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地上星

為了給雲歌回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雲歌吃晚飯。

大公子聽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乾乾淨淨,許平君將它攤開舖在草地上。

一樣樣從籃子裡取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裡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裡……家裡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聽了雲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棄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幫許平君擺置碗碟,「「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得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餚的最好調味料。『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黢黢,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於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佈置,絕非客氣之語。

心裡的侷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雲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麼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面說著話,一面眼睛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只看到雲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裡長著什麼樹,那顆樹上有什麼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

幹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並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雲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雲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

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面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雲歌的手,雲歌忙縮回了手。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雲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裡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裡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裡到這裡,怎麼弄得好像穿山越嶺了一番?」

雲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回答許平君的問題,只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雲歌沒有說話。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雲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雲歌只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回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想起雲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面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雲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面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嚥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嘗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面說著一面低著頭把菜擱回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後過滾水煮熟後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餚,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麼會忘記呢?只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雲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雲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麼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雲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沒什麼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里香,外面的人隨口叫七里香的酒。」

雲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的。」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斗。

孟玨半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斗草拼酒。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佔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斗草拼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鬥,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鬥,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雲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十根草裡面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雲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裡亂摸。

嘴裡面一會是「老天保佑。」一會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後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於桐油布上笑聲不斷,「雲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拔了一根草,「雲歌,用這根試試。」

雲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雲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雲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雲歌倉猝間只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雲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個胳膊,「給我。」

漫天星斗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地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麼我都給。」

雲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雲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雲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哼!幫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雲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睛?羞不羞?」

雲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睛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雲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雲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雲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雲歌搞什麼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麼東西?」

雲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螢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個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籠罩著熒螢光芒,彷彿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像一個夢中世界。

雲歌伸手呵著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髮間,盤旋在她的群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願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面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睛,虔誠地許著心願。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睛。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麼人能幫我實現我的願望,不過……許許願也不是什麼壞事。」

雲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

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沒有絲毫許願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雲歌堅定地看著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闔上了雙眼,雲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睛。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睛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隻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剎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睛,並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得什麼願?」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嘻笑著看向許平君和雲歌。

許平君睜開眼睛看向雲歌,「你許了什麼願?」

「許姐姐許了什麼願?」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麼大願望,你呢?」

雲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麼大願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願都記下後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願望,看看靈不靈。願望沒實現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雲歌笑嘲:「應該讓願望實現的人請大家吃飯!怎麼你總是要和人反著來?」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來而不往非禮也!反正也該我請大家了。」

劉病已和孟玨微微笑著,都沒有說話。

雲歌和許平君想了一瞬,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又幾分羞澀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雲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雲歌低語,面色含羞。

雲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願後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幹。」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帕密密的封好。

雲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幹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雲歌笑讚:「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麼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雲歌把玩了會,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籐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捲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面看,也只是象樹幹上的一個小洞。

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只留下一個樹疤。

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雲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雲歌。

他可不是為了無聊地看什麼願望實現不實現,他只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大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麼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疑惑地看向雲歌,雲歌笑搖搖頭,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那個活寶。

不管聚會時多麼快樂,離別總是最後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願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雲歌有些苦澀的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瞇瞇地說:「有我在,沒有餓肚子的可能。」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麼願望實現不了。

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麼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雲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願……

雖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

重重疊疊的宮牆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裡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異彩,莊嚴華美。

可暗夜裡,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只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牆,每一個牆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

幸虧還有宮牆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阡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隻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後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皇上是聖君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台的宦官於安恰看見這一幕,請著安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於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皇上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裡都怎麼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於安明知道身後無人,可還是側耳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聽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宮後,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宮,以至皇上回宮後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於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皇上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鬥,皇上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上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皇上,縱容著皇上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面是想讓皇上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卻是想把皇上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皇上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後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皇上。

「皇上,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聽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皇上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於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於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像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皇上才四歲,皇上的母后鉤戈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皇上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后也要隔著距離回皇上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皇上而賜死勾戈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皇上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於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皇上休息,「皇上……」

劉弗陵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於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後。

夜色寧靜,只有衣袍暗啞的悉挲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於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皇上再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於安猜測皇上等待的人應該就是皇上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皇上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皇上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覆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於安根本看不出來皇上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白此人對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復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幾個值夜的宮女,閒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只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皇上竟然還未歇息,並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阡飛舞的螢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只殿前飛舞的螢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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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雲歌三人並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於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剝了水果餵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輕,前面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

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面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面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讚歎,「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兒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回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吧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雲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裡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後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雲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買他帳,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則已,一碰就是兩個。

歎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回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麼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帳要慢慢算。」

雲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塗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後我……」

「雲歌。」孟玨打斷了雲歌的嘮嘮叨叨。

「嗯?」雲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雲歌只覺他的目光象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麼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鬆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後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雲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雲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雲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麼,孟玨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就打馬而去。

雲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碰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像被燙了一般地縮回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地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麼會和大公子這麼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雲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雲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雲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雲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麼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麼。對了,雲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後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於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月下彈個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來,結果兩句話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連琴都忘記了拿。花了幾個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面。你何必那麼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呵呵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裡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又笑著說:「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個包裹是怎麼回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麼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撿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嘗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裡,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麼覺得他和皇上長得有些像?」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上都長得像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帳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面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珮當進當鋪後,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吁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後,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了國璽,多餘的一點做了玉珮,只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睛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上也不過只有七八分像。老頭子那麼多子裔中,竟只皇上和劉病已長得像他,他們二人日後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帳,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的。」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漢朝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只是你那幾個叔叔能捨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並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頭,淡淡說:「以後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面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

《雲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