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帝星會

劉病已拎著兩隻老母雞,推門而進,人未到,聲先到,「平君,晚上給你煨只老母雞。」

孟玨正坐在搖籃邊上逗小孩,看到他興沖沖的樣子,笑嘲道:「真是有兒萬事足的人,說話都比別人多了兩分力氣。」

許平君接過雞,嘴裡埋怨,心裡卻是甜,「月子已經坐完,不用再大補了,天天這麼吃,富人都吃成窮人了。」

劉病已看孟玨唇邊雖含著笑,可眉間卻有幾分化不開的黯然,對許平君使了個眼色,許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廚房。

劉病已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說:「今日我在集市上聽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風言風語,聽說你陪她去逛胭脂鋪,惹得一堆小媳婦跑去看熱鬧。你心裡究竟怎麼想?你若還和霍成君往來,即使找到了雲歌,她也絕不會理你。你不會以為雲歌願意做妾吧?」

孟玨靜靜地盯著劉病已。

劉病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笑問道:「你怎麼這麼盯著我?」

孟玨問:「病已,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實話實說。」

劉病已看孟玨神色鄭重,想了瞬,應道:「你問吧!」

「你幼時可收過一個女孩子的繡鞋?」

劉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天下興亡的大事,竟然就這個?沒有!」

「你肯定?不會忘記嗎?」

劉病已搖頭而笑:「小時候,東躲西藏的,是走過不少地方,也遇見過不少人,可絕沒有收過女孩子的繡鞋。」

孟玨垂目歎氣。

雲歌糊塗,他竟然也如此糊塗!竟然忘記有一個人長得和劉病已有一點相像。劉弗陵八歲就登基,貴為一國之君,出宮行一次獵動靜都很大,何況遠赴西域?

實在想不到他會去西域,更想不到雲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時故交是劉弗陵,而非劉病已。

劉病已納悶地問:「孟玨,你的表情怎麼如此古怪?難道還巴望著我收到過女子的繡鞋不成?」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我的確希望收到繡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劉病已,而是劉弗陵。

霍成君告訴他皇上帶進宮的女子是雲歌時,他推測那個晚上馬車裡的人也許就是劉弗陵。可他怎麼都想不通,雲歌為什麼會隨在劉弗陵身邊?

雲歌或者被劉弗陵當刺客所抓,或者被劉弗陵所救,不管哪種可能,雲歌都不可能跟隨劉弗陵住到宮中,現在卻一切都很合理了。

雲歌對一個錯認的劉病已都已經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麼可能讓對方難過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劉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玨只覺心中全是寒意。

孟玨起身離去。

劉病已說:「孟玨,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牽扯不清,我不想再幫你尋雲歌了。」

孟玨頭未回地說:「我已經找到雲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這幾日就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劉病已吃驚地問:「你已經找到雲歌?她在哪裡?」

孟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拉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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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很多官員和百姓還不知道孟玨是誰,今日之後,孟玨的名字會如霍光的名字一般,為人熟知。

一個月前,霍光舉薦孟玨,請皇上為孟玨冊封官職,並呈報了幾個官職空缺供皇上選擇。皇上卻隨口封了孟玨一個百官之外的官職:諫議大夫。

眾人都幸災樂禍,知道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極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見過孟玨的良官賢臣,感歎一個大好人才卻因為君臣暗爭要被閒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這位百官之外的諫議大夫,霍光親口舉薦的孟玨竟然洋洋灑灑羅列了霍光二十餘條罪狀:

身居高位,雖修了自身,卻未齊家,此為罪一。

霍府家奴馮子都仗勢欺人,強霸賣酒胡女。此為罪二。

霍夫人的親戚依仗霍府權勢,壓抬糧價,低收,高賣,欺行霸市,謀取暴利。此為罪三。

王氏管家與官員爭道,不僅不按法規民與官讓路,反教唆手下當街毆打朝廷官員。此為罪四。

…………

都是些說重要吧,朝堂內官員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的罪行,也許仔細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兩件來。可說不重要吧,民間百姓專吃這一套,幾乎每一條都觸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麼?他們可不會管你什麼人做大司馬,什麼人做大將軍,他們只怕官員以權欺人、以權謀私、以權愚民。

孟玨為民利益,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形象隨著他彈劾霍光的奏折傳遍了朝堂內外、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交口相慶,出了一個真正的好官,是個真關心他們的青天老爺。

賣酒胡姬重得自由,又開始當壚賣酒。

買酒的人排成了長隊,既是買酒,也是聽故事。一個是流落異鄉剛守寡的美貌少婦,一個是依仗大將軍大司馬權勢欺人的惡霸,故事可謂有聲有色。

有人酒興之餘,將胡姬的故事寫成了詩賦,很快就在酒樓茶肆間傳唱開。

「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偶有見過孟玨的人,在講完胡姬的受辱後,又會濃墨重彩地講述孟玨的言行,因為他的剛正凜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還有人回憶起當年霍府宴請賢良時,孟玨的機智才氣,翩翩風姿。

誰家少年足風流?

