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皺緊眉頭,傷口像撕裂般的痛楚著,用手支著台階,他試著想站起來。

    一隻手溫柔的壓住了他,有條小手帕按到他額上的傷口上,他聽到個輕柔而熟悉的聲音在說:「不要動,紀遠。」接著,那聲音又請求似的說:「阿婆,你能去找個醫生嗎?」

    他張開了眼睛,接觸到可欣帶淚的眸子,那樣哀哀欲訴的注視著他,萬萬千千的言語都包含在那一對眸子裡了。他震動了一下,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疼痛,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潤潤嘴唇,他耳邊卻響起嘉文淒涼無助的聲音:「扯不平的,紀遠。」

    是的,扯不平的。傷口又痛楚了起來,咬住牙,他殘忍的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紀遠?」可欣低喊。

    「你為什麼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這兒做什麼?」他繼續的說,面部肌肉痙攣的扭曲著。

    「紀遠?」可欣不信任的望著他:「我沒有跟他訂婚,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

    「那麼,你是個傻瓜!這樣好的丈夫你還不要,你要怎樣的人?」

    「紀遠!」可欣跳了起來,瞪視著他:「你這個……你這個……流氓!你是沒有良心的!沒有感情的!你是個冷血動物!」

    「哈哈!」紀遠輕蔑的笑了起來。「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個冷血動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沒有良心的?你認識我未免太晚了一點!告訴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錢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點點頭,機械化的轉過身子。

    「我並不笨到要惹人討厭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她站住了,停了幾秒鐘,她又回過頭來。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著紀遠,然後,她折了回來,停在紀遠的身邊,輕輕的說:「夠了,紀遠,別再對我演戲了,好不好?這樣,不是更痛苦嗎?」

    紀遠猛的跳了起來,忘了傷口,也顧不得疼痛,他惱怒的大喊起來:「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別死纏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別在這兒惹人討厭,自作聰明!」

    可欣被打倒了,她哀號了一聲,用手蒙住臉,痛哭著奔出大門,消失在巷子裡了。

    紀遠倒了下來,心力交疲。把頭埋在臂彎裡,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喃喃的,他低聲喊:「我的天!我的上帝!」

    淚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暑假開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試著和兒子接近,但,嘉文永遠是那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像天大的事也無法使他動心。關於嘉文的婚變,杜沂已經從雅真那兒獲得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雅真一再的為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卻始終不能釋然。紀遠,杜沂知道這個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槍,又搶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情!

    而可欣又居然會愛上他!時代變了,到處都是令人費解的事。

    隨著暑假的來臨,杜沂希望可以轉變嘉文的心境,他提議闔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沒有反對,嘉齡也無異議,於是,他們去了。在涵碧樓住了十天,嘉文天天關在旅舍裡睡覺,既不覽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齡也終日無情無緒。日子單調而窒悶,十天比十個月還顯得漫長。於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父親,他的愛心無法代替孩子們需要的那份感情。結束了旅行,他們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這種沉悶的空氣使杜沂難以忍耐,更讓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飯無心,兩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他不唸書,不吃飯,不刮鬍子,不洗澡……好像和整個的「生活」都脫了節,消瘦得像個幽靈。父親的愛心不允許他坐視下去,一個午後,他去拜訪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帶著一臉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訥訥的問:「嘉文好麼?」

    杜沂搖搖頭。

    「嘉齡呢?」

    杜沂再搖搖頭。

    「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說:「孩子們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意見,我只覺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視著雅真,她看來確實憔悴而蒼老,但那臉龐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時代的風韻。他奇怪在這麼多年之後,她仍然讓他心動。感情,真是件難以解釋的東西!振作了一下,他擺脫了那份纏繞著他的思想,問:「可欣在家嗎?」

    「在她的房裡,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記得那個名字,彷彿是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他沒說話,可欣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推開紙門,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來。杜沂望著可欣,本能的吃了一驚,可欣變了,她不再是個生動明麗的女郎。她的眼睛淒涼暗淡,神情莊重凝肅,但,卻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美麗。蒼白和哀愁沒有使她減色,反增加了她的嫵媚動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親切的坐在他的身邊,輕聲的說:「您找我嗎?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覺得十分難以開口。「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你和嘉文──難道沒有一點點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簾,絞著一條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難過,您不知道我多怕傷他的心……」眼淚湧進她的眼眶,她語音哽咽「我這樣做,絕不會比他快樂。」

    「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來,她含淚的眸子直視著杜沂,裡面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我可以嫁給他,杜伯伯,假若你們一定要我嫁給他的話,不過,那又有什麼用呢?杜伯伯,您曾經嘗試過和您不愛的人結合嗎?」

    「可是,你一直愛著嘉文的,是嗎?」

    「是的,」可欣哀愁的點著頭:「像個姐姐愛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結婚。如果沒有紀遠,我會和他結婚,然後長時期的自苦、掙扎、後悔……許許多多的婚姻都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紀遠出現了,他使我知道什麼叫愛情……」「好,」杜沂望著可欣:「你決定嫁給紀遠了?」

    可欣搖頭。

    「他不要我,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到那裡?」

    「預備軍官訓練。不過,受完訓他也不會回台北了,我知道他。愛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可以不愛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淚如泉湧,遏止不住的哭了出來。站起身,她奔進她的房裡,拉上了紙門。

