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們彼此對視著,那樣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對視著。高寒第一次在盼雲眼裡讀出那麼深厚的感情,那麼濃摯的感情,那麼沒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擁她入懷,她絲毫也沒有抗拒,緊緊的抱住他的腰,他們的嘴唇貼住了。

    這是一個炙熱、纏綿,充滿煎熬、痛楚與悲苦的吻。他們彼此奉獻,彼此需索,彼此慰藉著彼此,彼此渴求著彼此……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要借這一吻來傳達,他們的吻攪熱了空氣。終於,他抬起頭來,帶著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帶著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雲,」他低語:「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盼雲!」

    她的面頰貼著他那個獅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頰烤熱了。她的手仍然緊抱著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應這片刻的相愛與相聚。「你已經做對了。」她低聲說。

    「什麼做對了?」他追問:「對她做對了?還是對你做對了?」

    「對她!」她仰起頭來,盯著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樣清楚,在她失去記憶以後,我們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認識一個心理科醫生,我去問過他,他說,如果是種最悲切的記憶,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喚醒這記憶,很可能導致她瘋狂。」

    「你有沒有想過,」高寒仍然懷抱著她,苦惱的凝視著她:「她有一天,說不定會恢復記憶,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時,她會無地自容。」盼雲顫慄了一下。「高寒,永遠不要讓她恢復記憶!」

    「這不在我能控制的範圍之內吧?」

    「在你能控制的範圍之內!」盼雲有力的說:「只要你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不給她絲毫懷疑的地方,不給她任何需要回憶的因素……那麼,她就根本不會再去想,心理醫生說,這種失憶症可能是終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會醒覺。」

    「別忘了,我也學醫,我也念過心理學,這件事很危險,失憶症隨時可能恢復!」「不會,不會!」盼雲堅定的搖頭:「只要你真心真意去愛她!」他的手緊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愛她嗎?」他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她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慘然低呼:「我們都無法選擇了!都無法選擇了!」「為什麼?」「你跟我一樣清楚為什麼,你不能再殺她一次!我們都不能再殺她一次!你做不出來了,永遠做不出來了!」

    是的,他做不出來了!當可慧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只希望時間倒流,讓一切沒發生過,如今,時間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錯誤重犯!而且,如果現在再提出來,那是真的會徹徹底底的殺了可慧了。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週身顫抖。「高寒,去愛她!」盼雲溫柔的說:「你會發現愛她並不困難。事實上,今天你已經去『愛』了,你吻了她,那並不困難,是不是?」他盯著她。「你吃醋嗎?」他直率的問。

    「是的。」她真摯的回答。

    「也痛苦嗎?」「是的。」他一下子又把她擁得緊緊的。在她耳邊飛快的說:

    「我們逃走吧!盼雲。什麼都不要管,我們逃走吧,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不要說孩子話。」她有些哽咽。「這太不實際了。我們沒地方可逃。責任、家庭、學業……你還有太多的包袱。人活著就有這些包袱,我們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沒矛盾和痛苦了,反正,結論是一樣,你要再殺可慧一次。你做不出來,我也做不出來!」他把面頰埋進她耳邊的長髮中,他吻著她的耳垂,吻著她那細細的髮絲,他的眼眶潮濕,聲音瘖啞:

    「那麼,你肯答應我一個要求嗎?你肯拋開禮教和道德的枷鎖嗎?」「不,不能。」她咬咬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說,不能。並不僅僅是道德和禮教,還有良心問題,我不能──

    欺騙可慧。我也不能冒這個險,喚醒她記憶的危險!」

    「我們現在算不算欺騙可慧呢?」

    她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

    「算。」她低語。「所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見面,以後,我再也不單獨見你了。」

    他往樹上一靠,腦袋在樹幹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揉揉頭髮,眼光死死的注視著盼雲的臉。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堅決,這使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破碎了。然後,他體會出來,這幾乎是一次訣別的會面,所以她那麼柔順,所以她那麼甜蜜,所以她那麼坦白,……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兩人都看出對方的思想和感情。「不。」他機械化的說。