孟玨出眾的容貌,無懈可擊的言行,傲視權貴的錚錚鐵骨讓他成了無數長安香閨的夢裡人。

在歌女溫軟的歌聲中,在滿樓紅袖招的風月場中,孟玨的名聲伴隨著歌中的故事傳唱出了長安,甚至傳到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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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府,書房。

霍禹一臉的氣急敗壞:「『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爹,你看看!這個孟玨把我們霍府玩弄於股掌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樓傳唱的詭計也都是他一手策劃,他還真以為有個皇上護著,我們霍家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嗎?哼!」

霍光神情淡淡,讀完全詩後,微笑讚道:「鋪陳得當,收放自如,好詩。」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著他歎了口氣,搖頭道:「你若有孟玨一半的智謀,我又怎會如此想要這個女婿?」

霍禹不禁握緊了拳,心內激憤,嘴裡卻不敢反駁霍光的話。

霍山道:「伯伯,侄兒有辦法可以不露痕跡地除去孟玨,只是妹妹那裡……」

霍光打斷了霍山的話,眼內全是譏諷,「除掉孟玨?你們是打算明槍?還是暗箭?明槍,孟玨是諫議大夫,先皇口諭『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隨便定,何況現在又有皇上暗中幫助,你的槍再快,皇上不許你刺出去,你能做什麼?暗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玨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謀害忠良』這個奸臣逆賊的名聲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們不犯錯。我們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間惡貫滿盈,毀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廟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雲聽得愣愣,心中雖是不服,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霍禹氣道:「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嗎?」

霍光肅容道:「當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飭一番,下次若再有這些荒唐事情發生,誰的奴才,我就辦誰。」

霍禹、霍山、霍雲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頭,口服心不服地應:「是。」

「第二,」霍光點了點桌上的詩,「這麼好文采的人居然閒置民間,是我這個大司馬的失職,你們去把此人尋了來,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盡其才。」

霍禹不肯說話,霍山和霍雲應道:「侄兒一定照辦。」

「第三,以後朝堂上見了孟玨,能有多客氣就有多客氣,若讓我看見你們鬧事,輕則家法伺候,重則國律處置。」

三人都不吭聲,霍光失望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親的目光,一個寒顫,立即站起,畏懼地應道:「兒子明白。」

霍山和霍雲也趕忙站起來,行禮說:「侄兒也明白。」

霍光看著他們三人,面容露了幾絲疲憊,長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三人出來時,恰碰見霍成君。霍成君給三個哥哥行禮,霍禹冷哼一聲:「你的好眼光!」寒著臉,甩袖而去。

霍山、霍雲對霍成君打了個哈哈,也匆匆離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淚光,緊咬著唇,才沒有落下。

輕輕推開屋門,只看父親正閉目養神,清矍的面容下藏著疲憊。

幾日間,父親的白髮似又多了幾根,已經微白的兩鬢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傷都有,放輕了腳步,走到父親身後,幫父親揉著太陽穴。

霍光沒有睜開眼睛,只笑著叫了聲:「成君?」

成君應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不要往心裡去,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沒有處理好。」

成君幾日來面對的不是母親責怪的眼光,就是兄長的冷言冷語,聽到父親的話,眼淚再沒忍住,一顆顆落了下來。

霍光輕歎口氣,將成君拉到身前,讓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哭什麼哭?我們霍家的女兒想嫁誰不能嫁?爹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

霍成君傷心難耐,伏在父親膝頭哭起來,「爹,對不起。」

霍光撫著霍成君的頭髮,微微笑著說:「傻丫頭,你哪裡有對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玨,是你的眼光好。孟玨不能娶到你,是他沒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許久,把心中的難過、壓抑都哭了出來,好受許多,慢慢收了眼淚,「爹,你打算怎麼辦?」

