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黎之偉走出來,靠在牆上,瞅著她。「慶祝你跟阿奇講和吧!」「你怎麼知道我和阿奇講和了?」她沒好氣的問。

    「因為你沒辭職。」「我是沒辭職,」她大聲說:「因為阿奇已經走了,到美國去了。」「哦?」黎之偉側頭沉思。「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計中的那一計!」「什麼?」她叫:「你以為……」

    「這叫欲擒故縱,也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黎之偉笑嘻嘻的說。「別對我說你不想他,別告訴我你已經軟化了!你瞧,這就是有錢的好處,必要的時候,馬上可以有簽證有機票去美國,表演一手『失蹤』,讓你先心亂一下,嘗嘗離別的滋味。那蕭老頭呢?一定配合了演戲,悲劇性的父親,留不住最疼愛的兒子。嗯……」他哼著,深刻的盯著她。「如果我當時有錢有能力,我也去美國了,好讓采薇急一急,說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轉機!」他皺皺眉,用手指揉著鬍子,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行動真快啊,咱們要出國,簽證就要辦一個月!」「或者,」迎藍像從夢中醒來一般:「他根本沒走,還在台北……哦,不可能!」她想著那美國辦事處的電話號碼。「我肯定他已經走了!」黎之偉振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熱烈的說:

    「管他走了沒有!如果你還愛他,他在美國也像在你身邊,如果你已經不愛他,他在你身邊也像在美國!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國!迎藍,拿出點精神來!拿出點魄力來!別讓我罵你輸不起!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知道我為什麼帶香檳來嗎?我回到報社去工作了!」

    「是嗎?」迎藍振作了一下,勉強把阿奇拋到腦後去,她定睛看黎之偉,這才注意到他神采飛揚,滿面歡愉,和那個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萬八千里遠!那時,他是個凶神惡煞,現在,他是個傲氣十足的年輕人了。她從床上跳起來,由衷的感到欣慰:「太好了,阿黎。」自從黎之偉唱了那支「阿黎背著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簡稱他為阿黎。就像他偶爾也喊她們兩個為「阿藍、阿青」一樣。「那社長對你還不錯,是嗎?」

    「是,他一直對我很好。我告訴他,我決心奮發了,請他再給我一個機會,我說,試用我一個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說:不用試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癒。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圍著圍裙,從廚房裡跑出來,拍手說:

    「好啊!你們兩個,等著我做好了侍候你們吃嗎?」她笑意盎然:「快快!來幫忙,端碗筷!」

    迎藍和黎之偉都跑進廚房,端菜的端菜,端湯的端湯,鋪餐巾的鋪餐巾……一切就緒以後,韶青四面張望,舉手說:

    「等一等,還少一樣東西!」

    她從抽屜裡找出一根蠟燭和燭杯,把蠟燭燃了起來,放在桌子正中,迎藍跑去把電燈關掉一部分,只留下窗邊的兩盞壁燈,室內頓時變得隱隱綽綽,幽幽雅雅的饒富詩意。黎之偉再跑過去,把落地大窗的紗簾拉了起來,讓台北市的萬家燈火,都閃爍在雲裡霧裡。然後,他們圍桌而坐,黎之偉開了香檳瓶,那瓶蓋「砰」然一聲,飛到老遠,韶青和迎藍歡聲大叫拍手。黎之偉注滿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經的,舉杯對迎藍和韶青說:「謝謝你們兩個。尤其你,迎藍,你把我從毀滅中救過來了!我現在才知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似乎話中有話。迎藍的臉色紅了紅,一仰脖子,干了香檳,她故作輕快的說:「好了!現在,我們三個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舉杯,笑盈盈的。「為天下不失業的人乾一杯,再為天下失戀的人乾一杯!」

    黎之偉干了第一杯,然後壓住韶青的手,正色說:

    「第二杯不喝!失戀兩個字本身就不通!」

    「怎麼?」韶青不解的。

    「戀這個字是一種心情,一種感情,只要我們戀愛過,我們永遠無法失去,我們所能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個人,和我們在這個人身上所加諸的幻想。」

