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12)
    出成績的前一晚方茴他們在青龍峽的小旅店裡。喬燃找了個很像樣的理由沒參加他們的活動,除了林嘉茉,別人也沒覺得怎麼著,只不過多少有點遺憾。那天晚上他們烤了全羊,玩了篝火。按說很興奮的事可是誰都沒太有精神,第二天那幾個數字可謂生死攸關,在它們面前快樂都蒼白了很多。四個人一宿都沒有睡覺,穿著軍大衣圍著篝火剩下的一點火星子聊天說話。一會講講鬼故事,什麼「好兄弟背靠背」的,一會又聊聊志願,預測自己的高考分數。
    那天趙燁和林嘉茉說了好多話,方茴隱隱約約看見趙燁好像握住了林嘉茉的手,而林嘉茉也沒有掙扎。她知道林嘉茉並不喜歡趙燁,趙燁也不再追求能有個花好月圓的結局。他們只是為彼此留下最溫暖的回憶,然後分開,不再有遺憾。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點彆扭,她想起那天喬燃張開的手臂和她最終沒能給與的擁抱。方茴還是執拗的認為,不能在一起的兩個人不要有任何糾纏,林嘉茉或許尚可以分出自己的一些情感,而她卻不能。身邊的陳尋已經獲得了她的所有,她無力支付更多。
    天亮之後他們就啟程回京了,在路上林嘉茉和趙燁果然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好像昨晚緊握的雙手並不存在。
    他們剛到市區就用公用電話查了分數,趙燁435分,林嘉茉491分,陳尋546分,方茴523分。這樣的結果讓幾個人當場就慌了神,趙燁和林嘉茉還好,雖說考不上什麼好學校,但估計也能有個學上,二批一志願沒太大問題。而陳尋和方茴就很尷尬,他們的分數高不高低不低,一批一志願肯定是沒戲了,能不能留在一批也很難說,至於能不能在一個學校那就更難說了。
    當年李老師的話一點也沒錯,高考就是硬道理,分數擺在眼前,誰也沒心思再吃喝玩樂傷春悲秋。方茴灰白著臉回到家,徐燕新和方建州難得的坐在一起,他們顯然已經知道了方茴的分數,對於方茴自己很不滿的成績這兩個人到還一副還好的樣子。他們都覺得500多分已經很夠用了,翻那個報考大厚本的體會之一就是基本上了500就算得上好學生的分數。高三上半學期時的方建州還去研究一下北京哪所大學哪個專業不錯,到下半學期他自己開始做生意時就顧不上那麼多了。他漸漸的體會了掙錢的樂趣,並且認為自己和徐燕新可以給方茴的東西足以讓她不那麼辛苦的非上清華北大不可。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開始把自己和徐燕新相提並論了。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方茴心裡想和陳尋同校的小九九,方建州還以為女兒只是因為分數比正常發揮少了一點而鬱悶,於是笑著說:「方茴啊,沒事,咱們又不是考不上大學,不用發愁啊!平時督促你那是怕你走上歪道邪道,真正考完了,不管多少分我和你媽都不會說你。再說,你這分數也不差啊,我問了隔壁老王那孩子,才四百多分。」
    「你不懂,第一志願肯定考不上了!」方茴皺著眉說。
    「那也沒關係!我們也不是非讓你考什麼特好的大學,你要是覺得不好,我就給你辦出去念!你張阿姨就在澳洲,她老跟我提,說你要出去就一句話的事!」徐燕新走過來拉住她說。
    「出國幹嗎呀?我才不去呢!」方茴忙鬆開手說。
    「就是!出什麼國啊!咱就一孩子幹嗎還巴巴的往外送。」方建州搭茬說。
    「你懂什麼啊?現在都興出國留學,回來後和國內孩子的身份見識都不一樣!」徐燕新瞪了他一眼說。
    「得得得你最懂!走吧,咱先出去撮一頓吧!我在無名居定的位。」方建州擺擺手說。
    方茴意興闌珊的和父母吃了飯,晚上回家給陳尋打了電話,這個電話本來是尋求慰藉商量對策的,那成想卻迎來了另一個深深打擊她的消息。
    陳尋一上來就說:「方茴,喬燃走了。」
    「走了?什麼意思?」方茴納悶的說,其他人的高考分她都知道,只有喬燃的分數她不清楚,正想著一會要問問陳尋,卻被他的話一下子唬住了。
    「他去英國了,留學。」
    陳尋緩緩吐出的這幾個字就像劍一樣直刺方茴心底。她上午剛聽說了這麼個時髦的名詞,下午就有人親自實行了,而這個人還是喬燃,還是去青龍峽之前雲淡風清的跟他們說要回山東看奶奶的喬燃!