霍光不答反問:「依你看,如何處置最妥當?」

霍成君仰頭道:「修身養性,不處置最好。」

霍光聽後,凝視著霍成君,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絕不是女兒想幫孟玨說話。孟玨雖羅列了霍家二十餘條罪狀,可他也不敢輕捋虎威,沒有一條和爹真正相關,爹爹唯一的過失只是馭下不嚴。只要爹爹的名聲未真正受損,那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霍氏都可以挽回。現在霍府正在風口,眾目睽睽下不管做什麼,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錯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麼文章,到時只怕連爹爹也會受累。所以對罵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給予責罰,反應以禮待之,讓他人看看霍府的氣量,同時整頓霍府。畢竟霍府如今樹大招風,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飭,即使今日沒有孟玨,他日若出了什麼事情,還是會有其他人跳出來。」

霍光長歎了口氣,扶著霍成君的肩膀說:「你怎麼生成了女兒身呢?你若是男兒,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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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宣室殿。

一室溫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語。

雲歌身上半搭了塊羊絨毯,懶懶躺在榻上,邊說邊笑。

劉弗陵靠爐坐在雲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塊白虎皮,他半倚著榻側,一手拿著火箸,正擊爐計時。

雲歌本來想講她如何見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黃二帝,歷經無數帝王,卻從沒有出過女君,所以劉弗陵聽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時,也是極感興趣。

可雲歌這個話簍子,從孔雀河畔出發講起,講了快一天了,仍沒講到她進小月氏。路上碰到什麼人要講,買了什麼新奇玩藝兒要講,吃了什麼好吃的也要講,劉弗陵估計,照雲歌這東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講到月氏女王,要過完年了。

劉弗陵無奈,只得給她規定了時間,不緊要的事情,他擊箸限時,火箸敲完,雲歌就要趕快講下文。

聽著劉弗陵的速度漸漸加快,雲歌的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可是怎麼快,好像還是講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從榻上坐起來,去拽劉弗陵的胳膊。一邊按著劉弗陵的胳膊不許他敲,一邊飛快地說話,「你不知道那個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聲有多動聽,我們聽到她的歌聲時,都忘記了趕路……啊!不許敲……不許敲……你一定要聽……這個很好玩的……連我三哥都駐足聽歌了……」

劉弗陵板著臉,作勢欲敲,雲歌忙皺著眉頭,一口氣、不帶停地開始說話:「她皮膚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們時尾隨在我們駱駝後唱歌我們的駱駝都聽得不肯走路我給了她一塊銀子可她不要說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說她古怪不古怪為什麼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氣實在換不過來,雲歌大叫一聲,扶著榻直喘氣,一手還不忘拽著劉弗陵的胳膊,「我這……哪裡是……講故事?我這是……趕命呢!」

劉弗陵擔心雲歌會咳嗽,可看她只是氣喘得急些,遂放下心來。

眼看著劉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來,雲歌哭喪著臉,這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索性整個人滑到了榻下,雙手握著他的胳膊,人擋在他面前,看他再怎麼敲?

劉弗陵看著雲歌一臉凶巴巴的樣子,淡淡說:「快讓開。」

雲歌搖頭,很堅持。

劉弗陵面無表情地看著雲歌的身後。

雲歌忽覺得味道不對,一扭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蓋著的羊絨毯滑到了銅爐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著火苗子就要竄起來。

雲歌情急下,忙要四處抓東西,劉弗陵將早已拿在手裡的水瓶,靜靜地遞到雲歌手邊,雲歌隨手拿過,立即潑出去,隨著「滋滋」聲,黑煙騰起,滿室羊毛的焦臭味,還有一地水漬。

雲歌掩鼻,「你……你既看見了,怎麼不早點把毯子拿開?」

劉弗陵眼中帶了笑意,面上卻還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撥開,你卻不讓。」

雲歌瞪著劉弗陵,啞然。

倒是她的錯了?!

六順在殿外一邊吸鼻子,一邊探頭探腦。

劉弗陵拽著雲歌向外行去,經過六順身側時吩咐:「盡快把裡面收拾了。」

六順忙低頭應「是」。

於安看皇上和雲歌要出門,忙讓人去拿了大氅來。一件火紅狐狸皮氅,一件純黑狐狸皮氅。劉弗陵先拿了紅色的大氅,替雲歌披好,又接過黑色的,自己披上。

兩人沿著宣室殿的牆根慢慢走著。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隨意而行。

雲歌看到不遠處的宮門時,忽地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劉弗陵隨著雲歌的視線,看向宮外,「要出去走走嗎?」