    「你很抽像。」韶青說。

    「我很具體。」黎之偉盯著她。「阿青,」他語重心長。「離開那個驚駛員吧!他如果真愛你,他不會忍心讓你這麼痛苦,他會想辦法來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的問。

    黎之偉用手摸摸她的面頰,和唇邊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說。

    「嗨!」迎藍插了進來,用手拉住黎之偉的手腕:「你這個人有點問題!」她說。「什麼問題?」黎之偉回頭望迎藍:「說說清楚!」

    「你怎麼勸每個女孩子離開她們的男朋友呢?幸與不幸,是她們自己的事,你為什麼要干涉呢!」

    黎之偉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頭托了起來,他又搖頭又皺眉又歎息:「迎藍啊迎藍,」他深刻的說:「如果你真陷得那麼深,如果你真離不開阿奇,你可以馬上打個電話!」

    「打個電話?」她嚇了一大跳,本能的想到那張信箋,難道黎之偉有透視能力,已看到信箋的內容了嗎?

    「是啊!打個電話到蕭家去,告訴蕭彬,你要阿奇回來,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偉說。

    她愣愣的望著他。「你爭點氣吧!」黎之偉忽然怒沖沖的叫,把香檳杯重重的往桌上一頓,酒從杯子裡跳出來,濺濕了桌布。他惱怒的瞪著她,厲聲說:「有一個摔得比你更重的人都站起來了,你還要往地獄裡爬過去嗎?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給你聽!」「不。」她輕聲說,被動的握著酒杯:「不,不必需,我……我不會打電話!」他摔了摔頭,重新端起香檳,他用手支住頭,默然沉思,眼睛注視著菜盤。忽然,他抬起頭來,笑了,一邊笑,一邊爽朗的說:「我真的沒這個權利,來干涉你們的戀愛!我很自私,很霸道,只因為我自己失去了愛人,我就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失去愛人!這是病態,是不正常的!別理我的話,阿青,也別理我的話,阿藍。你們是自己的主人,要怎麼做,就請怎麼做!不要再受我的影響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轉身欲去。

    「你要去哪兒?」韶青驚問。「菜都沒吃完呢!」

    「我必須走開!」他啞聲說:「這種燭且香檳、夜色,和你們兩個,使我心痛。兩個女孩,都為別人笑,為別人哭,屬於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屬於別人了。對不起……」他走向門口,好像喝香檳也會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個女孩吃消夜,她會對我說,我喜歡你的嘴,我喜歡你的腿……」韶青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帶回桌邊來。

    「別走了。」她柔聲說:「你就在這兒吃消夜吧!我會對你說,我喜歡你的嘴,我喜歡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細看她。

    「你說謊!」他笑著。「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鬍子!你看不到!」「哈!」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為你醉了,原來你清醒得很呢!」「醉,是根本沒有醉。」他喝了口香檳,開始吃菜。他的眼光在兩個女孩身上轉。「清醒,我也不見得清醒。如果我醉了,我會吻你們兩個,如果我夠清醒,我就根本不會到這兒來找你們了。」韶青和迎藍對視了一眼,再驚愕的看向黎之偉。黎之偉沒看她們,又在那兒自顧自的唱起歌來:

    「……阿黎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樓七樓兩隻黃鸝鳥,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無份呀,你要上來幹什麼?……」卻上心頭17/269

    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日子,迎藍都過得有些昏昏沉沉,迷迷惘惘的。達遠的工作又進入了軌道,忙碌、緊張,聽不完的電話,回不完的信,訂不完的見客時間,打不完的字……忙碌也好,忙碌可以治療人的心病,可以沖淡某些回憶。沖淡,真的沖淡了嗎?她不敢說。阿奇留下的紙條,始終在她皮包裡,她幾乎時時刻刻,都會把它拿出來看上一兩遍,但是,她始終沒有撥過那個電話號碼。

