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孟玨和雲歌被雋不疑所救,護送回孟府。三月見到孟玨的一瞬,放聲大哭,又跑到雲歌腳前用力磕頭。

雲歌面罩寒霜,輕輕巧巧地閃到一旁。三月這塊爆炭卻沒有惱,只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站了起來。

許香蘭看一堆人圍在孟玨身前,根本沒有自己插足的地方。孟玨也壓根兒不看她一眼。

雲歌剛想離開,僕人來通報:「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駕臨。」

掌事的人忙去準備接駕,不相干的人忙著迴避。一會兒工夫,屋子就空了下來,只孟玨躺在榻上,雲歌站在門口,許香蘭立在屋子一角,拿著帕子擦眼淚。

許平君帶著劉�'>匆匆近來,見到雲歌,一把就抱住了她:「你總算平安回來了!」

雲歌也緊緊地抱住她:「姐姐!」

雲歌孤身闖雪山,皇后夜跪昭陽殿,其中的驚險曲折不必多少,兩姐妹都明白彼此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

許香蘭嘴微張,呆呆地看著堂姐和雲歌,他們兩個之間有一種親密,好似不需言語就已經彼此明白。一個詞語忽然跳到她腦中——肝膽相照,那本是用來形容豪情男兒的,可此時此刻許香蘭覺得就是可以用在堂姐和雲歌身上。

許平君牽著劉?朝孟玨下跪,孟玨急說:「平靜,快起來!」覺得叫不到許平君,又忙叫雲歌去扶她。

雲歌站著沒動,等許平君跪下行了一禮後,才伸手扶她起來:「雖有驚有險,不過他還好好活著,所以姐姐也不必太內疚,劉詢……」看到劉?,她閉了嘴。

許平君對許香蘭說:「香蘭,你帶太子殿下去外面玩一會兒。」

造詣看得目瞪口呆的許香蘭愣愣地點了下頭,牽著太子出了屋子。

雲歌看他們走了,才說:「姐姐不必為劉詢做的事情抱疚。」

許平君微笑這說:「我沒有為他所行抱疚,他所行的因,自有他自己的果,我只是替自己和虎兒謝謝孟大哥一直以來的回護之恩。」

雲歌不能相信地盯著許平君。

許平君在她腦門上敲了下:「你幹什麼?沒見過我?」

「是沒見過,姐姐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許平君淡淡說:「我只是悟了。」

雲歌分不清楚自己該喜該悲,他一直以為病已大哥會使許姐姐一生的結,最終也許還會變成劫,卻不想這個結竟就這麼解開了。

許平君似猜到她所思,輕聲說:「他叫劉詢。」

雲歌也輕輕說:「是啊!他叫劉詢。」

許平君眼波在雲歌面上意味深長地一轉,落在了孟玨身上:「孟大哥,這幾日過得如何?」

孟玨微微笑著,不說話。

雲歌不自在起來,想要離開:「我去洗漱,換衣服,姐姐若不急著走,先和孟玨說話吧!一會兒再來看我。若趕著回宮,我回頭去宮裡陪姐姐說話。」

許平君含笑答應,見雲歌走遠,她的笑意慢慢地淡了:「孟大哥,對不起。我求你仍做虎兒的師傅。」

「你出共時,皇上給你說什麼了?」

「皇上什麼都沒對我說,只吩咐虎兒跟我一起來探望師傅。」

孟玨淡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我不做太傅,還能做什麼?除非我離開長安,不然,做什麼官都是做。」

許平君喜極而泣:「謝謝,謝謝!」

「我想麻煩你件事情。」

「大哥請將。」

孟玨說:「早或晚,我會選一個合適的時機,請許香蘭離開。她若願意,讓她給我寫封修書也成,她的身子仍白璧無瑕,她又是皇上的小姨子,未來皇上的姨母,不管以後再嫁誰,都沒人敢怠慢她。」

許平君微微呆了下說:「好的,我會私下開道她的。大哥和雲歌重歸於好了嗎?」

孟玨及淡然地說:「她的心結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不過我都已經等了她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她十多年。」