雲歌表情些許落寞:「聽說大哥和許姐姐的孩子已經出世了,他們以前說要讓孩子認我做姑姑的。」

劉弗陵問:「你說的大哥就是你認錯的那個人,劉病已?」

雲歌點點頭。

劉弗陵想了瞬,頭未回地叫道:「於安,去預備車馬,我們出宮一趟。」

於安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天已要黑,又是倉猝出宮,不甚妥當。可是勸皇上不要出宮,顯然更不妥當,只能吩咐人去做萬全準備。

於安扮作車伕,親自駕車,「皇上,去哪裡?」

劉弗陵說:「劉病已家。」

於安剛要揚鞭的手頓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點點頭,表示一定會謹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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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許平君早早做了飯吃,把炕燒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著。

大門一關,管它外面天寒與地凍!

兒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劉病已披著一件舊棉襖,坐在兒子旁邊,看司馬遷的《史記》,細思劉徹執政得失。

許平君伏在炕頭的小几上,拿著一根筷子,在沙盤裡寫著字,邊寫邊在心中默誦,十分專注。劉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覺,劉病已不禁搖頭而笑。

屋外突然傳來拍門聲,劉病已和許平君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縮在家中避寒,極少有訪客,能是誰?

劉病已剛想起來,許平君已經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隨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開門,一邊問著:「誰呀?」一邊拉開了門。

門外一男一女並肩而立,氣宇華貴超拔。

男子身披純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襲罕見的火紅狐狸皮氅,一個神情清冷,一個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協調中又透著異樣的和諧。

許平君微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雲歌對許平君笑眨了眨眼睛,側頭對劉弗陵說:「我定是吃得太多,長變樣了,連我姐姐都不認識我了!」

許平君眼中有了淚花,一把就抱住了雲歌。她是真怕這一生再無機會彌補她對雲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雲歌又送到了她面前。

雲歌雖知道許平君見了她定會驚訝,卻未料到她反應如此激烈,心中感動,笑著說:「做了娘的人還跟個孩子一樣,怎麼帶小孩呢?」

許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淚擦去,挽住雲歌的手,把她拉進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誰來了?」

劉病已放下書冊,抬眼就看到雲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隨在雲歌身後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頓變,竟是光腳就跳到了地上,身軀挺得筆直,一把就把許平君和雲歌拽到了自己身後。

劉弗陵隨意立著,淡淡審視著劉病已。

劉病已胸膛劇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備。

氣氛詭異,許平君和雲歌看看劉弗陵,再看看劉病已,不明白為什麼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竟劍拔弩張,病已的反應好像隨時要以命相搏的樣子。

雲歌從劉病已身後走出,劉病已想拉,未拉住,雲歌已經站到劉弗陵身側,對劉弗陵說:「這就是病已大哥,這是許姐姐。」又對劉病已和許平君說:「他是……」看著劉弗陵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許平君並肩站到劉病已身側,握住劉病已緊拽成拳頭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見過這位公子一面。」

劉弗陵對許平君微微一點頭,「上次走得匆忙,還未謝謝夫人指點之義。」

許平君笑說:「公子太客氣了,公子既是雲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們的朋友。」說完,看向雲歌,等著她的那個許久還未說出口的名字。

雲歌心虛地對許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許平君一怔,還有這樣介紹人的?一個大男人,無姓無名,又不是見不得人!劉弗陵卻是眼中帶了暖意,對許平君說:「在下恰好也姓劉,與尊夫同姓。」

劉病已剛見到劉弗陵時的震驚已去,慢慢冷靜下來,明白劉弗陵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的任何舉動不過是以卵擊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應對。

只是……他看了眼許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對不住她們,終是把她們拖進了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

劉病已笑著向劉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讓許平君去簡單置辦一點酒菜,擺好几案,請劉弗陵和雲歌坐到炕上。

火炕燒得十分暖和,劉弗陵和雲歌穿著大氅,都有些熱,劉弗陵伸手要替雲歌解開大氅,雲歌笑著閃身躲開,「我自己來,你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劉病已看著劉弗陵和雲歌,心內詫異震驚不解,各種滋味都有。

雲歌脫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裡頭,伏在劉病已的兒子跟前看。小兒沉睡未醒,小手團成拳頭時不時還伸一下,雲歌看得咕咕笑起來,在小孩臉上親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許平君端著酒出來,一邊佈置酒菜,一邊說:「離說話還早著呢!你和病已都是聰明人辦糊塗事,他也整天對著孩子說『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現在就會叫爹,還不嚇死人?」