    她知道,不撥這個號碼,確實是受了黎之偉的影響,怕黎之偉嘲笑她,怕黎之偉罵她,怕自己「提不起,放不下」而最後還是走進蕭家的大門。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這電話,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一個月、兩個月……日子一旦這樣規律的滑過去,她打電話的可能性就越少。惰性和矜持變得一日比一日深。真要叫他回來嗎?這個電話一打,她就命定屬於蕭家了,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了。而且……而且……阿奇說過只等她一星期,現在已經好多個星期了,萬一他在國外已有女友,她豈不是又去自取其辱?這電話是萬萬不能打了。另外一方面,黎之偉的變化幾乎要令人喝采。他上班一個月後,已經成為老闆的紅人,他分期付款買了輛摩托車,背著個老爺照相機,不分晝夜的跑新聞,常常晚上來小公寓裡吃晚飯,他還邊吃邊趕新聞稿,一頓飯沒吃完,他又跳起來去報社繳稿了。有時,已經三更半夜了,他會忽然打個電話來,問她們兩個允不允許一個「累壞了」的小記者上來和她們共享幾分鐘的恬靜。每當這種時候,她們總是披著睡袍放他進來。他會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真的累得動都不能動。韶青會立刻為他沖杯熱牛奶,再煎個蛋,強迫他吃下去。迎藍會好奇的纏住他,問:

    「今天有什麼大新聞?」

    「有啊!」他精神一振,立刻睜開眼睛,眼光灼灼的說:「有個七十五歲的老太太,今天和她孫子的朋友結婚了,那男孩子只有十八歲。」「胡說!」韶音笑著打他一下。「那裡會有這種怪事!那男孩的家裡怎麼會同意?」「男孩家裡倒沒話說,因為男孩是個孤兒,我訪問他為什麼要結婚?他傻兮兮的問我:不結婚也能有家嗎?也能有兒有女,有孫兒孫女曾孫子嗎?我覺得有義務開導他一下,告訴他娶個年齡相當的女孩,將來一定也有個大家庭。那男孩睜大眼睛說:那我豈不是要再等五十年,我好不容易找了條捷徑,你別來混我!」韶青和迎藍都笑了,迎藍傻傻的問了一句:

    「他並不愛她嗎?」「啊呀,我的好小姐,」黎之偉大叫:「世界上真正為愛情結婚的有幾對?」

    迎藍漲紅了臉,痛在心裡,氣在眉頭。

    「我跟你賭,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為愛情而結婚!」

    韶青慌忙跑過去,摟著迎藍的脖子,親暱的說:

    「愛賭的毛病還沒改啊!動不動就要跟人賭!」

    黎之偉喝完了他的牛奶,笑嘻嘻的湊過頭來:

    「別生氣,」他沉穩的說:「我相信你們都會為愛情而結婚!我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明天,我會去找些有人情味的新聞來告訴你們……」他忽然想起什麼,又說:「今天還有個花邊新聞,我照了相。有個太太跟丈夫吵架,一氣從五樓上跳下去,剛好丈夫下班回家,看到有人跳樓,本能的就上前一抱,誰知人體下墜的衝力很大,丈夫被壓昏了,太太倒沒事,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丈夫說了一句話:『恨我,也不必用這麼古怪的方法謀殺我!』說完就死了。」他站起來,驀然間大急特急:「糟糕,我的照片還沒送進暗房,明天怎麼見報!我走了,我要趕到報社去!拜拜!」

    他像旋風似的就捲走了。兩個女孩也被他鬧得不能睡了。一直談論這兩個新聞,太太跳樓壓死丈夫,少男娶老婦……兩人又談又笑又搖頭。第二天早上,兩個人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搶著翻報紙,她們早就退了原來的報,而改訂了黎之偉的。結果,翻遍報紙,兩個新聞一個也沒有。韶青搖搖頭:

    「這傢伙盡編些故事來唬我們。」

    「在這方面,」迎藍歎口氣:「他和阿奇倒有幾分相像。」

    「迎藍,」韶青掉頭注視她:「你還沒有忘記阿奇嗎?你還在愛他嗎?」「不不,」她言不由衷,轉身去換衣服。「我忘了,早就忘了。」「只怕不是忘了,忘了,」韶青接口:「而是忘不了,忘不了!」迎藍不說話,鑽進浴室去了。