    「是的。」她悄聲應著。

    「不!」他加大了聲音。

    「是的。」她仍然悲壯而堅定。

    「不!」他大聲狂喊了。「不!不!不!……」

    她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他,緊緊的貼住他,把遍是淚痕的面頰貼在他胸前,他用手摸索她的臉,摸到了一手的潮濕。他掙扎著低下頭去,掙扎著吻她的面頰,吻她的淚,掙扎著喃喃的說:「怎麼樣才能停止愛你?怎麼樣才能停止愛你?你告訴我,怎麼樣才能停止愛你?」「高寒,」她低聲飲泣。「我們沒有碰對時間,早三年相遇,或者晚三年相遇,可能都是另一種局面,現在,我們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高寒,你有多少話要對我說,今天一次說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給我,今天一次給我,分手後,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他推開她,看她。「看樣子,我們是真的要分手?」

    她點點頭。他忽然笑了。轉過身子,他笑著用額角抵住樹幹。「知道嗎?盼雲,我們一共只單獨見過三次面,第一次在狗店門口買狗,我糊里糊塗的讓機會從手中溜走。第二次就在這兒,你把我推進蓮花池,鬧了個不歡而散。第三次就是今天,你和我談到從此分手……哈哈!盼雲,這故事不好,寫下來都沒人能相信,我們連『相聚』都談不上,就要談『分手』!哈哈,這故事實在不好!即使你喜歡的那支歌,也先要『聚也依依』,才能『散也依依』呀!怎麼會殘忍到讓我剛剛證實你的感情,就要面對離別……」

    她從他身後緊抱了他一下,把面頰在他背上貼了貼,然後,她轉過身子,就放開腳步,預備跑走了。

    他飛快的回過頭來。「站住!」他喊。她站住了,淒然的抬頭看他。

    他面色慘白,眼珠卻是充血的。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身邊,望著她。他的聲音低沉而理性了:

    「我沒有權利再糾纏你,沒有權利再加重你的煩惱。如果愛一個人會這麼痛苦,我真希望人類都沒有感情!」他頓了頓。「你是對的,我不能同時要兩個女人,除非我們都能狠心讓可慧再死一次,否則,我和你沒有未來。」他咬住嘴唇,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低下頭去,他取下了自己脖子上那獅身人面像,掛到她的脖子上去,拉開她的衣領,他讓那獅身人面像落到她胸前,貼肉墜著。整理好她的衣服,他繼續說:「知道埃及人已經解散了嗎?這是我最珍愛的飾物,我把它送給你。為了你,從此,我發誓不再唱歌!我生命裡再也沒有歌了。可是,盼雲,答覆我最後一個問題……」

    她等待著。「即使我和可慧結了婚,我們還是會見面的,是不是?」他問:「如果我們見到面,你認為我能裝得若無其事嗎?假如我不小心,洩漏了我內心的感情,又怎麼辦?」

    她看了他片刻。「你不會洩漏的。」她啞聲說。

    「我不像你這樣有把握。」

    她深深看他,默然片刻。

    「你不會洩漏的。」她再重複了一句:「因為,我會想辦法讓你不洩漏!」再看了他一眼,她咬緊牙關,毅然的一甩頭,掉轉身子,往公園門口走去。他本能的向前傾了傾,似乎要拉住她,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公園的小徑上,消失在那綠野疏林中,消失在那暮色蒼茫裡。他退後了一步,仰靠在身後的大樹上,他抬眼看天,有幾片灰暗的雲在緩緩的移動。他腦中,沉甸甸的、苦澀澀的浮起了幾個句子: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散兩依依20/2911

    可慧終於出院了。深夜,盼雲獨自待在臥室裡。回憶著可慧出院回家的一幕。可慧,那活潑愛動的可慧,那天真任性的可慧,雖然腳上還綁著石膏,雖然她不能走路,她仍然弄了副枴杖,在室內跳來跳去,跳得奶奶心驚膽戰,生怕她摔倒。跳得翠薇亦步亦趨,在旁邊大呼小叫。只有文牧,冷靜的坐在沙發裡看著,一面笑著說:「讓她跳吧!在醫院裡待了二十天,虧她忍受下來!現在,讓她跳吧!反正有個准醫生,隨時會照顧她!」

    「也不能因為有高寒,就讓她摔跤呀!」翠薇嚷著:「何況,我看高寒也不會接骨!」「他雖然不會接骨,」文牧說:「他是心臟科的專家!咱們可慧那小心眼裡的疑難雜症,他都會治!」