    「不可能吧……」
    「真的,我沒騙你。今天我給丫打電話,他們家就沒人。我拿他准考證號上網查了下分,居然他媽是零分!我找不著你,就趕緊給嘉茉打電話問。她告訴我的,喬燃早就準備好要走了,他就憋著沒跟咱們說,說什麼怕咱們傷心!我操!丫就是一孫子!你還記不記得你肚子疼咱們去醫院看病?丫那會就定了,他根本不是開假條,是取體檢證明!」
    方茴被他說的一愣一愣的,她回想喬燃最近一段的樣子,突然覺得好像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都含著離別的味道。眼淚在她眼裡開始轉圈,她卻茫然不知落在哪裡,地球另一邊的人又能不能感受到她的悲傷。
    陳尋在電話那邊「喂」了好幾聲,方茴才匆匆回應:「先這樣吧,一會再打給你,拜拜。」
    陳尋望著發出忙音的聽筒發呆,他本來還想問方茴報不報復讀班,但卻連兩句相關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其實知道考分的那一刻他就有點後悔,後悔那道13分的物理大題不該輕易放棄,如果加上的話一志願L大或許還能擦邊。畢竟他的家庭和方茴不同,沒有後路可言,考上好大學還是很重要的。在這種命關前程的時刻,風花雪月太不靠鋪,分數顯然比方茴更要緊了。
    然而陳尋的心思並沒傳達到方茴這裡,她也沒哪個精神再想考分了。喬燃的走深深刺激了她,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喬燃舉手投足間溫暖的感覺。她想起喬燃遞給她的五瓣丁香花,想起喬燃向她伸出的雙臂,想起喬燃最後在夜色中跟她說的那句「沒關係」。
    眼淚不停的落下,方茴覺得自己愚蠢的可笑,為什麼當初就那麼吝嗇於一個並沒有什麼深刻意義的擁抱呢?像趙燁和林嘉茉一樣,握手而笑,緬懷用心用情的匆匆歲月,又是多麼豁達自然。可是現在說一切都沒有用,北京這裡只空留她後悔,喬燃早已落在異國他鄉。
    方茴抹抹眼淚跳下了床,她打開電腦給喬燃發了一封郵件。文字很簡單,是這樣寫的:
    喬燃:
    張開雙臂,我已經在擁抱你了。
    方茴張開手臂,緊緊摟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把身邊的空氣都當作是喬燃,把自己的全部力氣都當作是這些年的情份,在沒人看到的角落,她還是回應了那個最終未能成型的擁抱。
    在2001年的夏天,一切塵埃落定。
    喬燃在倫敦讀大學預科,趙燁考到G大,可惜不是飛行器機械研究與製造專業,而是熱能。林嘉茉考上W大,學習經濟學。陳尋和方茴沒能考上L大,因為下一屆3+X的改革也沒有復讀,他們掉到了二批一志願,和林嘉茉同校,但專業不同。二十多分的差距使陳尋考上了更好一些的註冊會計師專業,而方茴則是市場營銷。
    理想與現實,各自相差一小步。
    聊到這裡的時候大概凌晨兩點,熱巧克力已經徹底涼透,方茴的媽媽至少已經給她打了六通電話。
    接到徐燕新第七個電話時方茴有些不好意思,我示意她沒事,她皺著眉頭沖電話那頭說了點什麼,最後說:「好吧,你讓他現在來接我吧。」
    我驚異的看著她掛了電話,說:「怎麼?這就回去嗎?」
    「嗯,不好意思,又讓你陪我這麼晚。」方茴滿含歉意的說。
    「這倒沒什麼……但是之後呢?你們上大學後到底怎麼著了?」我傾過身子問。
    「上大學後?」方茴有些躲閃的說,「後來……也沒什麼了,我還是出國了,他留在國內,兩地麼,自然也就淡了。大家各幹各的,聯繫不多,就分手了。」
    我聽了方茴的話沒有什麼反應,又陪了她一會兒,她們家就來人把她接走了。
    我知道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根本就是瞎掰,她明顯是和陳尋分手之後才飛去澳大利亞的,然而既然她不願意說,我也就不願意強人所難去逼問。北京大老爺們兒,有理有面,有進有退。
    不久之後我和方茴又一起回了澳洲,一去一返之間好像有點東西不一樣了。一路上我還是照顧她,把靠窗的位置留給她,在她睡著的時候給她要毯子,但是卻不再是想要得到的心情。