    日子這樣過下去,倒也很好混,一天又一天,日昇又日落,辦公廳裡的忙忙碌碌,下班後,有韶青和黎之偉談笑風生。這種生活倒也不錯,不要去想未來,不要去想過去,就讓日子滑過去,滑過去,滑過去……

    秋天將盡的時候,天氣轉涼了。每天總要下陣雨,把台北市全下得濕濕的。這種雨打紗窗的日子,會讓人的情緒低落,會讓人容易感觸,也容易傷懷。迎藍覺得自己已經陷進了這種低潮,而且,蕭彬似乎也陷進了低潮,這能幹的老人忽然變得沉默了,雙鬢的頭髮又白了不少。有天上午,蕭彬召集高階層會議,迎藍循例和江小姐兩人負擔記錄,她發現,討論的內容居然是:企劃組是否解散?蕭彬有許多理由,石油漲價了,生活負擔又加重了,原有的企業已難維持,新企業在經濟動盪的時候是不是要停止發展……迎藍記錄著記錄著,心裡的痛楚就在加重,她知道,什麼理由都不成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他以為阿奇很快就會回來,沒料到,他真的一去不回了。這天中午,她走出大廈,想到大廈對面的餐廳裡去吃點東西。突然,很意外的,她發現街道旁邊停了一輛很熟悉的、深紅色的歐洲車。她正沉吟著,采薇已經從駕駛座上伸出頭來:「迎藍,上車來,好嗎?我特地在等你!」

    她上了車。采薇一身淡淡的紫衣,像一瓣剛出水的荷花,嬌嫩而雅致。她風采依舊,面頰似乎還胖了些,眉尖眼底,依然有著幾分輕愁,這幾分輕愁,反而增加了她的韻味。她們開車直赴當初那間情調很好的西餐館,坐下了,迎藍只點了一客三明治,因為她什麼都不想吃,采薇倒點了一杯酒,和一份生菜沙拉。迎藍看著采薇,她知道采薇一定有話要講。

    「迎藍,」果然,她開了口:「我聽說,你最近常和黎之偉在一起。」「唔。」她哼著,略帶點敵意的看采薇。難道你拋棄的男友,還不許別人接近嗎?

    「你喜歡他嗎?」她放低了聲音,細膩的問,眼底是一片溫柔與真摯。「是的,我喜歡他!」她衝口而出。

    「超過你喜歡阿奇?」她再問。

    「這……」她遲疑不語,終於正眼注視采薇:「這與你有關係嗎?」采薇握起酒杯,輕輕的抿了一口,她的嘴唇薄而小巧,在酒杯邊緣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唇印。

    「我不知道有沒有關係?」采薇深思的說:「黎之偉對於我嫁進蕭家,簡直恨之入骨,他一直在想辦法報復。阿奇臨走以前對我說了一句話:父債子還,兄債弟還。我當時根本不瞭解他是什麼意思,最近,聽說你常常和黎之偉在一起,我才領悟過來。迎藍,」她看她,坦白的、溫柔的、真摯的說:「你如果真愛黎之偉,他也真愛你,我會很開心很開心的祝福你們。但是,如果黎之偉是報復行動,蕭家搶了他的女朋友,他就去搶蕭家的女朋友,那麼,你不是太危險了嗎?」

    迎藍震了震,像是被敲了一棒,敲開了腦子裡某一個竅門,她努力回憶和黎之偉相處的情形,是的,黎之偉對蕭家恨之入骨,提到阿奇就怒不可遏。但是,這麼久以來,黎之偉向她示過愛嗎?她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或者,他有些暗示,但也不是對她一個人,他對韶青和她,幾乎是一視同仁的。不!黎之偉確實跟她走得很近,卻沒有明顯的追過她。

    「你放心,」迎藍抬起頭來:「我想我沒什麼危險!」

    「哦!」采薇深深的透了口氣:「那麼,我就放心了,迎藍,我真謝謝你改變了黎之偉,我本來以為他已經沒救了!知道他重回崗位工作,知道他不再醉酒鬧事,知道他又振作了,我是太高興,太高興,太高興了。」