    「爸爸!」可慧撒賴的叫。

    滿屋子笑聲,高寒也跟著大家笑。盼雲不能不笑,她的眼光始終沒有和高寒接觸。

    「高寒,」文牧拍了拍高寒的肩。「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專治可慧心臟上的疑難雜症!」「我看,可慧的心臟健康得很,」奶奶插了句嘴:「倒是高寒的心臟有些問題。」「怎麼?怎麼?」可慧天真的問,一直問到奶奶眼睛前面去。「你怎麼知道?他的心臟怎樣?」

    「有些發黑。」文牧接口。「如果不發黑,怎麼會騙到我女兒呢!」「爸爸!」屋子裡又一片笑聲,高寒不經心似的走過去,和那正在給大家倒茶的盼雲碰撞了一下,他很快的看她一眼,她若無其事,面無表情的往廚房走去。

    「我看,」高寒開了口:「發黑倒沒發黑,有些破洞是真的。」

    「怎麼?怎麼?」可慧又聽不懂了。「怎麼會有破洞呢?什麼意思?」「你撞車的時候,」高寒輕哼著:「我一嚇,膽也嚇破了,心也嚇破了,到現在還沒修好。」

    「哼!」可慧笑得又甜蜜又得意,面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她跳呀跳的跳到父親面前去,瞪圓了眼珠子,鼓著腮幫子。「爸,這個人油嘴滑舌,很靠不住,哦?」

    「是靠不住,」文牧說:「你別靠過去,就成了!」

    「哎呀!」可慧大喊:「爸!你今天怎麼啦!」

    全家都笑成了一團。可慧一邊笑,一邊又發現鋼琴了,又發現丟在牆角的吉他了,她叫著說:

    「吉他!鋼琴!噢,高寒,我好久沒聽到你唱歌了,你唱一支歌給我聽,好嗎?小嬸嬸,拜託拜託,你彈鋼琴好嗎?我在醫院裡悶得快發瘋了!高寒,彈吉他嘛!彈嘛!小嬸嬸,你也彈琴嘛!」盼雲怔在那兒。忽然聽到高寒說:

    「好,你要聽什麼歌?」

    「隨便什麼。」「等我先喝口茶,好嗎?」

    高寒說著,拿了茶杯到餐廳去倒開水。只聽到「噹啷」一聲,不知怎的,高寒把一瓶滾開水都傾倒在手上。他跳起腳來,疼得哇哇大叫:「哎喲!燙死了!」「你怎麼搞的?」可慧又急又心疼,拄著枴杖就跳了過去。「燙傷沒有?燙傷沒有?」她抓起他的手來,立刻就喊:「糟糕,很嚴重呢!又紅又腫起來了,當心,一定會起水泡。你呀!你──真不小心,倒杯茶都不會。何媽!何媽!面速力達母!……」整個客廳中一陣混亂。盼雲趁這陣混亂就溜上了樓。高寒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她卻深深知道一件事,為了避免唱這支歌,他不惜用苦肉計。當時,她正站在熱水瓶旁邊,她親眼看到他怎樣故意把剛沖的熱水倒翻在自己手上。再也不唱歌了,難道真的他從此再也不唱歌了?她從衣領中拉出那獅身人面像,把嘴唇貼在那石像上。不行!她腦中飛快的想著: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再這樣下去,她和高寒都會瘋掉!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在臥室中踱著步子,忽然想起「家」來了。想起倩雲,想起爸爸媽媽,想起倩雲對她說過的話:「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你……」

    是的,該回去了。做了三年鍾家的兒媳婦,換得了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該回去了。但是,怎麼對鍾家說呢?怎麼對可慧說呢?鍾家由上到下,老的小的,都沒有任何人對不起她呀!可是……不管怎樣,鍾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今天下午,如果她不在場,或者高寒會唱歌的,不是嗎?她在場,高寒是寧死也不會唱了。她該走了,讓高寒好好的、專心的去愛可慧,讓這一切都結束……

    她從床底拖出了箱子,打開壁櫥。她把自己的衣物放進箱子裡。然後,她想起來,她該打個電話回家去。她看看手錶,十一點多鐘了。她房間裡沒有電話,本來要裝分機的,文樵去了,她也無心裝分機了。現在她必須下樓去打。側耳傾聽,整棟房子靜悄悄,大家都睡了,可慧把每個人都鬧得筋疲力竭了。她輕悄悄的溜出了房間,客廳裡暗沉沉的。只在樓梯拐角亮著一盞小燈。她赤著腳,走下樓梯,半摸索著,找到了茶几和電話,坐下來,她也不開燈,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撥著電話,她知道:樓上只有文牧夫婦房間裡有分機,她希望撥號的叮鈴聲不要吵醒他們。