    在方茴的敘述中我陪伴著她再一次享受了曾經天真浪漫的年華,並且隨著她編織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迷夢,我曾奢想和她繼續這個夢境,但最後我發現夢終究是夢,能帶她離開的人不是我。
    那時我就預感方茴不會再和我說起關於陳尋的事了,後來果然不出我所料,方茴真的就再沒提過。我想之後的部分一定是她下定決心也不願去揭開的刻骨傷痕,所謂同甘共苦,共苦易,同甘難,可是她連過去的苦都不願和我分享,就更談不上未來的甘。
    之後在澳大利亞的日子裡我們還是一直在一起,我幫她拎幾公斤的捲心菜,她幫我洗各色的襯衫T恤。我們都格外珍惜這種相依相伴的感覺,但是這並不是愛情。有時候看著對我毫無防備的方茴,我會恍惚的以為我們像婚後的小夫妻。我認為完美的婚姻都是以友情開始,親情結束的,當然中間夾著的就是愛情。而我們之所以不是夫妻,就是因為我們缺少愛情。
    AIBA看出了我的變化,雖然她的性向有問題,但這不影響她的聰慧和敏銳。有一天她來到我的房間,和我貌似隨意的聊了起來。
    「我說你屋裡都不準備蒼蠅拍嗎?」AIBA指著窗戶上的蒼蠅說,「看著它落著你就沒有打得衝動?」
    「有啊。」我無所謂的說。「隨便拿本書唄!這麼厚的英文教材留著幹嘛用?對付它澳洲的同胞絕對綽綽有餘了!」
    「張楠你丫真噁心!」AIBA一臉厭惡的說。
    「這還算噁心?你沒看過我襪子放桌上立起來的樣子吧?那場景才是驚天地泣鬼神呢!來給你表演一下!」
    我假裝去脫襪子,AIBA一蹦老遠的說:「你丫滾蛋啊!我靠!我算是知道為什麼歡歡甩了你,方茴不跟你了,你丫太沒正形了!」
    「喔塞,我的命運未來原來已經盡在你掌握了!?快,AIBA大師快坐,草民洗耳恭聽,請您為我指點迷津!」我站起來,拉過椅子說。
    「我真不想搭理你了。」AIBA白了我一眼說。
    「那哪兒成啊!沒有你的幫助和指導,我就像那誤入狼群的小羊,前路岌岌可危,AIBA同志,黨和人民需要你啊!」我嬉笑著拉住她說。
    「少跟我臭貧!」AIBA甩開我說,「問你句真的,你到底和方茴想怎麼樣啊?」
    「我和方茴……你覺得我們會怎麼樣啊?」我老實的坐下來說。
    「我哪知道你們會怎麼樣?本來我覺得你前一陣熱乎乎的纏著人家,跟狗見了肉骨頭似的,可從北京一回來就又不一樣了。你是怎麼想的?方茴你還打算不打算追了?」AIBA坐在我對面問。
    「我打算?我打算能怎麼樣,人家不干我也照樣沒戲啊!」
    「你不努力人家能幹嗎?我要是你,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追到手!」
    「我說你是不是對方茴有歹念啊?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著急似的?」我湊過去問她。
    「滾蛋!我就他媽不該來找你!」AIBA這回真生了氣,站起來就往外走。
    「她要的我給不了!」
    我大聲衝她說,AIBA停了下來,皺著眉說:「她要什麼你給不了?她不過想要一份沒有背叛的愛情,一個可以永遠陪著她的不離不棄的人,她要的過分麼?」
    「首先她要的愛情不是我給的愛情,第二永遠是什麼東西?永遠是按斤要,還是搓堆賣?」我無奈的看著她說。
    「沒有人替她解開疙瘩,她必然放不開陳尋。你已經做了那麼多為什麼不能繼續呢?」
    「那也得她願意解才行!我怕我做不到反而讓她更傷心!」
    「哼!這就是我為什麼瞧不起你們男人的地方!說到底你還是不敢承擔責任!」AIBA輕蔑的說,「你肯為她花光所有的錢,啃兩個月的乾麵包,卻不肯為永遠這兩個字許下承諾。張楠,你以為你很偉大麼?狗屁!」