劉弗陵忽然說:「把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

雲歌笑著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湊到劉弗陵身邊,讓他看。劉病已目不轉睛地盯著劉弗陵。

劉弗陵低頭看了會孩子,解下隨身帶著的一個合歡珮,放在孩子的小被子裡,「來得匆忙,未帶見面禮,這個就聊表心意。」

許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東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趕忙推辭。

劉弗陵笑對劉病已說:「算來,我還是這孩子的長輩,這禮沒什麼收不得的。」

劉病已從雲歌手裡接過孩子,交給許平君,「我代虎兒謝過……謝過公子。」

雲歌笑問:「虎兒是小名嗎?大名叫什麼?」

許平君說:「還沒有想好,就一直叫著小名了。」

劉病已忽地對劉弗陵說:「請公子給小兒賜個名字。」說完,心內緊張萬分,面上卻無所謂地笑看著劉弗陵。

雲歌瞅了瞅劉病已,又看了看劉弗陵,沒有說話。

劉弗陵沉吟了會,對劉病已說道:「今日隨手剛翻了《逸周書》,頗喜『奭』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雲歌側頭思索:「劉奭?」

許平君忙把沙盤遞給雲歌,小聲問:「雲歌,怎麼寫?」

雲歌有意外的驚喜,笑問:「姐姐在學字?」

雲歌一筆一劃,仔細寫給了許平君,許平君忙用心記下,一時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覺得字很生僻,他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時候能叫得出來的人都不多。

劉病已聽到劉弗陵起的名字,心內如吃了定心丸,對孩子的擔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來,對劉弗陵行禮:「謝公子賜名。」

許平君看劉病已好像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也忙抱著孩子對劉弗陵行禮作謝。

劉弗陵只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看到炕上的竹簡,他問劉病已:「《史記》中最喜歡哪一節?」

劉病已猶豫了下,說:「近來最喜讀先皇年青時的經歷。」

劉弗陵輕頷了下首,靜靜打量著屋子四周。

劉弗陵不說話,劉病已也不開口。

許平君覺得今天晚上的劉病已大異於平時,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隨便說話。

雲歌沒理會他們,自低著頭看虎兒玩,時不時湊到虎兒臉上親一下。

這個家並不富裕,但因為有一個巧手主婦,所以十分溫暖。

劉弗陵從屋子內的一桌一椅看過,最後目光落回了劉病已身上。

劉病已身上披著的舊棉襖顯然有些年頭,袖口已經磨破,又被許平君的一雙巧手細心修補過,一圈顏色略深的補丁,被許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繡上去的花紋。

劉病已鎮定地接受著劉弗陵的打量,如果說剛見面,劉弗陵是在審視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與他說話,那麼劉弗陵現在又在審視什麼?審視他這個皇孫的破落生活嗎?

應該不是。

雖然他第一次見劉弗陵,可他相信雲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劉弗陵究竟還想知道什麼?劉弗陵為何要特意出宮來見他?

一室沉寂中,雲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邊穿鞋,一邊說:「已經好晚了,大哥和許姐姐也該歇息了,我們回去。」拿了劉弗陵的大氅來,劉弗陵起身站好,雲歌站到一邊的腳踏上,剛比劉弗陵高了些,她笑著幫劉弗陵圍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隨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門。不料劉弗陵早有準備,雲歌動作快,劉弗陵動作更快,拽著雲歌的衣領子把雲歌給硬揪了回來,雲歌只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劉弗陵擺弄。

兩個人無聲無息,卻煞是熱鬧,看得許平君差點笑出聲。

劉弗陵替雲歌整好皮氅,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門。

劉病已和許平君到門口送客,看到雲歌剛拉開門,暗處立即就有人迎上來,服侍劉弗陵和雲歌上馬車,雲歌上車後,猶探著身子出來向他們笑揮了揮手。

等馬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劉病已才鎖上了門。回到屋內,半晌都不說話。

許平君默默坐到他身側,很久後,勸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麼,該睡的覺總是要睡的。」

劉病已握住許平君的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該再瞞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總該讓你心裡有個底。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許平君說:「此人氣度華貴,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絲毫不會讓你覺得他倨傲,他還……還十分威嚴,是那種藏著的威嚴,不像那些官老爺們露在外面的威嚴。他的來歷定不一般,不過不管他什麼來歷,既然是雲歌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了,病已,你發覺沒有?他的眼睛和你長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劉病已緊握住許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他就是我的親戚,算來,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我親爺爺在他們那輩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間差了四十多歲。他姓劉,名弗陵,是當今聖上。」

