情表白,然後把我撲倒就地辦了。」

  說這話時他還握著我的手,我愣了足有五秒鐘,才慢動作地抬起另一隻手摀住嘴,我說:「唉,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多不好意思啊……」

  他雲淡風輕:「聶非非,你再演。」

  我立刻坐正說:「好吧,這話是我說的,我就是開個玩笑」

  他突然勾起嘴角:「是不敢嗎?」

  那是個笑。

  聶亦最好看的表情就是冷淡神色裡突然浮上來一點揶揄笑意,今天他打扮成這樣,還這樣笑,簡直讓人沒法忍,可我居然忍住了,我說:「我敢,但我就是開個玩笑。」

  他說:「哦,是不敢。」

  我說:「我真的敢,我也真的就是開個玩笑。」

  他突然靠近,風吹過長廊,那是個能感知彼此氣息的距離幾風帶來他身上極淡的香,我知道這款香水,中調是冷杉和鼠尾草,後調是植香和夭竺薄荷。

  他低聲:「不是說敢,為什麼後退?」

  我實在佩服自己的急智,屏著氣跟他說:「今天妝太重,靠太近可能會把你嚇到,而且我覺得我臉上還出油了,你等等啊我去找Vivian老師給我處理處理……」說著倍感自然地就要再次起身。

  腰卻被他攬住,我跌在他身上,趕緊爬起來,但那個姿勢不好過分移動,最後我跪坐在了他身旁。我還在絮叨著要去找化妝師,他握著我的腰低聲說:「知道你什麼時候會話多嗎?」

  我立刻住嘴。緊張的時候我會重複同一個動作,害怕的時候我就會話多。

  他收緊手臂,要不是撐著他的肩我又能跌一次。我們再次貼近,我心跳得厲害。

  他笑:「害怕?」聲音幾乎落在我唇畔:「剛才是誰說自己敢?」

  我力持鎮定:「誰會害怕,誰不敢?」

  他垂眼:「你說呢?」那姿勢就像是要親上來。我們已經有過好幾次這樣的吻,不同的是此前他親上來都毫無徵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緊張·其實我完全不知道每次聶亦主動親我都是為什麼,他說過他願意嘗試著喜歡我,或許那就是他所說的嘗試。

  心跳愈發劇烈。他說得沒錯,我緊張極了。等待是世間最令人焦灼的一件事,如果是我主動親他,我不會緊張成這個樣子。如果對像不是他,我也不會緊張成這個樣子。但如果對像不是他,我會怎麼樣呢?說不定我一拳就招呼上去了。

  當近得稍一偏頭就能嘴唇相觸時,他卻停在了那兒,保持著那樣的距離,他更穩地摟住我的腰,垂頭看著我,沒有吻過來,也沒有離開,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那姿勢並不舒服,我小聲和他講:「聶亦,我難受。」

  他停頓了一下,鬆開手,我得以攀住他的脖子跪直身體,這樣我的身量就能比他高一些。垂眼看著他時恍然有一種自己拿到主動權的錯覺,終於沒那麼緊張,我深吸了一口氣,動了動僵硬發麻的手指。

  聶亦微微仰頭看我,我跪在他身邊,雙手撐住他的肩,也低頭看著他,我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對視了好一會兒,我繃不住問他:「我們這樣子,是要做什麼呢?」

  有風吹過,他眨了下眼睛,那模樣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純真。純真這詞語掠過腦海時我蒙了一下,沒忍住手就挨上了他的臉。他偏了偏頭,那樣他的側臉就能更好地貼住我的掌心。腦子突如其來就空白了一下,但本能地還記得要半真半假,我笑看他說:「我禁不起誘惑的聶博士,你這樣子……」

  他說:「等你吻我。」

  我說:「什麼?」

  他抬眼:「你問我在做什麼。」他停了一下:「聶非非,我在等你吻我。」

  我說:「……風太大我沒聽清。」

  他說:「我在……」

  我吻了上去。

  吻上去時我看到了聶亦眼睛裡我自己的倒影。我說過我禁不起誘惑,每一次同他開玩笑,那些看似的玩笑話其實都是我的真心。

  聶亦為什麼會主動要求一個吻,我沒細想過或者如他當時允諾,他會盡力和我開始一段正常的婚姻,或者他只是開個玩笑,打趣我罷了。如果只是個玩笑……算了,我捧著他的臉,想吻都吻,如果下一秒他就推開我,那台階也是現成的。我可以繼續半真半假告訴他,是他挑釁在先,怪不得我認真在後。