    房間內有片刻的沉靜,然後,杜沂抬起頭來,他接觸到雅真濕潤的眼睛。

    「從有人類開始,」雅真低聲的說:「沒有人能逃得過感情的煩惱。」閉上眼睛,她歎了口長氣:「那個紀遠已經走了,我現在比較瞭解可欣為什麼會愛紀遠了,那確實是個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經夠痛苦了,別逼她吧,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我們何不等待一段時間呢?說不定一切又會變回頭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嘉文不會再獲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了震動靈魂的那種愛情──而這愛情不屬於嘉文。轉過身子,他落寞的說:「好吧,讓時間去轉變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他有些驚奇的回過頭去,屋角處,那個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兩條長辮子悠閒的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塊兒走,我想去看看嘉齡和嘉文。」

    「哦?」杜沂有兩秒鐘的神思恍惚,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什麼特殊的東西?那樣寧靜安詳,與世無爭。他奇怪自己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嘉文那年輕的一群中,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孩子。「當然,好的,好的。」他一疊連聲的說:「我們走吧!」和雅真說了再見,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門。杜家和唐家距離得並不太遠,杜沂提議散步走了去。黃昏的風柔和的吹拂著,落日在巷子的盡頭沉落,彩色斑斕的雲層飄浮變幻,幾隻晚歸的鴿子在天際翻飛,找尋它們的歸巢。杜沂凝視著身邊那纖小的少女,一件無袖的白襯衫,一條藍布的裙子,簡單的衣著襯托著一張輕靈秀氣的臉龐。

    「你住在那兒?」他問。

    「廈門街。」

    「和父母在一起?」

    「不,父母在大陸沒出來,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敗了的衣服領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當疏忽。「我記得你,」他說:「你常和嘉文他們一塊兒玩的,是嗎?」

    「我和可欣是同學,」她抬起眼睛來,很快的掃了杜沂一眼:「很久沒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嗎?」

    杜沂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了。嘉文受傷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常在他床邊一坐數小時,默默地不大說話,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的振作了,有種模糊的預感使他興奮,他搖搖頭,深思的說:「不,他的心情很壞,或者,年輕的朋友們常來走走,會讓他振作一些。」

    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帶著點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白的回望著她,「喜愛」和「鼓勵」都明顯的寫在他的眼睛裡。湘怡不再說話,垂下了頭,她凝視著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層薄薄的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

    到了杜沂家裡,嘉齡已經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間裡蒙頭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門口,敲了敲門,說:「嘉文,有朋友來看你。」

    「誰?」嘉文在屋裡悶悶的問。

    杜沂推開了房門,示意湘怡進去。湘怡有些不安,猶疑的站在房門口,杜沂鼓勵的說:「進去吧,你們年輕人談談,我去叫阿珠給你們調兩杯檸檬水來!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們這兒吃晚飯吧!」

    湘怡遲疑的跨進了屋裡,房門在她身後闔攏了。她侷促的對室內望去,一間零亂不堪的屋子,一個潦倒不堪的男人。

    嘉文正從床上坐起來,驚訝而狼狽的望著湘怡,因為天氣太熱,他赤裸著上半身,連汗衫都沒有穿。他慌亂的翻著被褥,找尋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從地板上拾起一件襯衫,遞到他的面前,輕聲的說:「你是在找這個嗎?」

    嘉文接過了衣服,惶惑的望著湘怡,後者的面頰上漾著紅暈,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滿了關懷、憐憫、和深情的神色注視著他。他覺得一陣激盪,又一陣淒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瞭解和同情,他也是這樣。而當瞭解和同情來臨的時候,卻又往往倍感傷懷。他的喉嚨哽塞了。

    「你從她那兒來的,是嗎?」他問。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溫暖的壓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讓它過去吧,不管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人總得好好的活著,是不?」

    「活著──為什麼呢?」嘉文無助的問。

    「為許許多多東西,或者,就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須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何況,還有那麼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約翰克爾的茶與同情,葛麗斯凱莉的後窗,最近全是好電影!天氣又那麼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費生命呢!」

    嘉文用一對懷疑而困惑的眼睛望著她。

    「或者──」湘怡紅著臉說:「你願意請我看一場電影?」

    「你──有興趣?」嘉文猶疑的問。

    「怎麼會沒有?」

    「那麼──」嘉文頓了頓:「晚上去?」

    湘怡凝視著他,眼睛裡流轉著朦朧的醉意,輕輕的點了點頭,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經隱沒,暮色正逐漸的擴散開來。或者,這將是個美麗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靈,會在夜色裡散佈下無數的夢。

    人生總會發生許許多多的變故,每個人的一生,寫下來都是厚厚的一本書。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斷演變,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斷發生,時間總是那樣自顧自的流過去。日昇月沉,花開花落,一轉眼間,又是聖誕紅怒放的季節了。

    可欣抱著一大疊書,和湘怡並肩走出了校門,沿著和平東路,她們緩緩的向前走著,風很大、她們圍著圍巾,仍然感到寒意。

    「可欣──」湘怡先開了口,帶著幾分不安。「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可欣問,把圍巾拉緊了一些,寒風下,她看來有些弱不勝衣。

    「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這半年多以來,紀遠沒有一封信給你,也沒有一點消息給你,你對他難道還沒死心?我想,他可能永遠不會再露面了!」

    「不錯,」可欣點點頭:「我也這麼想。」

    「那麼,你還等待些什麼呢?」

    「我根本沒有等待。」

    「這話怎麼講?我不懂。」

    「紀遠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說,好像並不關懷。「我也絲毫不存著和他結合的念頭,那一段故事已經過去了,我把它藏在心裡,知道自己愛過,也被愛過,就夠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學會如何處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以外,我不對任何事情抱希望。沒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