許平君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瞳孔內的視線卻是越縮越小,漸如針芒,手腳也開始輕顫,不過短短一會,額頭就有細密的冷汗沁出。

劉病已歎了口氣,把她擁在了懷裡,「平君,對不起,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許平君腦內思緒紛雜,一會想著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衛太子嗎?一會又想著衛太子一家的慘死,再想到直到現在衛太子還是禁忌,她和劉病已是不是該逃?可逃到哪裡去?一會又想著劉病已是皇孫?皇孫?!告訴娘,豈不要嚇死娘,她這次可是真揀了個貴人嫁!只是這樣的『貴人』,娘是絕對不想要的。皇上為什麼突然來?是不是想殺他們?她是不是也算個皇妃了

……

許平君一時覺得十分恐懼,一時又覺得十分荒唐,無所憑依中,一直有個懷抱靜靜擁著她。許平君的思緒慢慢平復,臉靠在劉病已肩頭,平靜地說:「我願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氣。」

劉病已攬著許平君,望著沉睡的兒子,只覺肩頭沉重,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以前還可以偶有疲憊放棄的想法,現在卻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還一定要走出點名堂。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難道老天讓他活下來,只是為了讓他苟且偷生?

許平君反覆琢磨著劉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測出劉弗陵的心思,卻只覺十分困難。劉弗陵自始至終,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難看出喜怒,不過劉弗陵雖然難測,雲歌卻很好猜測。

雖不知道雲歌怎麼會和皇上成了故交,可連長安城郊鬥雞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孫,這個世上,許平君已經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雲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嗎?不管皇上怎麼想,雲歌定不會害你。」

劉病已說:「剛來時,雲歌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看她後來的樣子,只怕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雲歌亦非當年的雲歌,孟玨傷她很深,雲歌只怕再不會毫不多想地信任一個人。雲歌以前隨他去過衛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點滴事情,雲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衛太子的後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關係。

許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氣,有雲歌在,不管發生什麼,他們總有時間應對。

再往壞裡打算,即使……即使將來真有什麼發生,至少可保住虎兒。想來(必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給虎兒賜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兒子的名,而是兒子的命。

而皇上賜的那個「奭」字,想來也別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禮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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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內,雲歌笑盈盈地趴在墊子上,反常地一句話沒有。

劉弗陵望了會兒她,「劉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應該叫劉詢。他身上的玉珮和我的玉珮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個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後來的誤會。今日我想見他……」

雲歌如貓一般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病已大哥,為了那個見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經夠多,你絕不會因為他是衛太子的孫子就想殺他,我才不擔心那個。我現在只是覺得好笑,怎麼我每認識一個姓劉的,一個就是皇族裡的人?我正琢磨我還認識哪個姓劉的人,趕緊弄清楚到底是王爺,還是皇孫,省得下次又猛地驚訝一次。」

劉弗陵聽雲歌話說得有趣,「你還認識哪個姓劉的?」

雲歌吐吐舌頭,「自認為天下最英俊、最瀟灑、最風流、最不羈的人,你那個最荒唐的侄兒。」

劉弗陵有些詫異,「劉賀?」雲歌什麼時候認識的劉賀?想來只有甘泉宮行獵那次,雲歌有機會見劉賀,可若在那裡見的,卻談不上驚訝是皇族的人。

雲歌想到劉賀,看看劉弗陵,忽地笑起來,拍著墊子,樂不可支。

劉弗陵看到她的樣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讓你如意,讓他見了你,執晚輩之禮,叫你姑姑。」

雲歌笑著連連點頭,另一個人的身影忽地從腦中掠過,本來的開心頓時索然無味。

劉弗陵看雲歌忽然把臉埋在了毯子間,雖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卻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既沒有去安慰她,也沒有刻意說話轉移雲歌的注意,只是靜靜地看著雲歌,沉默中給雲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會後,雲歌悶著的聲音從毯子下面傳出來,「劉賀私自進過長安,他和孟玨關係很好,算結拜兄弟。不過他們二人是因為另一個結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玨對劉賀有保留,並非十成十的交情,劉賀對孟玨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劉弗陵雖微微一怔,但對聽到的內容並未太在意。

劉賀若循規蹈矩就不是劉賀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雲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還有信任下想保護他的心意。只是,雲歌,你可是為了一年後不愧歉的離去,方有今日的好?

《雲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