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天,我們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陽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陰了。夏日習慣性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歎息。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床,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啟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為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她是毫無用處的。她生時不為任何人所重視,她死了,就讓她靜靜的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她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聽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體會出陰陽永隔的慘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兒,一任狂風捲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腳下徘徊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凌亂,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卻又乾又澀,流不出一滴眼淚。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洞穴裡,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她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她有恨也好,有愛也好,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緊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墳穴,如萍,她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她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她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她愛情。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於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墳一眼,默默的轉過了身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傷而淒苦。我不敢接觸她的眼光,那裡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我們一腳高一腳低的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望著車子開走了。我說:
    「進去吧!」何書桓沒有動,他凝視著我,眼光奇異而特別。一陣不祥的感覺抓住了我,使我渾身僵直而緊張起來,我回望著他,勉強的再吐出幾個字:「不進去嗎?」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的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了:「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聲,仰首望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麼,而緊張的在內心做著準備工作。「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顫慄,困難的說:「我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心情,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你。我們為什麼要糊里糊塗的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了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脫出來了。所以,我必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他凝視我,把一隻手壓在我扶著牆的手上。「依萍,你瞭解嗎?」「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唇,輕聲的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的,不勝淒楚的說:「依萍,我真愛你。」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的眼眶立即濕潤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我想年底去美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的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入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聲。「這樣做,我是不得已……」
    「我瞭解。」「我很抱歉,請原諒我,依萍。」
    多生疏的話!我把眼光從天邊的烏雲上調回來,停在他的臉上,一張又親切又陌生的臉!眼睛裡燃燒著痛苦的熱情,嘴角上有著無助的悲哀。這就是何書桓?我熱戀了那麼久的何書桓?一度幾乎失去,而現在終於失去的何書桓?我閉閉眼睛,吸了口氣:「你不需要請求原諒,我瞭解得很清楚。」我艱澀的說:「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是嗎?」
    他悲苦不勝的望著我。
    「也好,」我虛弱的笑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頭,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來,濕潤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朧朧的凝注在我的臉上。「依萍,」他試著對我笑,但沒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愛。」
    勇敢?我痙攣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麼軟弱!我盯著他,「書桓,別離開我。」我心中在無聲的喊著:「別離開我,我孤獨,寂寞,而恐懼。書桓,別離開我!」我咬緊牙關,不讓心中的呼號迸出口來。「我這一去,」何書桓垂下眼睛說:「大概一兩年之內不會回來了,你——」他嚥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將來一定會有個很好的歸宿……」「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招待你到我的家裡來玩。」我說,聲調出乎我意外的平靜:「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他微笑了,牽動的嘴角像畢卡索的畫,扭曲而僵硬。「我會很高興的接受你的招待,見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們在說些什麼傻話?多滑稽!多無聊!我嘗試著振作起來,嚴肅的望了望他。