    「既然你對紀遠已經不抱希望,」湘怡謹慎的說,注視著可欣:「你和嘉文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

    「你是什麼意思?湘怡?」

    「我就是問你,你對嘉文還有沒有些微的愛情?假如嘉文──仍願意和你重歸舊好,你願不願意再考慮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

    「湘怡!」可欣打斷了她。「你和嘉文之間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我們──是很不錯,」湘怡頓了頓。「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你對嘉文一點愛情都沒有了嗎?」

    「湘怡,」可欣長歎了一聲。「我告訴你我心裡的話吧,對嘉文,我當然有一份感情,十幾年青梅竹馬的友誼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過,自從發生紀遠的事件以後,我已經認清沒有和他結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紀遠能不能團聚,我都絕不考慮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嗎?湘怡?婚姻是終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騙他,也不能欺騙我自己。──而且,我對紀遠──」她又長歎了一聲,幽幽的說:「──始終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視著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時間,然後,湘怡輕聲的說:「那麼,可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

    「我和嘉文──預備在耶誕節訂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頭來,望著她的朋友。接著,她熱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親切而懇摯的說:「我猜到可能有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

    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蕭索和落寞。低著頭,她默默無語的走了很長的一段,才用低低的聲音,像敘說一個夢似的說:「我愛他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時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這份感情放在心裡。」

    「是嗎?」可欣十分驚奇。「我居然沒有看出來!」

    「從你第一次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開始。」湘怡繼續的說:「我參加你們每一個聚會,只因為有他!我從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聽聽他的聲音,也就滿足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和他訂婚。」

    「湘怡!」可欣低喊著:「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嗎?或者,他生來就該屬於你的,注定了要屬於你的!湘怡,我很高興,真的!」她的眼眶濕潤了:「他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孩子,你會給他快樂的,你比我更適合於他!」她激動的搖著湘怡的手:「祝福你們!湘怡!但願我能夠參加訂婚禮!」

    「你要聽我說嗎?可欣?」湘怡憂鬱的問。

    「怎麼?」

    「我不希望你參加訂婚禮,也不希望你參加婚禮,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可欣,我請求你不再和他見面!行嗎?」

    「怎麼──」可欣抗議的喊。

    「他沒有忘記你,可欣。」湘怡靜靜地說:「他愛著的還是你,這就是我的悲哀。」

    「怎麼!」

    「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談你,談你們的童年,談你們的細微瑣事,談得傷心了就哭……我答應和他訂婚,完全是一種冒險,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記。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經決心放棄他了,你就避開他吧!」

    可欣困惑的望著湘怡。

    「我還是不瞭解,」她悶悶的說:「他既然向你求婚,當然是愛上了你……」「可欣,」湘怡微笑的打斷了她。「嘉文的個性你還不瞭解嗎?他就是那樣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他並不是愛上了我,而是……一種需要。你懂了嗎?我不是他的愛人,是他的一塊浮木!」

    「浮木?」

    「是的,僅僅是塊浮木。他現在像個溺水的人,必須抓住一樣東西來支持他,否則他會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東西──一塊浮木!」

    「湘怡,」可欣愣了一會兒:「你決心嫁他了?」

    「我決心!」湘怡說:「我愛他,我要幫助他,幫助他長大,幫助他獨立,幫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顧一切後果──雖然,這種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很可能會變成悲劇,但我顧不了,我愛他!」

    可欣攬住了湘怡,緊緊的握著她的手。

    「你們會幸福的,」她保證似的說:「他會愛上你,總有一天會愛上你。你們一定會幸福的,我料定會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種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證,我一定避開,不再和他見面。但是,你們結婚以後,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常來看我,和我聯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好嗎?」

    「當然,可欣。」

    她們站在街邊上,這已經是該分手的地方了。兩人默默的對視著,彼此都還有滿心的話講不出口,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站在那兒,最後,還是可欣先開口:「你家裡已沒有問題了嗎?」

    「還需要一番革命。」湘怡微笑著說:「不過,我想,補償我哥哥一些錢,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點了點頭。

    「那麼──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見了。」

    「再見。」湘怡輕輕的說。

    可欣轉過身子,剛剛準備離去,湘怡又叫住了她:「可欣!」

    可欣站住了,詢問的回過頭來。

    「我也祝福你!」湘怡說,深深的望著她:「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欣笑了,擺了擺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因為,眼淚早已奪眶欲出了。

    民國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這年夏天開工。六千多個退除役官兵和無數的失學青年、工程師、技工、學生從台灣各個角落裡湧向中央山脈。開路、架橋、炸山、築隧道……艱苦而驚心動魄的工程開始了──人的信念撞開了堅厚的山壁,把「不可能」的工程變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工程。

    剛剛有過一次颱風和豪雨,山路就顯得特別的崎嶇、泥濘、和陡峻。紀遠和幾個同伴,穿著笨重的長統爬山鞋,扛著十字鍬,背著行囊(裡面裝滿了踏勘工具、繩索、急救包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那條臨時搭起的棧道上走回到工地。望見那一排數間茅草小屋和帳篷時,他不禁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就是這樣,不住的勘查、測量,勘查、測量,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整日與岩石、樹木、泥濘為伍,和螞橫、蚊蠅、毒蛇作戰,在崇山峻嶺,杳無人跡的地區穿出穿進,這種生活,他已經過了整整的半年了。