  我認真起來就是會這麼嚇人的。

  我知道自己嘴唇冰涼,還有點顫抖捧著他臉的雙手也有點顫抖。但這一次我沒有鬆開。我眼睛睜得老大,力圖捕捉他的每一個神情,推測他每一個可能的動向。內心深處我是覺得他早晚會推開我。但那距離太近了,只能看到他閉著的雙眼,和那黑色的睫毛每一次的顫動。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扶著我的頭回吻過來,慌愣中我咬了他的下唇,那時候他閉著的眼睛彎出來一點笑意。我們鼻尖親暱地相觸,他的嘴唇稍微離開我。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也很低,他說:「安分點。」

  我說:「我沒有不……」

  他再次吻上來。日影從我們頭頂移過。

  天很藍,陽光澄澈,雲朵像是被誰一片一片種在純色的天空中;石柱在地上投下清晰倒影,一直延伸到前面的草坪裡,將一排像是滿天星的小白花溫柔地攬進陰影中。

  我圈住聶亦的脖子,盡我所能地擁住他,想著,是了,不是打趣,也不是玩笑,這就是他主動要求的一個吻。他希望這樣。他在習慣我。

  無論如何,他願意主動同我親密,我求之不得。其實我怎麼樣都好,能嫁給他已經是賺到。淳於唯和我普及過那些有關愛情的浪漫句子,有一個句子說愛一個人時會覺得他就是世間一切。我愛聶亦,我從小崇拜他,他對我來說比世間一切還要更多。

  後來康素蘿問過我類似問題:「聶亦在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份量?」那大概是十天後,我倆在S城城市宣傳項目會上碰頭。

  s城城市宣傳資料四年一更新,每次都會邀請根籍在本城的藝術家共壤盛舉。聽說今年宣傳部長突發奇想,除了形象片和正常人文風景海報,還想拍一套水下城市海報,於是找上了我。而康素蘿被從他們學校臨時借調過來,則是因康二興趣廣泛,除了研究文學還研究民俗學,不僅腳本功力深厚,還把S城犄角旮旯都摸得透熟,實屬顧問良才。

  康顧問見到我時一臉震驚:「你不是去法國度蜜月去了嗎?古堡、酒莊、落日、歐洲小民謠、彩色馬卡龍、隨風搖曳的棕桐樹,還有藍色的La bale des Anges!」

  我說:「沒有馬卡龍,也沒有La bale des Anges,蜜月取消了,聶博士出公差了。」

  「取消?出差?」康素蘿一拳砸在桌子上:「剛結婚就出差,聶亦他把你當什麼了!」會議桌盡頭的許書然抬眼看過來。同為S城人的許書然此次被邀過來擔綱項目總導演,旁邊還坐了幾個人,是他帶來的團隊,有兩人上次島上拍片時見過。

  康素蘿做了個美國軍禮的手勢跟對面道歉,翻出手機壓低聲音:「我認識個很靠譜的專打離婚官司的女律師,我找找她電話號碼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我也壓低聲音:「離妹啊離婚,不告訴你了聶亦是出公差嗎?」

  「公差?」她反應了兩秒鐘,「哦……哦,我爸那個系統的?頂上面的命令?」立刻收回手機同情聶亦:「那的確是不講情面非去不可的,唉,當個被軍事級安保系統供起來的科學家也怪不容易。」又替我控訴:「可你們是新婚蜜月啊,上面也不通融一下,上面就不懂蜜月和包包對女人的重要性嗎?」