    「你大約什麼時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換言之,是下個月,或再下一個月。」
    「是的。」「我想,我不會去送你了,」我說:「我預祝你旅途順利。」
    他望著我,一瞬間,他看來激動而慘痛,他握緊我的手,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掉開了頭,他鬆掉我的手,輕聲的說了句:「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沒有什麼再要你幫忙的地方了,謝謝你已經幫過的許多忙,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份真情,並祝福你以後幸福!」我的語氣像個演員在念台詞。
    「我不會忘記你的!」他說,眼眶紅了。「我永不會忘記你!」他眨動著充滿著淚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會有那一天嗎?」我祈望的問。
    「或者。」他說。「有時候,時間會沖淡不快的記憶,會癒合一些傷口,是嗎?」「或者。」他說。我凝視他,淒苦的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不太少的鈔票,遞給我說:「你們會需要用錢……」
    「不!」我說:「我們之間沒有感情的負欠,也沒有金錢的負欠,我們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錢!」
    「你馬上要用錢,你父親一定要送醫院……」
    「這些,我自己會安排的!」
    「依萍,別固執!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請你成全我剩餘的自尊心!」我說。
    「好吧!」他收回了錢。「假如你有所需要,請給我一個信,我會盡力幫忙,我走之後,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裡去找我母親。」「你知道我不會,」我說:「既然分手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麻煩了!」「你還是那麼驕傲!」我笑笑,眼睛裡凝著淚,他的臉在我的淚光中搖晃,像一個潭水裡的影子。他的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們又對視片刻,他勉強的笑了一下說:
    「那麼,再見!依萍!」
    「再見了!」我輕聲說。
    「好好珍重——」「你也一樣!」再看了我一眼,他轉過身子走了,我靠在門上目送他。他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看我,我對他揮揮手,於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挺著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當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見了,我才回身走進大門,把門關上,我用背靠在門上,淚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傾洩了下來,點點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天上,隱隱的雷聲傳了過來,陰霾更重了,大雨即將來臨。
    我走上榻榻米,媽媽問我:
    「書桓呢?——」「走了!」我輕聲的說。
    「怎麼不留他吃飯?」「他以後再也不會在我們家吃飯了。」
    「怎麼回事?你們又吵架了?」媽媽盯著我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吵!」我走過去,在媽媽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來,把頭靠在媽媽的膝上。窗外掠過一陣電光,雷聲立刻響了。「要下雨了,媽媽。」我靜靜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更加不安了。
    「這就是人生,不是嗎?媽媽?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開始就有結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媽媽,別再問了。」「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有點神經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鬧彆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頭更深的倚在媽媽的衣服裡,淚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龐。窗外一聲霹靂,暴風雨終於來臨了。我眼淚模糊的望著窗外的風雨,腦中恍恍惚惚的想著書桓、如萍、夢萍、爾豪、爾傑、雪姨、爸爸、媽媽……像五彩的萬花筒,變幻莫定,最後卻成為一片混沌。
    在風雨中昏睡半日一夜,當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時,我真想就這樣長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處理,我勉強的爬起身來,換掉睡衣。機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飯,蓓蓓在我腳下繞著,我拍拍它,要媽媽好好餵它。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無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養了。回想半年前,我還曾渴望有這樣一隻小狗,而現在,它真的成為了我的,而是以這種方式成為了我的,望著它那掩映在長毛之下的黑眼珠,我歎息了。出了家門,太陽很好,濕漉漉的地面迎著陽光閃爍,隔夜的風雨已沒有一點痕跡了。我到了「那邊」,阿蘭開了門就嘮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會喂老爺吃飯,老爺一直發脾氣,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別吵,晚上我就給你算工錢!」我不耐的說。
    到了爸爸房裡,爸爸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虎視眈眈的眼睛瞪著門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來:
    「好呀!依萍!你想謀殺我嗎?」
    「怎麼了?爸爸?」我問,走過去摸摸他枯乾的手。「我不要那個臭丫頭服侍,她笨手笨腳什麼都弄不好!」爸爸叫著,揮舞著他的雙手。
    「好的,爸爸,我馬上叫她走!」我說,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說:「爸爸,你的腿能動嗎?」
    「昨天還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說,瞪著我的臉:「依萍,我是什麼病?」「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說出半身不遂的話。「爸爸,今天我送你到醫院!」「我不去醫院!」爸爸大叫:「我陸振華從來沒有住過醫院,我決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說:「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輩子,醫院裡隨時可以打針吃藥,而且你行動不方便,在家裡連大小便都成問題!你又不要阿蘭服侍,我兩邊跑要跑得累死!」「為什麼不住進來?連你媽一起?」
