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裝給誰看 5

5.
    謝宇臨睡前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充電器還在臥室裡。
    他掀開毯子,從沙發上起身,輕手輕腳地上樓,輕輕擰開臥室的門。
    何蔓沒有拉窗簾,月光穿過窗子照進來,一室冷清。
    謝宇從床頭櫃上方的插座上拔下iPhone充電器,「卡嗒」一聲。何蔓不知道是不是被吵醒了,翻了個身面向謝宇這邊,一張睡顏沐浴在月光下,伴隨著輕輕的鼾聲。
    鼾聲。謝宇忽然像被什麼攝了魂魄,定在了原地。
    就在前幾天,他喜歡的一部美劇演到了大結局。老太太終於在睡夢中安詳離世,孤獨的老頭子面對鄰居們和子女們的關心,笑得豁達而堅強。
    「我很好,別擔心。只是可惜聽不見她打呼的聲音了,有點兒睡不著,我不得不從旁邊的農場借了一頭小豬放在臥室裡。」
    周圍人大笑,謝宇在笑聲中濕了眼眶。
    相戀多年,結婚五年,一旦分離,令人抓心撓肺的反倒不是感情——感情早就無可挽回地轉淡、破裂,否則也走不到這一步。
    最難過的是習慣,是想讓Lily幫忙遞杯水時無意中喊出的一聲「蔓」;是沒有鼾聲的、太過安靜的夜晚;是洗手台上面殘留又被扔掉的那幾件她懶得帶走的化妝品……
    離婚的時候,何蔓搬家搬得很快,也不告訴謝宇她到底搬去了哪裡。
    他靠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何蔓利索地指揮工人:「這些,這些,都打包,其他的不用。」
    何蔓的神情依然是平時工作時能見到的,嚴謹、理性,甚至有點兒刻薄,看不出任何一絲她是離婚搬家的樣子。
    他曾經以為雖然辦手續很快,可她搬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兩個人畢竟在這套房子裡生活了太久,沒經驗的人總以為搬家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和電視上演的一樣,幾個紙箱子就能裝走一切——然而生活痕跡哪是那麼容易清除的。她的衣服,她的化妝品,她的文件、書,她的咖啡壺,她的幾十雙鞋子……
    零零碎碎收拾了大半天。謝宇一直繃著臉,強迫自己不去注意他們的進度,可是眼看著客廳漸漸被箱子和袋子堆滿,他心裡到底還是難受了。
    客廳裡的那些東西,大大小小,都是何蔓的存在感。
    它們走了,她就不存在了。
    「你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從外環搬進中環的那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和她講話。
    何蔓沒答話。她懶得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只是轉過臉,用目光來藐視他的沒頭沒腦。
    謝宇不再講下去。何蔓繼續彎下腰去清點東西。
    也就是結婚前一兩年,他們決定在中環附近租一套房子。外環畢竟太遠,每次加班到很晚的時候,地鐵都停運了,回家變得格外不方便。那時候兩個人條件好些了,可還沒有像現在一樣。搬家前,自己花了好幾天時間細細打包,要趕在舊房子租約到期前搬走;何蔓則在網絡上比較幾家搬家公司的價格,最後咬牙選了最便宜的,條件是需要他們自己先把東西搬到樓下,人家只負責跟車運貨,到地方之後,還得他們自己再把東西搬進新家。
    為了省錢,沒辦法。大夏天,兩個人都熱得汗如雨下,上一層樓歇一次,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再接著搬。
    「以後再也不搬家了,半條命都折進去了。」
    何蔓那時候的氣話,言猶在耳。
    現在不同了,她可以在工作之餘,讓秘書幫忙定一家服務最周到的搬家公司,不必考慮價格,幫她把屬於她的所有東西都安置妥當,連一根頭髮都不會落下。
    打包完畢,何蔓指揮著搬家工人出門。
    謝宇並沒有送她,他站在那裡,何蔓一眼都沒看過他。
    「我把鑰匙放在桌子上了。」
    這就是她在這個家裡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謝宇都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回應,可能說了一句「好」,也可能只是點了點頭。
    何蔓睡相安恬。謝宇的手輕輕地在她的臉龐拂過,手指卻沒有觸碰她。
    她只記得他們蜜月時發生的那些甜蜜的事,記得共苦,記得同甘,卻不記得後來所有的對立、爭執、惡言相向和漸行漸遠。
    謝宇還記得他們之間最後一次像今晚一樣面對面談話,是車禍前,在公司的會議室裡。
    雖然兩人已經離婚,但在同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謝宇是業務總監,何蔓是創意總監,那麼多公司會議,低頭不見抬頭見。不過,他們上班常常刻意搭不同的電梯,下班一個往左另一個就往右,為的就是盡量不要碰見彼此。
    那次會議的主題,是要幫一個老化的相機品牌做「品牌再生」,老闆和下屬坐滿了整間會議室。他倆當著下屬的面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謝宇一把將方案朝桌子的中央一推,沉聲說:「這絕對不是客戶要的東西。」
    何蔓「嘁」的一聲笑了,輕聲道:「你怎麼知道不是?你拿著方案問過客戶了?是不是以後我們都不用拉客戶了,直接把業務部當客戶伺候?」
    就是這樣,「嘁」的一聲,然後笑,眼睛看著別處,語氣輕柔卻字字誅心。隨口一個反問,就能將別人氣得啞口無言。
    在兩人最甜蜜的時光裡,何蔓是那麼開朗又爽氣的姑娘,只會對最厭惡的人擺出這種輕蔑的態度。謝宇是知道的,每次她用這種表情和語氣把別人氣得無語,謝宇都會笑她的促狹和小小刻薄。
    後來,她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輕聲嗤笑。
    他氣血上湧,克制著讓自己表現得淡定:「根本不用談。」
    何蔓提高了音量:「那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們的方案?什麼叫根本不用談?公司請你來就是要你去接洽客人,把我們的理念推銷給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創意部需要把理念直接賣給你們業務部了?」
    「我的職責就是要明白客人的要求和方向,如果我拿這個點子去跟人家談,只會是自殺式行為,他們根本不會接受。」謝宇覺得何蔓完全不可理喻。
    何蔓再次冷笑:「你不會談是你的工作能力有問題,關我的點子什麼事?這樣吧,你談不來的話,我親自去談,OK?就怕談好了之後,業務部就沒什麼存在價值了。」
    把話講到這個地步,等於直接撕破了臉,會議室瞬間安靜無聲。
    何蔓直視謝宇,絲毫不肯退讓。
    謝宇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何蔓面前,從名片夾裡拿出客戶的名片放在何蔓面前,用嘲諷的語氣說:「加油。」
    說完那句話後,謝宇轉身離開會議室,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公司見到何蔓。
    「現在」的何蔓。
    此時,眼前臥室的床上,五年前的何蔓依舊沉睡在月光裡,安然如嬰兒。

《被偷走的那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