  我說:「上面也挺難的,畢竟南海爭端還沒有解決,恐怖主義還沒有被消滅,國家也還沒有實現全面小康,暫時操心不到大家的包包問題和蜜月問題也是可以理解的。」

  康素蘿頻頻點頭:「那也是。」喝了半杯子水,又道:「可要是我,上面的命令歸上面的命令,鬧一鬧歸鬧一鬧,蜜月啊!一輩子一次的蜜月!總要讓他知道你不開心的。」她一隻手摀住嘴:「你……該不是怕聶亦為難吧?啊啊,聶亦在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份量,你就這麼怕他難做?聶非非你完了!」

  我說:「你應該問我國家在我心裡是個什麼份量,我們這不都是為了國家嘛,沒有國家哪有家?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中學課本不都這麼教的嗎?要愛國啊康同志。」

  康素蘿有點蒙:「我覺得我們好像是在討論個人的小情小愛來著,怎麼一下子就上升到愛國情懷了,我有點跟不上,我剛問你什麼來著……」

  我說:「你問我愛國還是愛家,廢話,先愛國後愛家。」

  她繼續蒙:「我問的是這個?」

  我說:「是。」

  她右手捂額頭:「我感覺不是,你等我想想啊。」

  我想她反應過來就該打我了,趕緊坦白說:「役有。我們其實在說度蜜月。」

  她打了個響指說:「哦對,我們說的是這個。」氣得拿手指我:「聶非非你慣會帶人歪樓,你怎麼不去學催眠呢你?」

  我小心地將她手指娜到一邊去,說:「康二。」

  她說:「你才康二你全家都康二。」

  我說:「蘿兒。」

  她打了個冷戰。

  我煽情說:「蘿兒你覺得我不開心,我哪有不開心,聶亦對我來說比世上一切都要多,我都嫁給他了,多不容易,蜜月不蜜月的還有什麼打緊。」

  蘿兒抬下巴:「好哇,他居然比世上一切還要多。」壯著膽子給了我腦門一下:「世上一切也包括你爹媽嗎?也包括我嗎?」

  我說:「不,當然不。」

  蘿兒欣慰地笑了。

  我說:「不包括我爹媽,但是包括蘿兒你。」

  蘿兒立刻決定和我絕交了。

  但絕交不到半小時又顛顛跑來問我和聶亦有沒有什麼新進展。我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新婚夜我感冒重得呼氣都困難,聶亦被我傳染,也好不到哪裡去,此種情況下實在很難有什麼進展。康素蘿萬分失望,連連追問,那第二天呢?

  第二天聶亦就走了。

  S城規矩是新婚次日回門。聶亦在回門當天下午就被Q城的專機接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就記得那天下午有很好的夕陽,我一路送他去機場,司機很體貼,車開得很慢,風景從車窗外清晰掠過,入眼的每一幀畫面色彩都很飽和。

  機場臨別時好幾位工作人員隨行,我落在後面和其中一個穿中山裝的「娃娃臉」聊天。

  聊了一會兒見聶亦在前面等我,就止了話頭快走兩步到他旁邊。

  他問我:「在聊什麼?」

  我含糊說:「就聊聊天氣。」

  但緊跟過來的娃娃臉立刻把我給賣了,一臉正直同聶亦道:「秘書小姐在和我聊聶博士您的飲食習慣,說您口味清淡,愛吃菱白蝦仁、清蒸刀魚、素秋葵、西湖銀魚羹、西芹百合,請我們多照顧您,因為飯菜不合口味您也不會說出來,但會吃得很少。」聶亦看了我一眼。娃娃臉繼續一臉正直:「其實秘書小姐不說我們也會很注意聶博士您的健康,但秘書小姐給的菜譜也幫我們省了很多力,很感謝秘書小姐。」

  能感覺聶亦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低頭看鞋子假裝沒注意到,就聽到他開口:「哦?你都是這麼和人介紹自己的?我秘書?」

  我靦腆道:「這不是怕人嫉妒你嘛,能娶這麼賢惠一媳婦兒多不容易多大福氣啊,要別人知道了因為這個恨上你那多不好啊。」

  聶亦笑了笑:「你倒是敢說。」

  娃娃臉一臉迷茫地插話進來:「……難道不是秘書?」又向聶亦道:「可這位小姐很瞭解您的生活起居的……」

  聶亦道:「她是我太太,喜歡胡說八道,不用理她。」

  娃娃臉一臉震驚:「您太太?」看他一眼又看我一眼,連連道歉:「啊!是我先誤以為聶太太是您的生活秘書來著,聶太太只是沒糾正我。實在是對不起,主要是還沒見過能將先生的生活起居問題瞭解得如此詳盡、敘述得如此專業的太太,自然就想到了生活秘書……」