許平君震驚中有酸楚也有高興,酸楚自己的不幸,高興雲歌的幸運:「大哥所做都出於無奈,雲歌慢慢地會原來你的,大哥可有慶幸自己從崖上摔下?」

孟玨微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原諒劉詢,讓他繼續做他的安穩皇帝。」

一陣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許平君打了個寒戰,她以為她已經解開了結,卻不知道也許一切早已是一個死結。如果沒有雲歌,孟玨大概從此就會和霍光攜手,甚至以孟玨的性格,說不定早有什麼安排,借助霍光或者其他替自己報仇,來個一拍兩散,兩敗俱傷!她只覺得手足冰涼,再也坐不住,匆匆站起來:「孟大哥,我……我回去了。」

孟玨沒有留客,只點了下頭。

孟玨重傷在身,行動不便,理所當然地可以不上朝,他又以病中精神不濟為借口,拒絕見客。府裡大小雜事少了很多,僕人們也清閒起來,孟玨養病,孟府的僕人就說閒話打發時間。

話說自大夫人進門,公子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和別人說話時,是微笑有禮,和大夫人說話時,卻常常面帶寒霜,可自從公子被救回府後,他對大夫人的態度就大變,人還在輪椅上坐著,就開始天天跑竹軒。

第一天去,大夫人正在為三七剪莖包芽,預防根部凍傷。看見他,正眼都沒看一下,低著頭,該幹啥幹啥。公子就在一旁呆著,看了大半天,要吃飯了,他就離開了。

第二天去,大夫人在為黃連培土,還是不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呆看。

第三天去,大夫人在為砂仁松土,施肥,當然,沒答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看著。

……

大夫人一連在藥圃裡忙了十天,公子就在一邊呆看了十天,兩人不要說說話,就連眼神都沒接觸過。

藥圃裡的活兒雖忙完了,可大夫人仍整天忙忙碌碌,有時候在翻書,有時候在研磨藥材製藥,有時候還會請了大夫來給她講授醫理\探討心得。公子還是每天去,去了後,什麼話都不說,就在一旁待著。大夫人種樹,他看樹,大夫人看書,他就也拿本書看;大夫人研磨藥材,他就在一旁擇藥,他擇的藥,大夫人壓根兒不用。可他仍然擇;大夫人和大夫討論醫術,他就在一旁聽,有時候大夫人和大夫為了某個病例爭執時,他似乎想開口,可看著大夫人與大夫說話的樣子,他就又沉默了,只靜靜看著大夫人,時含笑,時蹙眉。

僕人們對公子的作低伏小驚奇得不得了。閒話磕得熱火朝天,至少熱過炭爐子。可這一模一樣的閒話磕多了,再熱的火也差不多要熄了,無聊之下,開始打賭,度大夫人和公子什麼時候說話。

……

時光流逝,晃晃悠悠地已經進入新的一年。

春寒仍料峭,牆角\屋簷下的迎春花卻無懼嚴寒,陸陸續續地綻出了嫩黃。

孟府的僕人們彼此見面,常是一個雙手籠在袖子裡,打著哈欠問:「還沒說話?」

一個雙眼無神地搖頭:「還沒。」

「錢」

一個懶洋洋地伸手,一個無精打采地掏錢

孟玨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可他仍天天去雲歌哪裡。若雲個不理他,他就多待一會兒,若雲歌皺眉不悅,他就少待一會兒,第二天仍來報到,反正風雪不誤,陰晴不歇。

竹軒裡的丫頭剛開始還滿身不自在,覺得公子就在眼前,做事說話都要多一份慎重\多一份小心,可時間長了,受雲歌影響,孟玨在她們眼中和盆景\屏風沒兩樣,就是多口氣而已。

忙活了數月,好不容易等到新配置的藥丸制好,雲歌興沖沖地嘗了下,卻垮著臉將藥丸扔進了爐子中。沮喪地坐了會兒,又振作起精神重新開始配藥,抓著一味藥剛放進去,又趕緊抓回來,猶豫不絕,皺著眉頭思索。

孟玨走到她身旁,她仍在凝神思索,沒有察覺。突然,一隻修長的手出現在她眼前,在每個藥盒裡快速點過,看似隨意,抓起的藥份量卻絲毫不差,一瞬後,藥缽裡已經堆好了配置好的藥。