    半年來(從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他跟隨著許多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們,深入山區,研究路基、橋樑、隧道、涵溝、擋土牆、駁坎……的種種問題,踏遍了合歡山、黑岩石、羊頭山、饅頭山、立霧大山……等重重山巒,在艱苦而困難的工作中,早已和城市脫離了關係,嘉文、嘉齡、可欣、湘怡、胡如葦……這些距離他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心中和眼睛裡都只有山林樹木和峭壁絕崖。整整半年內,他只到過花蓮一次,台中一次。他沒有再去台北,料想中,他在朋友們的記憶裡大概已經褪色了。

    橫貫公路正式開工以後,紀遠原準備離開山區,再回到人的世界裡去,但是,那轟轟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他捨不得離開,不為了那為數可觀的薪水,是為了那種氣魄和精神,對他具有絕大的感召和吸引力。而城市中,卻有著過多該埋葬的記憶。他留下了。日日與岩石、鑽孔機為伍,與赤裸著上身、汗流浹背的榮民們相對。他不可否認,自己經常會陷在一種苦悶、迷惘、和暴躁的情緒裡。於是,他會抓一把鐵錘,脫掉了上衣,加入那些工作的人們中,用鐵錘猛敲著那些頑石,他工作得那樣發狠,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開那巍巍然屹立著、堅不可移的山壁。每當這時候,他的同事的工程師們,以及工務段的駐紮人員和醫務人員,都會微笑著說:「紀遠又在發洩他用不完的精力了!」

    一天的苦工,會使他飽餐一頓,然後倒在任何一個地方,帳篷內、草寮中、或鐵皮頂的「成功堡」裡,甚至於露天的岩石和草叢內沉沉睡去。他最怕無眠的夜晚,那交疊著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人影常讓他有發狂的感覺,於是他只有爬起來,找一瓶酒喝到天亮,再帶著醉意去擊打那些永遠擊打不完的岩石。工務段的人常納悶的說:「常看到紀遠喝酒,就沒看到他醉過,別人喝了酒要睡覺,紀遠喝了酒就敲打岩石!」

    在他們心目裡,紀遠是個不可解的青年,二十幾歲的年紀,肯安於深山莽林的生活,沒有絲毫怨言及不耐。工作起來像條蠻牛,不工作的時候,就沉默得和一塊大山石一樣。有時,他們拍著他的肩膀問:「喂,紀遠,你的女朋友在那兒?」

    紀遠會瞪人一眼,一聲不響的走開去。久而久之,大家對他的女朋友不感興趣了,他們給了他一個外號,叫他做「不會笑的人」。他性格裡那份活潑輕快已經消失了,山野把他磨練成一塊道地的「頑石」。

    在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紀遠比較親近,小林也是個剛剛跨出大學門檻的青年,只有二十三歲,是成功大學學土木工程的,和紀遠一樣,他在橫貫公路的工作是半實習性質。

    大概由於年齡相近,他對紀遠有種本能的親切。他屬於那種活潑爽朗的典型,常不厭其煩的把他的戀愛故事加以誇張,講給紀遠聽,然後說:「紀遠,你准經過了些什麼事,使你的心變成化石了,有一天,這塊化石又會溶解的,我等著瞧!」但他等不出什麼結果來,山石樹木裡沒有溶解化石的東西。

    沿著那條棧道,紀遠和他的同伴們回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裡,這一段的負責人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他正為颱風後的種種問題大傷腦筋。這一次的颱風也實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們寒了心,堅持要辭工不幹,看見了滿身泥濘的紀遠,老工程師擔心的問:「前面的情形怎麼樣?」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來。不過,」

    紀遠堅定的咬了咬牙:「並不嚴重,我們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師憂慮的笑了笑,歎口氣說:「但願每個工人都有你同樣的信心!與其僱用這些技工,真還不如全部用榮民。」

    紀遠沒說話,他們把調查的結果繪製了一個草圖,交代了草圖之後,他回到他的草寮裡。小林剛剛到溪流那兒去洗了澡回來,嘴裡哼著一個不知道從那個榮民那兒學來的牧羊小調:「小羊兒呀,快回家呀!紅太陽呀已西斜!紅太陽呀,落在山背後呀,黑黑的道路,你可別迷失呀。你迷失了,我心痛呀,我那遠行的人兒,丟開了我怎能不記掛?」

    簡單的調子也有一份蒼涼和動人的韻味,紀遠在鋪著稻草的「床」上坐下來,脫去了笨重的鞋子,頭也不抬的說:「有誰記掛著你嗎?唱得這麼起勁!」

    「可惜沒有!」小林說,微笑著審視著他:「情形如何?」

    「山崩了!」紀遠簡單的說,繼續脫掉上衣和長褲。衣服和褲子上都全是泥濘。「該死!」他咒罵著,在衣服上彈掉一條螞橫。「這種生活也厭氣透了!」

    「你也有厭煩的時候?紀遠?」小林發生興趣的說:「我以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紀遠,你對婚姻的看法怎樣?」

    「沒有看法!」

    「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小林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逃避到山裡面來?」

    紀遠怔了一下,抬起眼睛來,他深沉的注視著小林,不過,他的眼光並沒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著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地方。

    「逃避到山裡面來?」他悶悶的說:「或者我是逃避到山裡面來──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但是,說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是不對的,我並不憤世嫉俗。」他的眼光從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了。凝注在小林的臉上。「要瞭解一個人是困難的,每個人都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