    接電話的是倩雲。她顯然還沒睡。

    「喂,姐,」她詫異的說:「有什麼事嗎?你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來?聽說可慧出了車禍,你幫我向她說一聲,我忙著寫畢業論文,也沒去看她,她好了嗎?」

    「是的,今天出院了。」

    「噢,我知道她不會有事的,」倩雲咭咭呱呱的。「她的長相就是一股有福氣的樣子,不會有事的。喂,姐,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談戀愛?」天!不要談高寒。她抽了口氣:

    「倩雲,」她打斷了她。「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回去。」「上午嗎?我有課。你回家看媽媽爸爸嗎?你是該回來一趟了……」「不不,倩雲。我並不是回家一趟,我是準備搬回家住了。長期回家了。你明天早上跟媽說一聲……」

    「搬回家住?」倩雲叫了起來,敏感的問:「發生了什麼事?你和鍾家鬧彆扭了?……」

    「不是。你不要亂猜。是因為……想通了。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嗎?你──不歡迎我回家住嗎?」

    「怎麼會?太好了!姐,你能想通真太好了!我明天不上課了,請半天假來接你!」

    「算了,倩雲。我自己會回來,你別請假,我又沒有什麼東西,一口箱子而已,叫輛車就回來了。」

    「你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嗎?」倩雲懷疑的問。「老實說,我不太相信你是單純的想通了。鍾家怎麼說呢?」

    「我還沒告訴他們!」「姐,」倩雲遲疑了。「你很好吧?」

    「我很好,真的。總之,明天就見面了,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輕輕的掛斷了電話,她在黑暗中坐著,心裡湧塞著一股難言的苦澀。半晌,她站起身來,正預備走開,客廳裡的一盞檯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文牧正坐在客廳一角,靜靜的看著她。

    「噢,」她驚慌的說:「你怎麼還沒睡?」

    「坐在這兒想一些事,」文牧說,眼光緊盯著她的胸口,她隨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那獅身人面像正垂在睡衣外面,她慌忙把它藏進衣領裡去。文牧抬眼看著她的眼睛,低聲說:「所以你要回去?」她輕輕的蹙起眉頭,沒說話。

    「盼雲,」文牧燃起了一支煙,走過來,把一隻手壓在她肩上。「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裡,我想,不止我知道,媽也有些明白。」她仍然不說話。「請你原諒我,盼雲,」他溫柔的說:「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可慧是個感情非常強烈的孩子,我不要她受傷。我一直怕她受傷。」她背脊挺了挺,仍然不說話。

    「你心裡在罵我,」他低語:「你有種無言的反抗精神。唉,盼雲,相信我,我並不希望家裡發生這種事。剛剛我坐在黑暗裡,我就是在想你的問題。我不願可慧受傷,但是,我們全家都在讓你受傷。」她還是不說話。「怎麼?」他歎了口氣:「恨我們?」

    她望著他,搖搖頭。「我不恨任何人,」她幽幽的說:「而且,我很感激你,自從文樵死後,你最照顧我。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既然你已經發現我要回去了。」「什麼事?」「幫助他們兩個,尤其是──高寒。給他時間,不要逼迫他,不要明諷暗刺,給他時間。幫助他,他真的需要幫助。」她嚥住了,兩滴淚珠從眼眶裡奪眶而出,沿著面頰滾落。

    「哦,盼雲!」文牧輕喊。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他激動的去擦拭她的面頰。「我多虛偽!多自私!多殘忍!我們實在無權讓你這樣痛苦!你並不欠鍾家什麼,你又這麼年輕,如果能有個新開始,比什麼都好……」

    「不,不,不要說了!」她啜泣著,憋了一整天的淚水忽然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他慌忙扶住她,急促而低聲的說:「別哭,請你別哭!」她把面頰埋在他肩頭,他擁著她,輕拍著她的背脊。在這一刻,她對文牧有一種親切的,半像父親,半像兄長的感情。事實上,在鍾家三年,她深深體會到文牧對她那種無言的照顧,也深深體會到,只有文牧比較瞭解她內心深處的感觸和哀愁。現在,高寒的事在兩人間一說破,她就恨不能對他放聲一哭了。因為,她不能對任何人說,不能對任何人哭。

    他不停的拍撫她,急切的想止住她的眼淚,卻苦於無言安慰,苦於必須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個保護幼雛的老鳥,他恨自己的虛偽和自私,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甚至,恨那早逝的文樵!……有妻如此,怎捨得魂歸天國!他恨這一切。恨這一切加起來的結果──盼雲。一個孤獨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女人!