雲歌盯著藥砵生氣,冷冷地問:「你每次所做都不會免費,這次要什麼?我可沒請你幫忙,也沒東西給你。」

孟玨微笑下有苦澀,也只能歎一聲自作孽。

「這次免費贈送。」

雲歌更加生氣,猛地把藥砵推翻:「我自己可以做出來。」

孟玨無聲地歎了口氣,坐到雲歌對面,將散落的藥撿回藥砵中:「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作為交換。」

雲歌不說話,只是盯著他。」你做這個藥丸給誰用?」

雲歌回答得很爽快,眼中隱有挑釁:「霍成君,她已經喝了很久的鹿茸山雞湯,再不去掉異味,她遲早會起疑。」

孟玨提起毛筆將配方寫出,遞給雲歌:「把這個藥方直接交給劉詢。」

雲歌猶豫了下,結果藥方。

「其實這個藥有無異味並不重要,這個藥若使用時間超過三年,有可能終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給你的藥就是給霍成君用的,算時間也快了。」

雲歌握著藥方的手開始發顫,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褪去,卻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肯放下藥方。

「你報復了她,你快樂嗎?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彌補你一絲半點的痛楚嗎?」

雲歌無法回答,只是手簌簌地抖著。孟玨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雲歌,我們離開這裡。你的心不是用來研究這些的,我們去尋找菜譜做菜,我現在可以嘗……」

雲歌用力甩開他的手,一連退後好幾部,臉色蒼白,語氣卻尖銳如刺:「我早就不會做菜了!」

子期離世,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彈琴。自劉弗陵離去,雲歌再不踏入廚房,荷包裡的調料也換成了尋常所用的香料。

孟玨如吃黃連,苦澀難言。她為他日日做菜時,他從未覺得有何稀罕,她為她嘗盡百苦\希冀著幫他恢復味覺時,他卻從未真正渴望過要去品懂她的菜。當他終於能品嚐出她菜餚的味道,不惜拱手讓河山,千金煥一味時,她卻已不再做菜。

雲歌慢慢平靜下來,冷冷地說:「你回去吧!別在我這裡浪費時間。」

孟玨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門口時,頭也沒回地說:「我明天再來。」未等雲歌的冷據出口,他已經快步走出了院子。

雲歌捏著方子發呆,耳邊一直響著孟玨說的話,終身不孕,她應該開心的,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應得!可她竟一點沒有輕鬆開心的感覺,只覺得心更沉,更重,壓得他疲憊不堪、

很久後,她提起毛筆,在孟玨的配方下面加注了一行字:「此方慎用,久用恐致終身不孕。」

將藥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後,交給於安:「想辦法交到七喜手中,請他代遞給皇上。」

於安應了聲是,轉身出去。

雲歌看著屋子裡滿滿噹噹的藥材,聞著陣陣藥味,只覺得很厭惡現在的自己,費盡心機只是為了害人!

她猛地高聲教人,幾個丫頭匆匆進來,聽候吩咐。

「把所有的藥材都拿走、」

丫頭小心地問:「夫人是說找個地方收起來嗎?」

「隨便,收了\扔了都可以,反正不許再在這個院子裡。還有,藥圃裡的藥草也全都移植到別處去。」

「是」

幾個丫頭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一會兒肱骨,就將屋子中的藥材全部收走。一個伶俐的丫鬟還特意點了熏香,將藥草味熏走。

坐在窗旁發呆的雲歌聞到熏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時間分不清楚置身何處。唇邊含著一絲笑意,模仿著他的語調說:「這香味濃,該用鎏金銀熏球,籠在袖子下,不該用錯金博山熏爐。」

丫頭忙準備換:「這是宮裡賞的香,一直收著沒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魯莽糟蹋了。」

雲歌回過神來,神情黯然地說;」不用了,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丫頭趕忙退出屋子。

雲歌嗅著香氣,閉起了眼睛,恍恍惚惚中總覺得屋子裡還有個人,靜靜地\微笑著凝視著她。

如果一個人住進了心裡,不管走到哪裡,他似乎都在身邊。

聞到曾經的香,會覺得鼻端聞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會想起他說過的話,晚上聽到風敲窗戶,會覺得是他議事晚歸;落花的聲音,會覺得是聽到他的歎息……

點點滴滴,總會時時刻刻讓人滋生錯覺,似乎他還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內,可驀然睜眼時,卻總是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不睜眼,你就會還在這裡,多陪我一會兒,對嗎?