  聶亦的目光重回到我身上,問題卻是向著娃娃臉:「她和你說了什麼你這麼誇她?」

  我跟娃娃臉使勁使眼色,暗示他他已經說得夠多了,可以閉嘴了,但娃娃臉顯然沒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跟個小學生似的踴躍道:「我沒有誇呀,是句句屬實哇,您太太真的很瞭解您,也很關心您……」

  聶亦的目光再次膘到我身上來。

  我的手在內心裡沉重地撫上了額頭,趁著場面還不至於太尷尬,趕緊親自上陣打著哈哈補救:「您看您還說沒誇,您這簡直就是過譽,其實我也沒有多瞭解,就是平常……」

  哪知道這時候娃娃臉倒是認了真,不甘落後地打斷我的話,一邊翻看手裡的備忘錄一邊教育我:「關心就是關心,您謙虛做什麼?您看剛剛我們的談話我都做了記錄。」又向聶亦道:「您看,我這上面記錄得清清楚楚,都是您太太囑咐的,您太太說您喝茶,但不喝紅茶;注意維生素攝入,但不吃獼猴桃和芒果,如果您想吃甜食就讓我們給您做香蕉、牛油果和牛奶打成的奶昔;還說您習慣中餐,但是不能在菜裡給您放香菜和胡椒,說您連香菜的味道都不要聞到的。對了還要少給您做拿雞蛋當食材的菜餚因為您有些雞蛋不耐受,還有……」

  我攔住他:「夠了吧,我應該沒說這麼多……」

  可娃娃臉絲毫沒有閉嘴的意思,毫無眼色地繼續嘩啦嘩啦翻小本兒:「您說了啊,都是您說的啊,不然我怎麼能誤認為您是生活秘書呢?」又跟聶亦說:「聶博士您真是娶了個好太太啊。」

  聶亦沒回話,站在那兒一臉沉思。我呼了一口氣,跟娃娃臉說:「你話怎麼那麼多啊,你一個公職人員你能不能專業點啊,你是紅娘嗎你是?」

  娃娃臉愣了一下,受驚地看著我後知後覺道:「我是……說錯什麼了嗎?」

  我正要開口說你是啊,聶亦卻突然道:「沒事,她害羞時就是這樣。」

  我噎了噎。娃娃臉一臉恍然說:「哦哦。」

  依然難以從面上看出聶亦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盡量雲淡風輕跟他倆說:「哦什麼哦,哪有那麼多害羞,我記性好而已,不只聶亦你,家裡其他人的飲食生活習慣我全都背下來了,大家庭的媳婦兒嘛,就是要這樣的,干一行就要愛一行嘛,要有職業道德的。」

  娃娃臉又一臉恍然說:「哦哦。」天真地對我表示敬佩:「那聶太太您真是很厲害的,也挺不容易的。」

  我謙虛說這沒什麼,正逢不遠處娃娃臉的同事招呼他,他和我們暫時告辭去應付同事,留我和聶亦兩人站那兒。

  我們靜了一會兒,我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已經糊弄過去,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倒是聶亦先開口:「是那樣?」

  我心裡毛了一下,說:「是哪樣?」

  他淡淡道:「家裡人的生活習慣你全背下來了。」

  我心裡咯瞪了一下。

  他果然道:「那你把我媽的背給我聽聽。」

  實證主義的科學家的確不是那麼好糊弄,我停了足有五秒鐘,才道:「婆婆她……不吃榴蓮?」

  他沉默了一下:「繼續。」

  我一看竟然蒙對了,有點鎮定下來,繼續試探:「還……還不吃香菜?」

  他又沉默了一下:「還有呢?」

  我一看竟然又蒙對了,整個人完全放鬆下來,但再掰下去就該露餡兒了。我咳了一聲問他:「這是通關遊戲嗎?答完一題還有一題?」一臉譴責地看向他:「聶亦你不能這麼不信任我,你這樣我得多傷心啊?」