    「曾經有人瞭解過你嗎?」小林不經心的問。

    「是的。」紀遠慢吞吞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塊玻璃一樣,我每個纖細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過她。被人瞭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覺得週身赤裸而一無保護。可是──假若這份瞭解裡有著欣賞愛護的種種成份,你會甘於赤裸,也甘於被捕獲。」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逃開呢?」

    「不能不逃開。」紀遠惘然的望著草寮外被落日染紅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許多事情都只能用四個字來解釋:無可奈何。年齡越大,經歷越多,這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也就越深切。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懦怯的人,面對困難而征服它,是我一貫的生活方針。可是,感情不是這樣的,你不能像對付一塊頑石一樣的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樣炸通它──它比橫貫公路還讓人困擾。是一條永遠築不通的路。」

    「她在什麼地方?」小林不動聲色的問,他驚奇著自己竟「踏勘」進了這塊頑石的內心深處。

    「她──?」紀遠的神色更加迷惘。「誰知道?結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國?多半是這樣。他們會很幸福的──然後,我會被遺忘……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會偶然的提起來,那個紀遠,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那個紀遠!」他的脖子脹紅了,突然間,他跳了起來,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視著小林,他咆哮的說:「見了鬼!我幹什麼要和你談這些?你這個討厭的,探聽別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換洗衣服和毛巾,他憤憤的走出草寮,向溪邊走去,草寮外的夕陽溫柔的迎接著他,晚風吹涼了他腦中聚集的熱血。他對自己搖了搖頭,蒼涼的自語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邊,他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撫摩著多日未刮鬍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個人哪!不能變成塊石頭!」

    早晨,紀遠在錘打石塊的敲擊聲中,鑽孔機的吼叫聲中,和榮民工作時的「吭唷」聲中醒了過來。隔夜的宿酒未消,腦子裡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對著滿山的陽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渙散的精神。夜裡,他有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濃霧瀰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尋著方向,但是霧把什麼都掩蓋了,走來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而驚得一身冷汗。然後,他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自己,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隨著這聲音走去,於是,忽然間霧散了,他應前出現了一條道路,他順著這道路向前走,那呼喚的聲音更近了,他變成了渴切的奔跑:「等著我!」他嚷著,不停的向前奔跑,跑著,跑著……陡然間,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兒,一對哀哀欲訴的眼睛火熱的注視著他,他一驚,醒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在那兒?她怎樣了?」望著暴露在陽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問著。可欣的幻像纏繞著他,苦惱著他,再挺了挺背脊,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惱怒了。「我是怎麼了?著了魔嗎?」

    抓起一把鐵錘,他加入了工作著的榮民群眾裡。

    劈不完的岩石,那麼多那麼多。前面在炸山了,轟然巨響,碎石紛飛。紀遠握緊了鐵錘,向那些石塊猛力錘去,一錘又一錘,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來,裸露的背脊曝曬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滲透了毛孔,又沿著背脊流了下來。

    更多的汗珠跌進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滾燙的石頭所吸收。太陽升高了,火般的炙曬著大地。紀遠發狂的揮著鐵錘,似乎恨不得一口氣把整個中央山脈擊穿。「可欣在那兒?可欣怎樣了?」儘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腦子裡仍然無法驅除那固執的思想。他停了下來,用手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困惑的扶著鐵錘站著。「都是小林不好,」他想著:「全是他幾句話勾出來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樣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邊的一位榮民碰碰他,遞給他一支新樂園。燃起了煙,他注視著峭壁下的河谷。煙霧裊裊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有多久沒有回台北了?兩年?兩年是多少天?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變化?或者,他應該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辮子,去看看他所離棄的世界。他蹂滅了煙蒂,重新舉起鐵錘,但他的思想更不寧靜了,那念頭一經產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著石塊,每一擊的響聲都是同一音調:回台北去!

    有一個人從山坡上滑了下來,連跑帶跳的來到他的身邊,他看過去,是小林。不知是什麼東西讓這孩子興奮了,他眼睛裡亮著光彩,喘著氣喊:「紀遠!」

    紀遠停止了工作,詢問的注視著小林。

    「什麼事?」

    「來,來,」小林不由分說的奪過他手裡的鐵錘,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丟下你的工作,跟我來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在搗什麼鬼?」紀遠狐疑的問。

    「你跟我來就是了!」小林嚷著,拉著紀遠就走。

    紀遠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願的跟在小林後面,離開了那喧鬧的施工地段。小林顯然陷在一種神秘的愉快裡,不時回過頭來對著紀遠微笑。這孩子永遠有一顆快樂而熱情的心;紀遠不能對他賣關子的態度有所呵責。走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過頭來,笑著說:「你進去吧!我想,那溶劑出現了!」

    紀遠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一聲不響的,他走進了屋內,突然陰暗的光線使他的視線有幾秒鐘的模糊,然後,他看到老工程師正含笑的注視著他:「唔,紀遠,你有一位朋友來看你!」

    他跟著老工程師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間,他眼花撩亂,什麼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對那個方向看過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朧的站在那兒,如真如幻,如虛如實。他瞪大了眼睛,在絕大的驚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

    「好吧,紀遠,你們談談吧,我出去視察一下。」老工程師含蓄而瞭解的望著面前這一對青年,逕自走了出去,並且好意的帶上了房門。

    室內繼續沉寂著,紀遠的額上在冒著汗珠,用手揮去了汗,他潤了潤乾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好半天,才能用瘖啞的聲音問:「你──怎麼來的?」