    我瞇著眼睛看著爸爸,抬抬眉毛說:
    「當你有人服侍的時候,當你面前圍滿了人的時候,你把我們母女趕出去!現在,你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該搬進來了嗎?」爸爸氣得直瞪眼睛,眉毛兇惡的纏在一起。但是,他終於克制了自己,放開眉頭說:
    「好吧!依萍,算你強!」
    「我去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開車來接你!」我說。
    到巷口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所有公立醫院都有人滿之患,這年頭,好像連生病都是熱門,一連幾個「沒病床!」使我洩氣到極點。最後還是一家教會醫院說可以派車來接。回到「那邊」,我叫來阿蘭,幫爸爸整理出一個小包袱來,因為我對爸爸的東西根本不熟悉。
    車子來了,他們抬來擔架,把爸爸用擔架抬到車子上,我提著小包袱,跟在後面。當擔架從客廳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腦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陣不祥的預感使我渾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車,我吩咐阿蘭好好看著屋子,就跟著車子到了醫院。在醫院裡,醫生診斷了之後,我付了住院費,爸爸被送進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錢還是何書桓前幾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費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對於和那麼多人共一個房間十分不慣,又咆哮著說他睡不來彈簧床,要醫院裡的人給他換木板的——這是他向來的習慣。交涉失敗後,他就一直在生氣。當護士小姐又不識相的來干涉他抽煙斗時,他差點揮拳把那護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總算讓爸爸平靜了下來,我一直等到爸爸在過度疲倦下入睡之後,才悄悄的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邊」。
    現在已經用不著阿蘭了,因為醫生已告訴了我,爸爸在短期內決不能出院。我結清了阿蘭的工錢,看著阿蘭提著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廳裡坐了下來,立即,四周死樣的寂靜像蛇一樣對我爬行過來,把我層層的捲裹住了。
    我環視著室內,落地收音機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阿蘭一定有兩三天沒有做灑掃工作了。室內的沙發、茶几、落地檯燈……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帶著種被摒棄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試著找尋這屋子裡原有的歡樂氣氛,試著回憶往日燈燭輝煌的情況,試著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語喧嘩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尋,我被這冷清孤寂所壓迫著,半天都無法動彈。終於我站起身來,向走廊裡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聲音,使我嚇了一大跳,這咯咯聲單調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裡傳播開來,使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陰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裡去,而直接進了爸爸的房間,坐在爸爸的安樂椅上,我開始強迫自己去面對目前的種種問題。爸爸病臥醫院,爾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夢萍也被遺棄在醫院中無人過問,現實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費用將如何解決?我回顧這空曠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賣掉這幢房子!可是,要賣房子的話,這房中的傢俱、物品、衣飾、書籍等又如何解決呢?唯一的辦法,是把衣物箱籠等東西運到家裡去,而傢俱,只好隨房子一起賣了。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必須趕快著手整理這房中的東西。但,當我站起身來,茫然失措地打量著各處,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最後,我振作了一下,決定先從爸爸的東西整理起,於是,我立即採取了行動,先找出了爸爸的鑰匙,打開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進了箱子裡。東西複雜而零亂,整理起來竟比預料的更加困難,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從壁櫥裡拖出來,每一聲發出的重物響聲都會使我自己驚跳。箱子既行打開,滿屋都散放著淡淡的樟腦味,給我一種清理遺物似的感覺。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時的停下來默默出神。而每當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靜、空虛,就會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緊張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趕快把自己再埋進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依稀聽到一聲門響,我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在院子裡,彷彿有腳步聲正沿著水泥路向房子走來,接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的敲擊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剎那間,我覺得四肢發冷,雖然這是大白天,我卻感到四周陰氣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臉像特寫鏡頭般突然躍進了我的腦海。我迅速的站起身來,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擁在胸前,眼睛直瞪著門口,看有什麼怪物出現。於是,一個高大的人影排門而入,一對銳利而詫異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鬆,吐了口長氣,怔怔的說:「是你?」「這是怎麼回事?」進來的是失蹤多日的爾豪,他蹙蹙眉頭,望著地上散亂堆積的衣物箱籠。
    「你不知道發生過的事嗎?」我問。
    「我在報上看到媽出走的事。」他說,狐疑的望著我:「爸爸呢?」「病了,」我說:「今天我把他送進了醫院。」
    「什麼病?」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我望著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陸家的濃眉大眼!