    她盯著采薇。「你還在愛他?」她問。

    「唔,」采薇哼了一聲:「不是以前那種愛了,而是關懷,非常真切的關懷。上次和你談過以後,我也想通了,你說得很對,黎之偉還會碰到別的女孩,會慢慢忘記我,我既然嫁了蕭人仰,就該努力去珍惜這份感情,所以,我……我努力去做了。要我從此忘記黎之偉,是不可能。要我對人仰專心一些,體貼一些,做起來並不難。人仰是很容易滿足的,這些日子,他快活多了,他對我更好、更耐心、更體貼了,而我……」她的臉驀然紅了,紅得像酒。「我明年六月,就要做媽媽了。」「噢!」迎藍又驚又喜:「恭喜你,采薇。」「哎,」采薇的臉仍然紅著,眉梢眼底的輕愁卻被另一種幸福所取代。「你瞧,人類就這麼簡單,你說得對,時間和空間可以治療一切。我知道有了孩子,就把什麼心事都拋開了,只想專心來愛孩子,給他一個幸福而溫暖的家。迎藍,」她甜甜的說:「你將來也會經歷這種心情的。」

    我?迎藍朦朧的想著,我還不知道「情歸何處」呢?所有的事情都被攪得這麼亂糟糟的!阿奇,阿奇!她心中忽然發出一陣強烈的呼喚;阿奇!我們在做些什麼?阿奇!回來吧!阿奇!她這樣一想,眼眶就有點兒濕濕的。突然間,她覺得坐不住了,再也坐不住了,她一心想回公司,迫不及待想打那個電話──那號碼已經在她心中輾過千千萬萬次了。

    「我也很高興你和黎之偉的事,」采薇仍然在訴說,「既然你很肯定你沒有危險,你很肯定黎之偉的愛情,那麼,」她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你也該把阿奇徹徹底底的忘了,好在,你和阿奇也不過才認識幾個月!」

    迎藍睜大了眼睛,聽不太明白采薇在說些什麼。只模糊的聽到「阿奇」的名字。是的,阿奇,我無法把你忘了,雖然只認識幾個月!阿奇。唉,阿奇!卻上心頭18/26

    「迎藍,你在聽嗎?」采薇忽然問。

    迎藍振作了一下,瞪著采薇,只想回公司去,去打那個早就該打的電話!「是的,我在聽!」她勉強的說。

    「那麼,我要告訴你,阿奇已經快要結婚了!」

    迎藍沒聽清楚,她還在想那個電話號碼,打電話過去怎麼說呢?怎麼說呢?阿奇……她陡的驚跳起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盯著采薇說:「你在說什麼?」采薇低下頭去,打開皮包,拿出一張照片,從桌面上推過來,清清楚楚的說:「我們今天接到阿奇的信,他說他不能忍受國外的寂寞,又說這個女孩很好,很溫柔,言聽計從,從不跟他吵架,也不會折磨他,他說過了這麼久,他總算解脫了,他很快樂,希望每個人都快樂,他要結婚了!這是他寄來的照片,那女孩叫琴恩,是一個中美混血兒。」

    迎藍機械化的低頭看那張照片,那女孩穿著三點式泳裝,站在游泳池畔,身材迷人而豐滿,她有一頭棕紅色的頭髮,捲成無數卷卷,高鼻樑,性感的嘴唇……看不出絲毫中國血統,卻是個天生的尤物。她看著看著看著,忽然間,什麼都看不清了,什麼思想都沒有了,什麼意識都沒有了,只覺得內心深處,一陣尖銳的、像撕裂般的痛楚,劇烈而狂猛的侵蝕著她每根神經。她跳了起來,把照片拋到采薇面前,她只低而短促的喊了一聲,轉身就向餐館外跑。采薇大吃一驚,也跳了起來:「迎藍!迎藍!」她驚喊:「你怎麼了?你幹什麼?等我!我開車送你!」迎藍沒有聽她,她奔出了餐廳,無目的的往前橫衝直撞,淚水瘋狂的爬滿了整個臉孔。她盲目的奔跑,奔跑,奔跑……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心頭的痛楚有些疏散開了。她喘著氣,急跑使她窒息,她減緩了腳步,開始低著頭,踩著人行道上的紅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逐漸又能思想了。但是,她不要思想,她絕不要思想。她受不了自己的思想,她搖頭,靠在街邊的大樹上深呼吸。