    AIBA摔門走了出去,我愣愣的在屋裡發呆。說實在的我確實不敢輕易許諾永遠,別說永遠就是明天讓我說會怎麼樣,我都會回答不一定。已經經歷了背叛、長大到必須為自己考慮的我,不能再拍著胸脯保證什麼了。即使我拼勁全力去追求方茴,她會答應麼?即使她答應了,再不到一年我就回國了,而方茴卻還要在澳洲至少待兩年才能畢業,這兩年我們能堅持麼?即使我們堅持住了,回到北京我們還能在一起麼?她的家庭能接受我麼?我的工作能養活她麼?這一層層的假設讓我喪失了鬥志。年輕時我們總是在開始時毫無所謂,在結束時痛徹心肺。而長大後成熟的我們避免了幼稚的傷害,卻也錯過了開始的勇氣。
    不管怎麼說,現實就是,對於方茴,我真的無能為力了。
    就這樣慢慢的我在澳洲的日子進入了倒計時。由於方茴的存在,離去之前我並沒感覺特別高興,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離愁別緒。我自作多情的認為方茴可能也有點這樣的情緒,因為那段日子她總是往我屋裡跑,隨便說幾句話,瞎借幾樣東西,到後來乾脆就窩在我這裡,幫我一遍遍的整理箱子。
    我看著自己的行李在她手裡變換著擺放位置、疊放順序,不禁微微笑了起來。不明就裡的人大概會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吧?而她又是以什麼心情來替我做這些事呢?
    「我說……那黑箱子你折騰了幾遍了?也沒見多放什麼東西進去啊!」我笑著說。
    「誰說的,剛才有這杯子麼?有這油麼?本來托運的東西就有限制,你還空這麼多,難道你還打算回來取一趟啊?」方茴認真的指著給我說。
    「你要讓我回來,我就回來!」我猛的冒出了一句。
    方茴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捋著碎發說:「你就胡說八道吧!我不管你了!」
    她說話就起了身,我看著她裊裊婷婷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喊:「方茴……」
    「別說了,明天就上飛機了,你再好好收拾一下吧!」
    方茴沒有回頭,我忙又問她:「明天你去送我嗎?」
    「送。」她的後背直了直說,「我送你到機場!」
    第二天AIBA和方茴一直陪我到了機場,一路上我使勁地逗貧,她們也使勁配合著我假裝開心的笑,可是誰也抹不去離別在即的傷感。下了出租車之後我去後備箱拿行李,方茴也跟著過來了,她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那只她反覆整理的黑色皮箱,我趕緊攔住她說:「快給我,那個輪子壞了,沉著呢!」
    「不用,我幫你提!」方茴語氣堅定的說。
    「哎呀,給我吧,讓一姑娘幫我拎箱子,我多跌份啊!」我伸出手說。
    「不。」方茴搖了搖頭,以一種不能拒絕的語氣說,她費勁的提起箱子,決絕的往前走去。
    AIBA歎了口氣,我無可奈何的跟在了她後面。
    那天方茴一直拎著箱子直到安檢,她消瘦的影子和龐大的箱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執拗的表達方式來為我送行,我想大概除了我以外沒人能感受到蘊含其中的別緻情感,我們知交如此,卻不知道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入關前她終於放開了手,我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她,我不想做喬燃那樣的男孩,來來回回的遺憾,我要在自己能把握的瞬間,留下永恆。我感覺到了方茴在我懷裡的顫抖,也感覺到了肩膀的濕潤,回想澳洲這兩年,她的淚她的笑都曾只屬於我,我也知足了。
    我沒有哭,既然擁抱的力量不能把她留在我身邊,那麼我起碼要在最後好好離別。我瀟灑的衝她們揮手,大步流星的走向了候機室,澳洲和方茴就這樣一起成為了我背後的風景。
    最終我的所有眼淚都流在了幾萬英尺的高空中,心臟部分沉重的疼痛感讓我明白,方茴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存在了。

《匆匆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