    「醫生說是心臟病再帶上血壓高。」
    「很嚴重嗎?」「我想——是的。」他的眼簾垂下了幾秒鐘,然後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繼續望著我問:「這屋子裡別的人呢?如萍呢?阿蘭呢?」
    我痙攣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說:
    「阿蘭走了。」「如萍呢?」「如萍——」我凝視著他,嚥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死了。」「你說什麼?」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複而機械化的說:「她用爸爸的手槍打死了自己,我和書桓把她葬在六張犁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獰惡,低低的從喉嚨裡爆出了三個字:「你撒謊!」「我沒有,」我搖搖頭,緊張使我的背脊發涼。「那是真的,她自殺了,用爸爸的槍自殺了。」
    他緊緊的盯著我,那眼光使人聯想到電影中吃人部落發現了闖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涼意加深了,下意識的抓緊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爾豪盯了我起碼有一世紀那麼長久,我知道,他開始明白我說的是事實了。他的眉毛糾結,眼光灼灼逼人,兇惡而猙獰,這神情我似乎看過——對了,這就是爸爸鞭打我時的樣子——爾豪竟那樣像爸爸!終於,他從齒縫中迸出了幾句話語,語氣森冷陰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連殺一隻小螞蟻都不敢,卻殺了她自己!依萍,她對你做過什麼壞事?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兩步,我也本能的退後了兩步,他的手握緊了拳,對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太過分了,依萍,你使人忍無可忍,如萍泉下有知,應該幫我殺了你!我殺掉你給如萍還了債吧!」
    我站著不動了,靜靜的望著他,如果他要殺我,我是沒有反抗能力的,事後他也可以逍遙法外,因為這房子裡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見證。我只有等著他動手,不做逃命的企圖,由於他正堵在房門口,我是不可能從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對我衝過來了,我努力維持身體平衡,屹立不動,他的眼睛發紅,裡面噴著火——野人部落吃人時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實,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擁在胸口。他的另一隻手摸索著我的脖子,似乎企圖勒死我。我的嘴唇乾燥,喉嚨枯澀,求生的本能使我心頭顫慄,天生的傲骨卻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著我的,我們相對注視,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手始終沒有加重壓力,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轉開了頭,喃喃的說:
    「天哪,一對爸爸的眼睛!」
    我顫慄了,真的顫慄了。我也有一對爸爸的眼睛嗎?和爾豪的一樣?他又轉回頭來望著我,我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由狂怒轉為痛苦,由痛苦又轉為不安,由不安再轉為疲倦和虛弱。他那繃緊著的肌肉逐漸放鬆了,他的頭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隻手裡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綢長衫——他的臉扭曲了,眼睛裡浮起一陣悲哀痛楚之色,撈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兒,突然放下衣服,長歎了一聲,低低的問:「他沒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說爸爸。」
    我的喉嚨哽塞,說不出話來。他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答覆,他看來沮喪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問:
    「你在做什麼?」「整理這屋子裡的東西,」我潤潤乾燥的嘴唇,輕聲說:「準備把這房子賣掉。」「賣掉?必須要賣嗎?」
    「是的。要給爸爸繳住院費。」
    他抬起頭來注視我,我們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勢已成過去,而在我們的互相注視中,一種奇異的感情和瞭解竟穿越了我們,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諒解了。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誼的滋生,我胸中發脹而情緒激動了。爾豪,和我有同樣的眼睛,有同一的父親,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統!爾豪,在我現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我確確實實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轉開身子,低喟了一聲:「賣掉也好,以後不會有人來住了,一幢大而無當的房子,裝滿了仇恨、污穢和穩私!」
    我默然。片刻之後,他掉轉頭,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爾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醫院裡。」
    他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痛楚又升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皺皺眉,搖了搖頭:「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媽媽,他會要她的命。我傷了爸爸的自尊,你瞭解爸爸,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我無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會原諒我。」
    我知道這是實情。爾豪望著窗外,又歎息了一聲。
    「半年內,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權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命運是自己造成的,怪不著你!如萍——她是個無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會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這句話是何書桓也說過的,我心中隱痛,閉口不言。爾豪也沉默著,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了句:
    「爸爸是個英雄,這世界對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這話增加了我對爾豪的瞭解,他是爸爸的兒子,不是雪姨的,他愛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問:「你現在住在哪裡?」「一個同學家裡。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後,可以自己繳學費了。也該學著獨立了。」
    「你——」我猶豫了一下:「最好給我留一個地址,這樣,房子賣了之後,我可以送一半的錢到你那裡去。再者,夢萍那兒也應該去看看,我想雪姨不會去看她的。她那兒的醫藥費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只有等房子賣了再說!」他點了點頭,寫了一個地址給我。然後,他到他的房裡,收拾了一批衣物和書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夢萍的東西給他,說:「夢萍出院之後,恐怕只好住到你那裡去。」
    挾著東西,提著箱子,他向門口走,走到門口,他說:
    「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最好把大門關上,剛才我來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