    好一會兒,她恢復了鎮定。覺得有水珠灑在頭髮上,她奇怪的抬頭一看,才發現下雨了,自己正濕漉漉的浴在雨水中。路人紛紛從她面前跑過,去找避雨的地方,都對她投來好奇的眼光,他們准把她看成一個女瘋子,女怪物!她想。重重的跺了一腳,又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嘴唇鹹鹹的,她用手指摸了摸,出血了。她對自己低聲詛咒:

    「夏迎藍,夏迎藍!你有出息一點好不好!人家並不記掛你!人家已經移情別戀!人家走後連封信都沒寫給你!人家已經要結婚了。你痛苦什麼?你傷心什麼?你哭什麼哭?傻瓜!你不會摔摔頭,把他摔到十萬八千里外去嗎?夏迎藍,你再這副鬼相,我要罵你了,我要……」她住了口,發現自己在引用黎之偉的話。抬起頭來,她發現一把傘忽然遮在她頭上,有個人站在她身邊,紫衣紫裳,亭亭玉立,是采薇!她那小紅車停在路邊上。「不要淋雨了,迎藍。」她軟軟的懇求著,聲音裡充滿了同情和關懷。「你害我開著車子滿街找你。」她微潤的雙眸迫切的盯著她,「對不起,」她急促的說:「對不起,迎藍,我不該告訴你……」「不!不!」她飛快的打斷了采薇,迅速的武裝起自己。「謝謝你告訴了我,這樣,我也解脫了!」她注視著采薇,挑起眉毛,擠出一個笑容:「這樣,我就可以學你一樣,擺脫掉往日的羈絆,去一心一意的愛──黎之偉了。是不是?」

    聽到這名字,采薇微微一怔,面容變了變,她想說什麼,又嚥住了,她伸手摸摸她濕潤的髮絲。

    「上車吧,」她柔聲說:「我送你回家去!」

    「不,我還要去達遠上班。」

    「算了,你這樣渾身濕答答的,怎麼上班?何況,大家都看到我接你上車,爸爸──就是蕭彬,他一定以為我和你在一起,你不去上半天班,沒人會怪你!」

    她看看自己那濕淋淋的怪相,不再說話了。這樣去上班,確實會引起很多懷疑的。采薇開著車,問了她路線,把她直接送回公寓來。「要不要上來坐坐?」她問。

    采薇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不了。」她說:「萬一碰到黎之偉,就夠尷尬了。我知道他是經常出入你家的。」「算了吧!」她看看手錶。「現在才三點多鐘,黎之偉要七點多才會來,碰不上的。」她發現采薇的衣裳也半濕了,那把小傘根本遮不住什麼雨水。她有些愧疚,害采薇這樣滿街跑,而且她還有身孕!「上來也弄弄乾,好不好?」

    采薇摸摸頭髮和衣服,笑笑,就跟著她走進了電梯。

    到了七樓,她和采薇開了房門進去,一進去,迎藍就大大的吃了一驚,房裡不止有韶青!還有──黎之偉!