    忽然間,他們聽到樓梯頂有一聲輕響,接著,客廳裡燈火通明,有人打開了客廳中央的大燈。然後,是可慧尖銳的驚呼聲:「爸爸!小嬸嬸,你們在做什麼?」聚散兩依依21/29

    他們抬起頭來,可慧正拄著枴杖,站在樓梯的頂端,睜大眼睛對他們望著,好像他們是一對妖怪。盼雲驚跳起來,忽然發現自己的失態,文牧也慌忙推開盼雲。但是,遲了,都遲了。可慧的喊聲已驚醒了全屋子的人,翠薇衝到樓梯口一看,就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文牧!」她尖叫。「你這個混蛋!你下流!你卑鄙!你……你……」她開始高聲呼喊:「媽!媽!媽!你看見沒有?你看見沒有?我早就懷疑了!我早就發現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守寡!守寡!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人年紀輕輕的留在鍾家守寡……」「翠薇!」文牧低吼著:「事情沒鬧清楚,你不要亂吼亂叫!」

    翠薇穿著睡衣直衝下樓,抓住了文牧的衣領。

    「你還要怎樣才算清楚?你說!我知道,盼雲一進鍾家的門我就知道,你喜歡她,你一直喜歡她,你敢不承認嗎?」

    「是的,我是喜歡她!」文牧火了,用力推開翠薇:「我喜歡她比你有思想,喜歡她比你懂感情,喜歡她沉靜溫柔,逆來順受……喜歡她懂得犧牲,同情她承受了所有平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文牧!」奶奶也扶著樓梯,顫巍巍的走了下來,指著文牧的鼻子說:「你瘋了是不是?你還不住口!大吼大叫幹什麼?想製造醜聞嗎?」

    盼雲跌坐在沙發裡,忽然間,她覺得這一切可笑極了,覺得自己簡直在一個鬧劇之中,覺得連解釋都不屑於去解釋,而且,覺得又疲倦又乏力又懶洋洋的。她居然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把臉藏到衣袖裡去。

    「你笑?你還笑得出來?」翠薇搖撼著她。「你怎麼笑得出來?你怎麼笑得出來?」她繼續笑。怎麼笑得出來?因為這是一個鬧劇,一個天大的鬧劇!守寡的弟婦和哥哥相愛,這是現成的電影題材!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媽!放開她!」她聽到可慧的聲音,抬起頭來,她看到可慧一跳一跳的跳了過來,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媽!請你不要這樣!小嬸嬸已經快要暈倒了!」

    盼雲望著可慧,又笑了起來。

    「可慧,」她終於開了口,邊笑邊說:「我並沒有要暈倒,人的意志力非常奇怪,暈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個暈倒的人有九個在裝腔,我還沒有那麼脆弱。你放心,我並沒有暈倒!」可慧癡癡的看著她,眼淚在眼眶中旋轉。

    「你為什麼一直笑?」她呆呆的問,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要試試她有沒有變成瞎子。然後,她又跳著走近她,仔細看看她,回頭對奶奶說:「奶奶,她有些不對頭,你們不要再說她了!」「放心!」盼雲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想掠過這些人,走到樓上去。「我很好,我並沒有瘋!」

    「你很好!」翠薇的一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一發而不可止,她衝了過去,抓住盼雲的胳膊,就給了她一陣昏天黑地的亂搖。「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東西!你居然說你很好!你是很好,你拆散別人的家庭,勾引別人的丈夫……你!你這個小寡婦……」「翠薇!」奶奶厲聲喊:「住口!你在說些什麼?注意你的風度!」「媽,你罵我嗎?」翠薇問:「你不罵她而罵我嗎?發生了這種事情,每個做太太的都該維持風度,是不是?當丈夫有外遇的時候……」「翠薇,」文牧過來抓住了她。「你最好少胡說八道!你未免太糊塗了!是非好歹,你完全分不清楚,你根本──」他大叫:「莫名其妙!」「我是莫名其妙,」翠薇仰著下巴。「我說錯了,你這是『內遇』而不是『外遇』!」