    「書桓怎樣?」「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強掩著痛楚說。
    「為什麼?」「如萍。」我輕輕的說。
    他望望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抬頭看了看天,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關上房門,把背靠在門上,對著滿園花香樹影,一陣淒涼的感覺襲上心頭,我鼻中酸楚而淚眼盈盈了。
    整理東西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總算就緒了,一部分東西,像落地電唱收音機等就都以賤價賣給了電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運往了我那狹窄的家中,鎖上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取下了「陸寓」的金色牌子,貼上一張「吉屋廉售」的紅紙條,紙條上標明了接洽處。站在門口,我對著這兩扇紅門,悵然佇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個家,這麼快就四分五裂了,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又如何發生的呢?是由於我嗎?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來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於人世。在醫院裡,他脾氣暴躁易怒,所有的護士醫生都被他罵遍了,連同房的病人都討厭他。他的麻痺從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現在已經完全癱瘓了。於是,他只能動嘴,日日責罵醫生是「廢物」,是「混蟲」!
    房子終於以十萬元的代價脫了手。事實上,這房子起碼可以賣二十萬,因為我急需錢,沒有時間講價錢,而買主知道這房子發生過血案,拚命殺價,我是能早一日脫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強強的賣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萬元到爾豪那裡去,爾豪住在他一個朋友家中,一棟破破爛爛的違章建築裡,他正在幫忙起火,帶著滿手的煤煙出來,我把錢交給他,他沒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錢。他告訴我,去看過了夢萍,夢萍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他沒錢結算醫藥費,現在有了這筆錢,正好接夢萍出來。我看著那矮小狹窄而簡陋的住宅,夢萍,出院後的她,將接受怎樣的一份生活?這天,我提著媽媽給爸爸煮的湯到醫院去看爸爸,他顯得更加痿頓了。我把湯餵給他吃,因為他不能吃肉食,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湯。吃完之後,他很沉默,好多天聽不到他發脾氣罵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覺加重了。好半天,我才聽到他叫我:「依萍!」「嗯?」我應了一聲。「坐過來一點。」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緊緊的盯著我看,看了許久許久,使我不安。然後他說:「依萍,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給你和書桓作結婚禮物吧!」
    我把頭轉開,掩飾我湧到眼眶的淚水。書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禮!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書桓正在何方?那個和書桓攜手追尋著歡樂的女孩又在何方?這些事皆如春夢,再也找不到痕跡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我勉強的說:「結婚的事別談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說!」
    「依萍!」爸爸責備的望著我:「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受,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對爸爸而言,安慰和勸解都等於零。爸爸長歎了一聲,慨然說:「死又有什麼關係?誰沒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窩囊!」爸爸的豪放灑脫使我心折。一會兒,爸爸又說:
    「讓我不甘心的,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
    我仍然不語,爸爸沉思了好久,說:
    「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你拿去!那兒有一個錦盒,裡面還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瞇了起來,朦朧的凝視著窗子。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才收回眼光來,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聲的說:「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給你!你留起來,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情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柔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給他蓋上夾被,可是,我才拉開被,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我一愣,這兩句話太熟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問:
    「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她父親的馬童!她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扶她上馬下馬……她和我同年齡,十分嬌嫩。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她偷偷的教我唸書,我偷偷的親吻她……她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她……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送我的,照片是後來托人帶給我的。我以為她會等我,但她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她搜了出來,她含淚說,她敵不過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她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里,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台歌榭中也好,我還是忘不了她,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毛、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進來。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我聽呆了!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能夠得寵那麼多年!雪姨呢!對了,爸爸說過她的眉毛和臉龐像一個人!哎,爸爸!濫於用情的爸爸!擁有數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可是,誰知道,最無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癡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複雜,我能瞭解幾分?而我妄以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為我能分辨是非善惡,評定好壞曲直!望著爸爸乾枯的臉,疲倦的神態,蒼白的鬚髮。如果他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蕩氣迴腸的故事!他也飽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說話。他的神情看來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過愛情!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抓住它!依萍!記住我的話,時機一縱即逝,不要事後懊悔!」