  他換了只手搭外套,半晌對我說:「都是蒙的吧?」

  我說:「不……不是。」有個詞叫兵不厭詐。

  他笑:「是嗎?」

  我一看他笑了,立刻鬆了口氣,果然全蒙對了。

  這時候就是糊弄過關的好時機了,我摀住胸口跟他說:「軍座,我也是很關心婆婆的,你卻那樣看我,太讓人痛心了,我覺得我心都碎了。」

  他挑眉:「再演。」

  我逼真地繼續捂胸口,說:「真的,心絞痛得……要碎了。」

  他嘴角浮上來一點笑,我還沒反應過來。額頭卻被他抬手彈了一下。

  我退後一步捂著腦門孤疑地看他:「聶亦你幹嗎家暴我?」

  他淡淡道:「為了聽到你的話會心碎而死的你婆婆。」

  我反應了下我婆婆是誰,說:「哦,是咱媽。咱媽怎麼了?」

  他道:「她最喜歡的水果就是榴蓮,最喜歡的調味料是香菜和蔥。」

  我沉默了兩秒鐘,哈哈說:「……啊!蒙錯了嗎……那婆婆還真是挺不挑食的哈。」

  他看著我,目光有些難以言說,好一會兒,他開口道:「家裡人的習慣你只知道我的。」那是個陳述句。

  我就哈不出來了。

  他沒再繼續說話,就近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抬眼看我木在那兒,食指點了點旁邊的座位,示意我在他身邊坐下。

  機場人來人往,喧鬧卻只在遠處,我們這一隅倒是安靜得像個不存於世的平行空間,要是用對比鏡頭拍出來,一定能文藝得就像是那部20世紀90年代的老電影,那電影叫什麼來著,是了,《重慶森林》。

  聶亦一身休閒襯衫休閒長褲,姿態從容地坐那兒微微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我也跟著他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來支香煙形狀的棒棒糖,深吸了口氣拆開糖紙,有點破罐子破摔地想:他知道了。

  我不是什麼模範兒媳,他們家人的習慣我只知道他的,我只在乎他,我的心就是這樣小。

  他知道了。

  這可怎麼辦呢?

  我兩手撐在後面望著高高的玻璃頂,起碼有十秒鐘,聽到他說:「所以我是特別的?」

  他所問過的所有這些出其不意的問題,這些模稜兩可的問題,這些不知是刻意還是隨意的問題,沒有一題能讓人輕鬆作答。什麼樣的答案才合他心意,我不知道。他的確說過讓我們試著開始一段正常的、能愛上彼此的婚姻,可怎麼樣愛上他才是合適的速度,我不知道。

  但那一瞬間我有點想破釜沉舟,我說:「如果我說你從來……」

  他看過來。

  那個被他拒絕的夜晚突然浮現在眼前,我立刻截住話頭。

  言語是罪證,若我坦白,卻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會是什麼結果?我太想要他,賭不起也輸不起。

  他問:「我從來怎樣?」

  我將棒棒糖含在嘴角,含笑半真半假道:「從來特別啊,這世上我也就指望著你給我買潛水器了,你當然最特別。對你好點,想著我的好,你才能多投資我的藝術人生不是?」

  他靜了好一會兒,抬眼道:「就因為這個?」

  我說:「不然呢?」

  他看著遠處匆忙來去的人流,良久,很平靜地說:「我希望我是特別的。」

  棒棒糖掉下來,我嗆在那兒,咳著說你等等……

  但他已經再次開口:「你說過你會試著喜歡我。」

  我卡了殼,結巴著說:「我……我說過?」

  正巧有工作人員走近來提醒時間,他將搭在椅靠上的外套拿起來,就要起身隨工作人員進人登機通道,我手搭在太陽穴上說你等等你讓我想想,他已經走了兩步,又折回來站在我跟前,我抬頭望著他,他垂眼看了我一陣,突然笑了一下,一隻手搭住我的肩,微微俯身:「你是該想想。」頓了一下,靠近我耳邊:「結婚前你答應過我的話。聶非非,你都好好想想。」

《四幕戲·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