    「走來的。」那人影說,一抹淒涼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來比他鎮定得多。「我費了許多時間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一星期前我乘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花蓮,被颱風阻住,三天前動身,步行了三天,才到這兒──一個背糧食的山胞帶我來的。」

    紀遠凝視著她,依然是披肩的長髮,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長的身段。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褲腳佈滿泥濘。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揮去額上的汗,他喃喃的喊:「老天爺,這真是你?可欣?」

    「是的,是我,」可欣寧靜的說:「怎樣?不歡迎?是嗎?」

    「說真的,」紀遠迷亂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邊,慌亂的想找點什麼來鎮定自己。終於,他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遞給可欣說:「你一定渴了,走了那麼多路,你要喝水嗎?」他的語氣還算冷靜,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洩漏秘密的顫抖著。

    「是的,謝謝你。」可欣接過了水,靜靜的注視著紀遠。

    「你使我嚇了一跳,真的。」紀遠語無倫次的說,覺得手腳都無處可放,又急需找些話來說:「台北的朋友都好嗎?嘉──嘉文怎樣?」

    「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麼?」紀遠狠狠的盯著可欣,那苗條的身段並不像個將做母親的人呀。

    「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結了婚,你總沒有忘記湘怡吧?」可欣也同樣盯著他:「他們生活得很快樂,湘怡是個很標準的妻子,他們都熱心的在等待著孩子的出世。」

    「是麼?」紀遠只能無意義的重複著這兩個字,他腦子裡紛亂成了一團。可欣會跑到這深山窮谷裡來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結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實使他驚悸惶惑,還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臟在撞擊著胸腔,猛烈到使他暈眩的地步,他怕血管會在他腦子裡爆裂。但是,眼前這個少女是多麼的冷靜呀!「那麼,你呢?也好嗎?」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著:「就像你看到的。」

    「沒有朋友?沒有──結婚?」紀遠衝口而出的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結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靜而顯得莫測高深。「我正在考慮中。」

    「是麼?」紀遠額上的青筋在跳動。「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同學?」

    「很難講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欣說,走到桌子旁邊,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沒有喝過。她現在站得離他近了,發亮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兩年前他離開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還不能斷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個怯弱的動物。」

    紀遠盯著她,他們默默的對視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個人誰也不開口。紀遠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臟跳得連肌肉都悸動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觸著可欣垂在肩上的頭髮,他那樣小心翼翼,彷彿她是紙做的,碰一碰就會碎掉。他的手從她肩上移到她頭頂上,又從頭頂上滑下來,沿著她的面頰撫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溫柔的注視她,低低的從嘴唇裡吐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傻瓜!」

    接著,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開始強烈的落在她的發上、面頰上、嘴唇上,帶著深深的顫慄的需索。他吻得那樣多,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過氣來,把零亂的頭髮拂向腦後,她看到他哭過了。他的眼圈紅著,面頰上淚漬猶存,在這充滿了粗獷的男性的臉上,顯得特別的奇異。他攬住她,把她黑髮的頭撳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結實的、帶著汗和泥土氣息的肌膚貼緊她的面頰,她可以聽清那心臟是怎樣沉重而狂猛的擂擊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誠摯的在她耳畔響起來:「你一定吃過許多苦,受了許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你將不再受苦了,你會有一個最負責任的丈夫。」

    可欣的眼眶濕潤,她永不會懊悔自己這一段長途跋涉的追尋,她終於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經過這麼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掙扎、奮鬥……這個男人才屬於了她,永不會再離開她了。含著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陽曬成黑褐色的皮膚,那滿是鬍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簡直像個道地的野人!搖搖頭,她滿足的歎息了一聲,低低的說:「我看到你劈開那些石頭,你那個姓林的朋友指給我看的,你可以劈開那些石頭,紀遠,但是你再也無法把我從你身邊劈開了。」

    回答她的是紀遠有力的胳膊,那手臂裡是個安全、溫暖而堅實的所在,她再歎息一聲,初次感覺到三日跋涉後的疲倦。就這樣,當老工程師推門進來時,發現這一對情侶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塊兒。看到了他,紀遠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願意幫人證婚嗎?工程師?」

    「證婚?」老工程師怔了怔。「什麼時候?」

    「就這一分鐘!」

    「什麼!」老工程師吃驚的叫了起來,於是,他詫異的看到了那個「不會笑的人」的笑容──那樣幸福、甜蜜、而愉快。

    這一夜,在一塊遠離人群的大岩石上,並躺著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細訴著亞當夏娃時期就有過的言語。山樹迷離,星月朦朧,連小草都沉醉在他們的低語裡。

    窗口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斜斜的射在客廳的小茶几上。

    湘怡站在茶几前面,正在修剪著一束剛剛從花園裡采進來的花朵,把它們一枝枝的插進花瓶裡。每插進一枝,她就側著頭打量一番。夕陽在她的手上、身上、頭髮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層微紅,這份閒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睏倦倦的氣氛中緩慢的進行著。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鳳尾草……湘怡修著,剪著,插著,卻顯然有些兒心神不屬,看看手錶,五點半,再過不久,嘉文該下班回來了。嘉文這個工作,完全不是學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卻在銀行裡當職員,難怪他就牢騷滿腹了。可是,有多少大學畢業生,要找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個銀行,可以一塊兒上班下班,獲得許許多多的便利,在這人浮於事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工作實在不錯,湘怡總認為嘉文的牢騷有些過分和多餘。