    盼雲有些驚訝的看她,又想笑了!難得,翠薇也有一些機智和幽默感。她理了理頭髮,她的頭髮已被翠薇搖得亂七八糟。而且,很要命,她真的已開始發暈了。伸出手來,她作了個要大家安靜的手勢,說:

    「不要吵了,我本來想明天和你們好好告別!看樣子,我無法等到明天!事實上,我的箱子都已經收拾好了,你們等在這兒,我上樓去拿了箱子,馬上就走!抱歉,」她望著奶奶:「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你們分開,說實話,你們都很好,真的很好!奶奶,」這是第一次,她改口不叫奶奶為媽,而跟著可慧稱呼。「謝謝你愛護了我這麼多年,我或者有很不周到的地方,但是,還不至於讓你們家出家醜!您放心,奶奶。」

    她不再看屋內其他的人,就轉身上樓去拿箱子。全房間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也沒有人攔阻她。她上了樓,胡亂的把箱子扣好,換掉了睡衣。再抱起地毯上的尼尼,拎著箱子下樓,發現全屋子的人仍然呆在那兒,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往門口走去,回頭再看了一眼。

    「再見!」她說。「等一會兒!」可慧叫,撲了過來,由於撲得太急,又沒注意自己的腳傷,她一跤就摔了下去。文牧本能的扶住了她,她呻吟著,爬起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傷痛,她半跳半爬的跑過去,拉住了盼雲的衣襟,盼雲回頭看她,她滿臉淚痕狼藉。「小嬸嬸,」她抽噎著說:「不管你做了什麼,或沒有做什麼,我都抱歉。我沒有安心要大叫,我只是餓了,想下樓找東西吃……」「不用解釋,」她平靜的說,箱子放在腳邊,尼尼在她懷中發抖,她用手指憐惜的抹去可慧頰上的淚痕。「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恨恨的說,掉著眼淚。「我害你這樣子離開,不不,」她急急的說:「你不要走,小嬸嬸,你不要走!」「可慧!」翠薇厲聲喊。

    「放心!」盼雲抬頭對翠薇笑了笑。「我不會為可慧這幾句話就留下,這屋裡,」她四面張望,連何媽都被驚醒了,躲在廚房門口偷看。「似乎沒有什麼力量再讓我留下了。」她再看可慧,可慧那含淚的眼睛,那歉疚的神情,那依依不捨的模樣,以及那份說不出口的焦灼……都引起她內心僅餘的一抹依戀。她用手輕撫著她的面頰,她低低的說:「別哭,可慧,我走了,只有對你好。以後──要活得快快樂樂的,你──

    一直那麼好,不止自己充滿活力,還把活力散播給周圍每一個人。可慧,堅強一點,你這麼善良,我相信你會掌握住你的幸福。」可慧仍然死命攥住她的衣襟,由於母親在場,她苦於無法說話,她喉中哽塞著,眼睛癡癡的看著盼雲,手指攥得牢牢的。盼雲用手掰開她的手指,對她安慰的低語:

    「傻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怎麼這樣想不通呢?你只要想我,需要我,隨時打電話給我!」

    可慧悄悄點頭,無可奈何的放開了手。

    盼雲拎起箱子,聽到奶奶在叫:

    「文牧,去給盼雲叫輛車!送她出去!」

    怎麼?還派文牧工作啊?盼雲回頭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那白髮的頭很尊嚴的昂著,那老眼並不昏花。她和奶奶很快的交換了一個注視,心裡有幾分明白,奶奶並不昏庸,奶奶也不老邁,但是,奶奶很精明很果斷,很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庭。她走出了大門,花園裡,一棵芭蕉樹被風吹得簌簌瑟瑟響。天上有幾顆寥寥落落的寒星。風撲面而來,已帶著深秋的涼意,她本能的瑟縮了一下,怎麼天氣一下子就變冷了?穿過花園,打開大門,文牧始終一語不發,到了門外,她很快的攔到一輛計程車。「盼雲,」他急促的說:「抱歉。」

    她打開車門,很快的上了車,仍然沒有再說話。車子駛向黑夜的街頭,她望著車窗外面,雙手緊抱著尼尼,到這時,才隱隱感到那種深夜裡被放逐的滋味。放逐!是的,她已經被婚姻、愛情、家庭……統統放逐了。她把面頰又習慣性的深埋在尼尼的長毛中。

《聚散兩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