香氣氤氳中,她倚著窗戶閉目而坐,一動不敢動。漸漸地,似真似假地睡了過去。

四周瀰漫起白色的大霧,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她一個人站在大霧裡。她想向前跑,可總覺得前面是懸崖,一腳踏空,就會摔下去。向後退,可又隱隱地害怕,覺得濃重的白霧裡藏著什麼。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卻張著嘴,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四周的白霧越來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縷簫音傳來,是無限熟悉的曲子。所以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順著簫音的方向跑去,大霧漸漸地淡了,一點,兩點,三點的螢光在霧氣中一明一滅,彷彿在為她照路。

終於她看見了他。白霧繚繞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哪裡吹簫,無數瑩瑩螢光在他身周閃爍,映得他飄渺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際。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雲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心理是萬分地想靠近,卻再也不敢移步,只是貪戀地凝視著他。

一曲未終,他抬起了頭,沉默地看著她。

為什麼你的眼神這麼悲傷?為什麼?

她一遍遍地詢問,他卻只是沉默\悲傷地凝視著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壞人了?可霍成君殺死了我們的孩子!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

你為什麼還這樣看著我?為什麼?

……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雲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遠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喚都化作了虛無。

她沒有睜開眼睛,只無限疲憊地問:「什麼事情?」

丫鬟的聲音帶著顫,好似被雲歌的悲叫嚇著了:「老爺派人來接小姐回府探親,說事家宴,想小姐回去團圓。」

「知道了。」

丫鬟硬著頭皮問:「那奴婢幫小姐收拾包裹?」

雲歌仍呆呆地閉著眼睛坐著,一點動的意思都沒有。丫鬟小聲說:「小姐,姑爺已經同意了,您若想去,馬車隨時可以出發。」

雲歌突然問:「如果一個人,以前看著你的時候眼底都是溫暖,也很開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時候充滿了悲傷,你說這是為什麼?」

丫鬟凝神想了會兒,遲疑著說:「大概是我做錯了事情,讓他不開心了。」

雲歌喃喃說:「我沒有錯!他應該明白的。」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也許他不開心,只是因為你心裡不開心;他難過,只是因為你心理是難過的,他覺得你做錯了,只是因為你心底深處早已認定自己錯了。」

雲歌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正立在窗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來他是因為霍光的事情,隨丫鬟同來的,只是站在屋外沒有說話。

他的唇角緊抿,似乎很漠然,注視著她的墨黑雙眸卻有無限悲傷,竟和陵哥哥剛才的眼神一模一樣,雲歌心中陡地一顫,跳了起來,隨手拿了間披風就向外走,丫鬟忙陪著小心服侍雲歌出門。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親自在外面迎接。

面對霍光的厚待,雲歌淡淡地行禮問安,客氣下是疏遠冷漠。一旁的丫頭都覺得窘迫不安,霍光卻似笑得毫無隔閡。

因為雲歌的來臨,宴席的氣氛突然冷下來。霍光笑命霍禹給組中長輩敬酒,眾人忙識趣地笑起來,將尷尬掩飾在酒箸杯盤下。

霍光看雲歌沒帶行禮,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尋了個借口,避席而出,帶著雲歌慢慢踱向書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點這四處景物:「看到左邊的那個屋子了嗎?以前是主人的起居處,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裡。」

「那邊的草地以前是個蹴鞠場,你爹喜歡蹴鞠,常叫人到府裡玩蹴鞠,可別小看這塊不起眼的場地,當年的風流人物都在這裡玩過,有王爺有將軍有侯爺,衛太子殿下也來過幾次,不過你爹可不管他們是王還是侯,幾隻鼻子幾隻眼,腳下從不留情,那幫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滾尿流。」

霍光眼前浮現過當年的一幕幕,語氣中慢慢帶出了少年時的粗俗爽快,眉宇間竟有了幾分飛揚。

雲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覺中就淡了,順著霍光的指點,仔細地看著每一處地方,似乎想穿透時光,看到當年的倜儻風流。

「這個書房是你爹當年辦公議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沒變,只擺放的東西變了。那邊以前放的是個巨大的沙盤,你爹常在上面和你娘斗兵,還賭錢了,究竟誰輸誰贏,我是一直沒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個府邸都輸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麼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您娘都可以隨意出入。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現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