    困擾著湘怡的,還不止嘉文的牢騷。大學畢業以後,嘉文憑著紀遠打他那一槍所受的傷,不知怎麼竟獲得了免役。杜沂對嘉文愛護備至,出於一位父親的自私,總覺得軍訓太苦了,能免則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瞭解嘉文,像一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脆弱的小樹,見不得陽光也禁不起風雨。軍訓正可以訓練訓練他,又不是真的身體吃不消,何不接受這種訓練呢?但,嘉文既不願受訓,杜沂又贊成他們早日成婚,再加上又獲准了免役,嘉文向來秉性溫順,也就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就這樣,他們在畢業那年的暑假就結了婚,到現在已整整一年了。

    結婚後這一年中,湘怡實在不能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他們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來的房間修繕改裝後成了他們的新房。杜沂寵愛而欣賞他這個兒媳婦,絕不亞於以前的喜歡可欣。嘉齡和嫂嫂並不接近,但也從沒有像一般小姑子那樣難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離很遠,她大部份時間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課(畢業後她被分發到×中實習)就永遠守在家裡。就是嘉齡在家的時間,她們相處得也十分和洽。

    嘉齡常常拍撫著湘怡的肩膀,笑著說:「湘怡,」她始終沒有改口喊她嫂嫂,這是習慣使然。「你真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你怎麼能這樣安份的待在家裡面?要我,永遠也做不到!」

    「有一天會做到,當你碰到一個能使你安定下來的人的時候。」湘怡說。

    「不會!」嘉齡皺皺眉。「告訴你,湘怡,我血管裡一定有份反叛的血液,讓我永遠無法安靜。」

    湘怡不再說話,或者嘉齡說的也是實情,湘怡知道嘉齡母親的故事。看到嘉齡經常遊蕩在外,和隨時更換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種模糊的隱憂,擔心著這個少女的前途。不過,這到底不是需要她來擔心的事情,何況嘉齡正在成長,又何況,她還有個可以管束她的父親。

    這些都不讓湘怡困擾,時間很空很閒,一年實習滿了之後,她沒有繼續教書。家庭和諧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臉色,洗那些洗不完的衣服,聽嫂嫂的冷嘲熱諷。若干年來,她才初次覺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愛戴而信服新的少奶奶,家用豐富得用不完。每天澆澆花,整理整理花園,偶爾下廚房做兩樣杜沂和嘉文愛吃的菜,給未出世的嬰兒象徵性的做幾件小衣服……日子流過去了,沒有什麼能讓她不滿意的地方。可是,生活裡總有那麼一點看不見痕跡的暗潮在起伏醞釀,問題在那兒呢?湘怡心裡也隱隱明白癥結所在,因此,她無法毫無保留的歡笑,無法一無顧忌的享受陳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當夜深人靜,她會對著躺在她身邊的嘉文的臉沉思,久久無法入睡。

    最後一枝花插進了瓶裡,湘怡退後兩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後滿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几的正當中。拋去了剪下的殘枝敗葉,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微微感到幾分疲倦。一條小生命正在她體內茁長著,她以過多的喜悅來等待孩子的出世,現在才是九月,孩子會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會陷在一種恍惚的情緒裡,用許多時間去揣測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陣門鈴響,湘怡從沉思裡驚跳了起來,等不及阿珠去應門,她已經搶先走進花園去開了大門。門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沒有嘉文。來不及掩飾臉上的失望,杜沂已經看出來了。

    「怎麼?」杜沂有些詫異:「嘉文沒有回家?」

    「沒有呀!」湘怡不安的說:「他不是在上班嗎?」

    「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說,立即傳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臨時要辦什麼事,大概馬上就會回來了。怎樣?今天晚上有什麼好菜嗎?」他故作輕快的問。

    「炒了個素什錦,」湘怡說,臉上掠過一個悄悄的微笑。

    「醫生說您不能吃油膩。」

    「吃一點油膩也沒關係呀,」杜沂皺了皺眉,「你早上不是說要燉個蹄膀嗎?」

    「您別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錦是用豬油炒的。」

    說完,她笑著溜進了廚房裡。

    杜沂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湘怡的背影,他從沒有看過比湘怡更安靜、更柔順的女孩,而且,她又對所有的人都那麼體貼關懷,包括這個做公公的他。這些年來,他雖然有一兒一女,卻很少享到兒孫之福,沒料到這個兒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父親的好處。也由於過分喜歡湘怡,他對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滿。閨房之事,他做父親的當然不便過問,但他總覺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熱情。例如早退而不回家,這已經是一星期裡的第三次了,這孩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吃晚飯了,嘉文仍然沒有回來,倒是嘉齡先回家,一進門就嚷餓。湘怡原準備等等嘉文,但看到杜沂和嘉齡都沒有等的意思,只好暗中留下一盤菜,預防嘉文沒吃飯回來時可以熱熱吃,就開了飯。嘉齡用眼光對周圍一掃,聳聳肩說:「怎麼!哥哥又沒回家!」望著湘怡,她半開玩笑半正經的說:「你當心,湘怡,哥哥該管了。對男人可不能脾氣太好,對不對?爸爸?」她轉向父親,做了個鬼臉。

    「你少管閒事,吃你的飯吧!」杜沂說,不滿的瞪了她一眼:「你整天忙些什麼?見不到人影。」

    「交朋友,玩,跳舞!」她坐正身子,突然說:「對了,爸爸,我去學聲樂,好不好?」

    「好呀!」杜沂說:「這才是正經念頭,你想和誰學?明天去打聽打聽看。」「申學庸,怎樣?」

    「只怕人家不肯收你!」

    「為什麼,難道我的嗓子不夠好?」嘉齡抗議的問,立即拉開嗓門,唱了兩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又自下批評:「標準的女高音嗓子!」