    采薇像觸電般怔住了。

    韶青正在幫黎之偉校對一篇新聞稿,看到迎藍濕淋淋的帶著一個半濕的女孩進來,也嚇了一跳,她不認識采薇,一面笑著,她一面跑過來關上房門,嘴裡嚷著:

    「你們怎麼淋得這麼濕啊?迎藍,你真要命,不怕再感冒一次嗎?」她衝進浴室,拿了兩塊大毛巾,分別扔給迎藍和采薇:「快擦擦乾,我去給你們煮姜茶!」

    迎藍伸手抓住了韶青:

    「免了你的姜茶吧!」她說,一面急急的低問:「你怎麼在家?黎之偉也沒上班?」「我今天本來就休假呀!」韶青驚愕的說:「昨天值了夜班,今天總是要休假的。至於黎之偉呢,他也剛來不久,來了就下雨了,我留他坐坐,等雨過了再走,他也還要去跑新聞呢!」

    黎之偉已經站起來了,他慢慢的走過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采薇。采薇也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韶青注意到這份緊張和尷尬的氣氛了。她把迎藍拉到一邊,低聲問:「怎麼回事?這女孩是誰?」

    「祝──采薇。」迎藍輕輕的說。

    韶青也怔住了。一時間,房裡有四個人,卻寂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緊張的情緒,在每個人身上擴張。終於,黎之偉移近了采薇,眼眶漲紅了,臉色蒼白。他上上下下看她,然後伸出手去,迎藍以為他要打她,就慌忙衝過去想攔阻。但是,黎之偉只輕輕的碰了碰采薇的頭髮,就把手收回去了。迎藍靠在桌角上,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兩個。

    「你──」黎之偉先開了口,聲音裡仍然夾雜著椎心的痛楚。「找到你的幸福了嗎?你──快樂嗎?」

    采薇的眼睛立刻濕了,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原諒我,」她無聲的說,嘴唇輕輕的蠕動。「原諒我。不要恨我!」「我可以不再恨你!」黎之偉說,聲音是沙啞的。「我不能不恨別人!」「請求你,」眼淚靜悄悄的從她面頰上掉落了下來。「不要再恨任何人!你看,你已經活得很好了,你的工作,你的朋友……」她辭不達意。可是,顯然黎之偉瞭解她在講什麼。「不要為命運從你手裡搶過去的東西難過,可能有更好的來遞補……不要再恨任何人,答應我!」

    「我只答應不再恨你。」他簡短的說,死死的瞪她。固執著他的第一個問題:「你快樂?你幸福?」

    「我唯一的不快樂,是你不快樂。我唯一的不幸福,是你不幸福。」她怯怯的說。「如果你都有了,我也就都有了。」

    他怪異的看她,啞聲說:

    「你學會了外交辭令。」

    她輕輕搖頭,一臉的真摯,一臉的純真。然後,她慢慢放下手裡的大毛巾,抬頭對迎藍看了一眼,低聲說:

    「我走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人留她,她打開房門,走出去了。

    室內仍然很靜,靜得可以聽到電梯下樓的聲音,可以聽到街上車子的發動聲。時間過去了好久,韶青第一個清醒過來:「迎藍!你還不去換掉你的濕衣服!」

    迎藍驀然被喚醒,喚醒的同時,撞擊在她內心的不是采薇和黎之偉的見面,而是阿奇的婚事。她抽口氣,又覺得那種撕裂似的痛楚,在強烈的發作,她走向床邊,一聲不響的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

    韶青衝了過來,扶住她的肩:

    「怎麼了?迎藍?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拚命搖頭,拚命咬嘴唇,拚命拉扯住被單,想止住內心那深切的痛楚和傷懷。韶青的手握著她的肩,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顫慄和痙攣,她嚇壞了,回頭求救似的看著黎之偉,說:「阿黎,你看看她怎麼了?」

    黎之偉仍然呆站在那兒,仍然呆望著采薇離去的房門口,被韶青這樣一喊,才頓時醒覺。他看看迎藍,不自禁的也走了過來。俯下頭去察看她:

    「迎藍,」他喊:「你幹麼?」

    迎藍慢慢轉過身子,用滿是淚痕的眼光看黎之偉,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黎之偉的手,哀婉的、淒切的、悲痛的、求助的說:「黎之偉,你有沒有一點愛我?你要不要我?」

    黎之偉怔住了。剛剛和采薇見面的震動猶存,這會兒,卻面臨另一個新的震動。他緊握著迎藍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

    韶青無言的站在旁邊,嘴唇上的血色,不知不覺的在消失,連帶那面頰上的嫣紅,也一起不見了。

《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