雲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笑了起來,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她是該離開長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浮現,就越來越清晰,在腦中盤旋不去,雲歌的手輕搭在牆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這看著她,眼中無限寂寥:「大哥的一生訂別人的好幾生,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笑看蒼生,有生死相隨的妻子,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

雲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蒼涼的微笑,第一次發掘他老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雖然心中有厭惡,嘴裡卻不受控制地說:「叔叔的一聲也波瀾壯闊,輔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幾次力挽狂瀾,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叔叔也會青史留名。」

霍光讓雲歌坐,他親自給雲歌斟了茶,雲歌只淡淡說了聲謝謝。

「我想大哥並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可這並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勢,其實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雲歌有些詫異:「那是什麼?」

「我想邊疆再無戰爭!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喊的穩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來,朗聲說:「權勢算什麼玩意?只不過是實現這一切的必經之路!沒有權勢,我就不能為所欲為!只有鼎盛的權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輕徭役,薄賦稅,良田不荒蕪,才能做到國泰民安,積蓄財富,才能修兵戈,鑄利劍,才能有朝一日鐵騎萬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雖然身著長袍,坐於案前,可他說話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坐於馬上,只需利劍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可在下一刻,他又立即意識到,他再權傾天下,再費心經營,仍只是個臣子,能令劍尖所指,鐵蹄所踏的人永遠不會是他!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事!他眼中的雄心壯志漸漸都化作了無奈悲傷,他笑嘲說:「『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大漢男兒都改面目無光才對!」

雲歌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重病到臥榻數月,他並不是在裝病教訓劉詢,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行還離不開他,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他謹慎一生,步步為營,卻被劉詢的人毀於一夕,期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像,也在這一棵,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叔叔,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

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眼中情緒立收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鎮定從容,胸有成竹的權臣;「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不知怎麼的就突然間……讓你見笑了!」

雲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熱茶,雙手奉給他:「叔叔身體健康,手中大權在握,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願。皇上雖然剛愎一些,但並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對先帝劉徹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視線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願……安定邊疆,四夷臣服,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壯志,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我想只要君臣協心,叔叔的願望一點能實現。」

霍光接過熱茶,顧不上喝,忙著問:「你說的可是真的?皇上一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樣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裡要好,我一直以為皇上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雲歌說道:「叔叔聰明一世,卻因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塗了,皇上定是看破了叔叔的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表現得越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

霍光呆呆發證,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後所有的事情。半晌後,痛心疾首地歎道:「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語文驅策他人,最後卻被一個小兒玩弄於股掌間。」

雲歌正想說話,聽到外面僕人的叫聲:「娘娘,娘娘,您不能……」

門砰地被推開,霍成君面色森寒,指著雲歌說:「滾出去!霍家沒你坐的地方,你爹當年走時,可有考慮過我爹爹?他倒是逍遙,一走了之,我爹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

霍光斷然喝道:「閉嘴!」冷厲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面立著的僕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有多遠走多遠。

「雲歌,你先去前面坐會兒,等叔叔處理完事情,再給你賠罪。」

雲歌無所謂地笑笑,告辭離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書房後,走了會兒,忽然覺得身上冷,才發現匆忙間忘拿披風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風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所繪,命人依樣所繡,自然要拿回來。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我是寧要雲歌這個侄女,不要你這個女兒……」

「……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霍光的笑聲聽來分外悲涼,「……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通知劉詢如何應對老父?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攔你……我霍光只當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後,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裡的聲音時高時低,雲歌聽得斷斷續續。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簷下,藏在了陰影中。

屋子裡傳來哭泣聲:「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卻被霍光打開。她悲傷羞怒下突然吼起來:「爹爹可有當我是女兒?可曾真正心疼過我?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後,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還有大姐,爹爹當年對她許諾過什麼?結果是什麼?你讓女兒怎麼信你?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麼?劉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聲音突然斷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會兒後,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爹爹,女兒已經知錯!求爹爹原諒!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你走吧!我沒做好父親,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

咚咚的磕頭聲,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卻再不開口。

吱呀一聲,霍成君拉開門,捂著臉衝出了書房。

雲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

「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麼?」

「劉弗陵的病……」

他們究竟想說什麼?為什麼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雲歌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似乎前面就是無底深淵,可她卻還要向前走。