    「好了,飯桌上也不肯安靜!」杜沂說:「吃飯!別唱了!」

    湘怡暗中看了嘉齡一眼,她奇怪嘉齡那灑脫和滿不在乎的個性,失戀對於她彷彿也沒什麼,她懷疑嘉齡心裡還有沒有紀遠的影子?注視著嘉齡愉快的神情,她問:「你有男朋友了嗎?嘉齡?」

    「男朋友?太多了!」嘉齡立即看出了湘怡言外之意,衝口而出的說:「我才不是那種會對一個人死心塌地愛到底的人,像哥哥那樣永遠忘不掉唐可欣!」話一出口,嘉齡馬上感到不對頭,但是已出口的話又收不回去了,不禁一陣燥熱,臉就紅了。飯桌上有一段短時間的尷尬,還是嘉齡先打破了沉默,用輕快的聲音嚷:「湘怡,我今天又收到胡如葦一封情書,他被分發到海軍氣象所服役,你猜怎麼,這糊塗鬼在向我求婚呢!」

    湘怡抬起眼睛來望了望嘉齡,為了掩飾自己那份微微的不安,更為了避免讓嘉齡難堪,她也用活潑的,發生興趣的口氣說:「那麼,你預備怎樣呢?胡如葦很不壞呀!」

    嘉齡聳聳肩,又挑挑眉毛。

    「很不壞?我承認。只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

    「我看你不是愛情不來兮無可奈何,」杜沂望著充滿了青春氣息的女兒,竟然也冒出一句俏皮話:「你是愛情太多兮,應接不暇!」

    湘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嘉齡瞪圓了眼睛,鼓著腮,抗議的喊:「爸爸!什麼話嘛!」

    喊完,禁不住也笑了。飯桌上的空氣頓時輕鬆了起來,剛剛那一陣小小的尷尬已經過去了。吃完飯,阿珠撤去了碗筷。

    湘怡走進客廳,扭開唱機,放上一張水上組曲,音樂琳琳朗朗的流瀉出來,縈繞於初夏的夜色裡。小茶几上的玫瑰放著幽香,花園裡的蟲聲唧唧。夜,永遠有著它神秘的、難解的魔力,會使溫馨的更加溫馨,而寂寞的更加寂寞。水上組曲、韓德爾、巴哈、貝多芬、托斯卡尼尼、海飛滋、門德爾松……

    湘怡不知道自己在胡亂的想些什麼,而夜卻在音樂家的音符下滑過去了。

    深夜,一家人全睡了。也可能有人在無眠的挨著長夜,但,最起碼,這幢住宅靜得沒有絲毫聲息。湘怡倚著臥室的窗子,靜靜的坐著,她聽到院子裡樹葉墜地的聲音,巷口餛飩擔敲梆子的聲音,以及遠處屋頂上一隻夜遊的貓在呼喚的聲音……只是沒有嘉文回家的聲音。她膝上放著一件未完工的嬰兒服裝,卻無心於針線。時間在期待中變得特別滯緩,思慮卻相反的在每一秒中裡紛至沓來。他到何處去了?會不會出了事?車禍?生病?還是流連於某種場合樂而忘返?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大門有了動靜。湘怡凝神傾聽,鑰匙在鎖孔中轉動,大門開而又闔。是的,嘉文回來了。她聽到了腳步聲踩在花園的碎石子路上,放下了嬰兒衣服,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看看手錶,已經一點多鐘。免得驚醒老人起見,她輕悄而迅速的走進客廳,打開客廳通花園的玻璃門。嘉文果然站在門外,月光下的臉色顯得蒼白,一向清亮的眼睛晦暗而疲倦。

    「怎麼這樣晚回來?」湘怡低低的問,沒有等答覆,就又催促的說:「快進來,不要吵醒了爸爸和嘉齡。」

    嘉文一聲不響的走進臥室,把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拋在床上,身子就沉重的倒進椅子裡。湘怡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氣色不佳的臉龐,他遭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了?走過去,她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吃驚似的說:「你冷了,這麼晚回來,應該多帶件衣服。」

    「我不冷,還熱得很呢!」嘉文有些煩躁的用手抹抹臉。

    「晚上到那裡去了?」湘怡柔聲的問,怕過分追問他的行蹤會使他不高興。

    「有朋友請吃晚飯!」嘉文簡單的說。

    吃晚飯?吃晚飯又何至於吃到半夜一點鐘!但是,湘怡不想再追問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願成為一個干涉丈夫一舉一動的妻子,許多失敗的婚姻就由於妻子過分嘮叨和專權。不過,等待和擔心的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她走開去整理床鋪,一面說:「以後晚回家,先打個電話給我好不好?免得我著急。」

    「急什麼呢?」嘉文打了個哈欠,淡淡的說:「又不是小孩子會迷路!」

    湘怡不再多說什麼,鋪好了床,她回過頭來問:「要不要洗個澡再睡?我去幫你燒洗澡水,這麼晚別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洗澡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的揉了揉額角:「有吃的東西沒有?我餓得要命!」

    想必那位請吃飯的朋友不夠慷慨。湘怡急忙說:「有,有。我幫你留了一碟炒肉絲,沒有湯,這樣吧,給你下一碗肉絲面好不好?」

    「好吧,什麼都行!」

《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