    「爸爸!」我喊,眼淚衝進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進流的淚水。時機一縱即逝,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淚,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闔攏。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奮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於是,他又張開眼睛來看看我,低低說了一句:
    「她姓鄧,名字叫萍萍,心萍長得很像她!」
    說完了這一句,他逐漸的睡著了。我站起身來,輕輕的拉開夾被蓋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邊,托住下巴望著他。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姐妹取名字都是什麼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視著他,一直凝視著,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孺慕之情,靜靜的望著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我幾乎從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記書桓。雖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損不堪,媽媽疑問而淒涼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憶令我日夜惶然無據。多少的深夜,我把頭埋在枕頭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書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門遠眺,瘋狂的期盼奇跡出現,但,我總算撐持了下去。有時,爸爸會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說: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後才支吾的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望著我,我想,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這句話又把我拖進了痛苦裡,書桓,他現在可能已經遠在異國了!他和我之間,已隔得太遠了!這名字彷彿已經是我在另一個久已逝去的時代中所知道的,所親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醫院看爸爸,才走進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幾個警察圍在爸爸的病床前面問話。我趕了過去,聽到爸爸在興奮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靈活的舌頭在說:
    「你們……抓到她,就……就……槍斃掉她……懂不懂?槍斃……」我詫異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麼回事?又發生了什麼事?我望著警員們問:「有什麼事情?」「你是誰?」他們反過來回我。
    「我是他女兒!」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麼人?」
    雪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解的說:
    「不是我的什麼人,只是我父親的一個姨太太。她怎樣?你們在調查什麼?」「雪琴!」爸爸興奮的插了進來說:「已經……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說:「你們已經找到雪姨了嗎?」
    「你沒有看報紙?」一個警員問:「我們破獲了一個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現在正在調查,她身邊還有個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嗎?」走私案!難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氣,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樣子,冥冥中的神靈並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員的問題:
    「不,那個男孩並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兒子!」
    「怎麼說?」警員盯著我問。「那是姓魏的人的兒子!你們也捉住了姓魏的嗎?」我問。
    「報上都有!你去看報紙吧!」警員們不耐的說,結束了他們的調查。警察們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這兩天的報紙。近來,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頭昏腦脹,我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哪裡還有心情看報紙!我先翻開昨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一條頭號新聞立即跳進了我的眼簾:
    「基港破獲大走私案衣料、化妝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邊中號字的小標題是:
    「初步估計約值百萬餘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網
    早獲情報追蹤多日破曉時分一網成擒」
    我握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報導並不長,顯然消息還不十分完全。只略謂:因為早就獲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動,在昨日凌晨時分,終於當他們偷運走私貨時人贓俱獲。報紙中沒有提起雪姨,也沒有提到情報來源。可是,顯然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給他們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這張報紙,我又找出今天的報,果然,一條消息依然觸目的佔著第三版頭條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龐大資金來源陸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報紙,心裡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會制裁她,如萍死了,「那邊」破碎了。到現在為止,我雨夜裡站在「那邊」的大門前所做過的詛咒和誓言已一一應驗了……現在,我該滿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著爸爸那張枯乾憔悴的,和放射著異樣光采的眼睛,竟然滿腹愴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聲,我看過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著天花板,幽幽的說:「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動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閉起來了,一當他闔上眼睛,失去了臉上那最後的,代表生命的兩道寒光,他看來就真像一具死屍!我轉開頭,不願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煙雨朦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