當年暗嘲上官桀養了個「好兒子」,如今自己的女兒、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光失望、悲傷攻心,坐在屋裡,只是發怔。忽然聽到外面的喘氣聲,厲聲問:「誰?」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雲歌立在門口,扶著門框,好似剛跑著趕回來,一面喘氣一面說:「我忘記拿披風了。」

霍光看她面色異樣,心中懷疑,微笑著說:「就在那裡,不過一件披風,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即使要拿,打發個、r頭就行了,看你著急的樣子。」

雲歌拿起披風,低著頭說:「這件披風不一樣,是……是陵哥哥親手繪製的花樣。」

她眼中隱有淚光,霍光釋然,一面陪著她出門,一面叮囑:「你如今已經嫁人,我看孟玨對你很好,他也的確是個人物。去世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你的一生還很長,不能日日如此。你現在這個樣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舊人放在心底深處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負舊人,也不辜負新人,更不辜負己。」

雲歌神情恍惚,容顏憔悴,對他的話似聽非聽,霍光只能無奈地搖頭。

在馬車上候著的於安看到她的樣子,再聽到霍光的話,心內觸動,對霍光謝道:「多謝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實這也是奴才一直想說的話。」

雲歌對霍光強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體。」

霍光客氣地對於安吩咐:「你照顧好她。」

於安應了聲「是」,駕著馬車離開霍府。

雲歌回到竹軒後,卻站在門口發呆,遲遲沒有進屋。

於安勸道:「在霍府折騰了半天,命丫頭準備熱水洗漱吧!」

雲歌突然扭身向外跑去,於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麼?」

「我去找孟玨。」

於安以為她心思回轉,喜得連連說:「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雲歌氣喘吁吁地推開孟玨的房門,孟玨抬眸的一剎那,有難以置信的驚喜。

「孟玨,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學醫術。」

雖不是自己期盼的話語,可至少意味著雲歌願意和他正常地交往了,不會再對他不理不睬。他微笑著說:「你願意學,我自然願意教,不過不用拜什麼師,若非要拜師,那你就拜我義父為師,義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會拒絕你,我就算代師傳藝。」

雲歌感激地說:「多謝你!我們現在就拜師,明天我就來學,好不好?」

孟玨豈會說不好?命三月設好香案,沒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龍飛鳳舞地寫了「孟西漠」三個字,掛在牆上。

雲歌面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說:「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一面磕頭,一面在心裡默念:師父,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師的動機不純,你也許會不開心,但弟子一定會盡心學習,將來也用醫術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趕不上師父的醫術,但一定不會做有辱師門的事情。

磕完頭後,雲歌又將「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誦了一遍。從此後,除了父母、兄長,她還有個師父了。

孟玨看她磕完頭後,一直盯著義父的名字發呆,笑著提醒:「該給義父敬茶了。」

雲歌接過他遞來的茶,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將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後,依禮她已經可以起來,她卻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

孟玨一面收香案,一面說道:「這回,我們可真成師兄妹了。」

雲歌想想,也覺得緣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銀花琴時,還想過是個什麼樣的人才能雕出這哀傷喜悅並存的花,不想後來競成了他的徒弟。她坐到坐榻上,說道:「你以後若有時間,多給我講點師父的事情,我很想多瞭解師父一些。」

孟玨收拾完東西,坐到了她對面,點頭答應:「不過我只知道我跟隨義父之後的事情,義父從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後可以問我爹爹和娘親,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訴你。」

「千萬別!」孟玨亟亟地說,「你要問,去問你二哥,他應該都知道,千萬不要去問你娘,你拜師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你娘。」

雲歌很奇怪:「為什麼?他們不是故人嗎?而且應該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會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邊的話,撇過了頭。

孟玨的語聲很是苦澀:「正因為他們交情十分深厚,義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過世多年,他怕你娘會傷心。」

雲歌已經歷過生離死別,聽到那句「他怕你娘會傷心」,眼淚都差點下來。原來是這樣的,師父他竟情深至此!

「義父臨終前特意叮囑過三個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為義父離世,傷心難耐,當著你爹娘的面還要談笑正常、盡力隱瞞,可你娘和你爹豈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卻是為了義父,索性避家千里,你爹和你娘這些年來四處遊走,應該也只是想再見義父一面。」

雲歌聽得又是驚又是傷,喃喃說:「只怕我二哥已經在我爹面前露餡了,我爹應該早已猜到了,他雖然陪著我娘四處亂走,但雪一崩,他就藉機住在了裡面,因為他早知道,即使尋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玨輕輕地歎了口氣:「上次我去你家提親,你娘問起義父,我就胡亂說了幾個地點,反正我是盡力往遠裡說,你娘還納悶地問我:『你義父去那些地方做什麼?』你爹卻只是坐在一旁靜聽,原來他早已知道。」

兩人琢磨著一知半解的舊事,相對欷獻。

這一刻,他們之間所有的隔閡都似消失。因為糾纏不清的緣分,彼此間有著別人難及的瞭解和親切。

雲歌小聲說:「難怪我爹和我娘對我不聞不問的,他們是太相信師父了。」

孟玨很尷尬,也小聲地說:「本來你爹讓你三哥盯著點兒你,可我說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託我照顧你。想來他們雖然不願勉強你,可心裡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雲歌低著頭,默默地坐著,孟玨也是默默地坐著。

燭火跳躍,輕微的畢剝聲清晰可聞。兩人的影子在燭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玨忽然希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

雲歌卻猛地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後,我來找你。」

孟玨也趕忙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玨卻未理會她的拒絕,燈籠都顧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後出了屋子。一路行去,雖然雲歌再未和他說話,可也未命他回去,兩人就著月色,並肩行在曲徑幽道上。孟玨只覺得心靜若水,說不出的寧和安穩,好似紅塵紛擾都離他萬丈遠,只有皓月清風入懷,平日裡需要借助琴棋書畫苦覓的平靜競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著路能更長一些。

到了竹軒,孟玨自動止步,雲歌也未說什麼告別的話就進去了,行了幾步,突然轉身說:「時間或長或短,漢朝應該會有一次大舉用兵的戰事,到時候,你能站在霍光一邊嗎?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說的一句話:『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你們這些堂堂七尺男兒整日間鬥來鬥去,可想過漢朝西北疆域十幾年的太平是靠著兩個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維持?還有那些紅顏離家園,卻白骨埋異鄉的和親女子。你們一個個的計策除了爭權奪利,就不能用來定國安邦嗎?想想她們,你們就不會有些許不安嗎?」

孟玨未料到她是這樣的要求,肅然生敬,很認真地應諾:「你放心,大事上我絕不會亂來。」

雲歌第一次露了丁點兒笑意,輕抿著唇角說了聲「多謝」,轉身而去。

孟玨回道:「這本是七尺男兒該做的事情,何用你來謝我?」

雲歌腳步一頓,雖未回頭,眉間卻有一股柔和。

正式拜師後,雲歌開始了真正的學醫生涯。每日裡風雨不誤、陰晴不遲地去找孟玨。

雲歌心思聰慧、認真刻苦,孟玨則傾囊相授、細心點撥,所以雲歌的醫術一日千里。讓孟玨都暗自驚訝,想著義父若還活著,能親自教雲歌醫術,恐怕雲歌才是義父最佳的衣缽傳人。

雲歌剛開始還有不少擔心和戒備,可發現孟玨教課就是教課,絕不談其他,擔心和戒備也就慢慢少了。

雲歌疏忽犯錯的時候,孟玨訓斥起來一點不客氣,絲毫不留情面。她自小到大,爹疼娘寵哥哥讓,從沒被人那麼訓過,怒火上頭時,也出言反駁,可孟玨言辭犀利、字字直刺要害,偏偏語氣還十分清淡,越發顯得她無理取鬧。

她詞窮言盡,又羞又惱,只能對著他嚷:「師父若在,才不會這麼說我!是你自己教得太差了!」

孟玨冷笑一聲,拂袖就走,一副「你嫌我教得差,我還就不教了」的樣子。雲歌嚷歸嚷,其實心裡很清楚,的確是自己做錯了。醫術不同於其他,其他事情可以犯錯,一道菜做失敗了,大不了倒掉重做,可用藥用錯,卻會害人性命。所以過一會兒後,等怒火消了,她會低著頭,再去問他,他倒仍是那清清淡淡的語氣,也不提兩人吵架的事情,只就雲歌的問題細細道來,再著重講解她做錯的地方。一學一教的El日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關係漸漸緩和。雖還不至於談笑正常,但至少在不提起往事的時候,兩人可以如普通朋友一般相處。

《雲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