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進站了,所有人蜂擁而上,荃怯生生地跟著人潮上了車。
  車廂內很擁擠,荃只能勉強站立著。
  隔著車窗,我看到荃雙手抓緊座位的扶手,縮著身,閃避走動的人。
  荃抬起頭,望向車外,視線慌張地搜尋。
  我越過月台上的黃線,走到離她最近的距離,微微一笑。
  我雙手手掌向下,往下壓了幾次,示意她別緊張。
  荃雖然點點頭,不過眼神依然渙散,似乎有些驚慌。
  好像是只受到驚嚇的小貓,弓著身在屋簷下躲雨。
  月台管理員擺擺手,叫我後退。
  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車時,跟我訓話的人。
  當我正懷疑他還能不能認出我時,火車起動,我好像看到一滴水。
  是從屋簷上面墜落的雨滴?還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淚滴?
  小貓?荃?雨滴?淚滴?
  我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去思考這滴水到底是什麼?
  又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猶豫著應該怎麼做?
  "現在沒下雨,而且這裡也沒小貓啊。"我暗叫了一聲。
  然後我迅速起動,繞過月台管理員,甩下身後的哨子聲。
  再閃過一個垃圾桶,兩根柱子,三個人。
  奔跑,加速,瞄準,吸氣,騰空,抓住。
  我跳上了火車。
  "你……你有輕功嗎?"
  一個站在車廂間背著綠色書包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很驚訝地問我。
  他手中的易開罐飲料,掉了下來,灑了一地。
  "閣下好眼力。我是武當派的,這招叫梯雲縱。"
  我喘口氣,笑了一笑。
  我穿過好幾節車廂,到底有幾節,我也搞不清楚。
  像只鰻魚在河海間,我洄游著。
  "我來了。"我擠到荃的身邊,輕拍她的肩膀,微笑說。
  "嗯。"荃回過頭,雙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揚。
  "你好像並不驚訝。"
  "我相信你一定會上車的。"
  "你知道我會跳上火車?"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只知道,你會上車"
  "你這種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著說。
  "可以……抓著你嗎?"
  "可以啊。"
  荃放開右手,輕抓著我靠近皮帶處的衣服,順勢轉身面對我。
  我將荃的黑色手提袋拿過來,用左手提著。
  "咦?你的眼睛是乾的。"
  "我又沒哭,眼睛當然是乾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視,竟然還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沒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緊一點,車子常會搖晃的。"
  "你剛剛在月台上,是看著你右邊的鞋子嗎?"
  "嗯。"
  "那是什麼意思?"
  "傷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幾秒,鼻頭泛紅,眼眶微濕。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嗯。"
  "那如果是看著左邊的鞋子呢?"
  "還是傷心。"
  "都一樣嗎?"
  "凡人可分男和女,傷心豈分左與右?"荃說完後,終於笑了起來。
  隨著火車行駛時的左右搖晃,荃的右手常會碰到我的身體。
  雖然還隔著衣服,但荃總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爾會說聲對不起。
  後來荃的左手,也抓著我衣服。
  "累了嗎?"
  "嗯。"荃點點頭。
  "快到了,別擔心。"
  "嗯。你在旁邊,我不擔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車站,我陪著荃等公車。
  公車快到時,我問荃:
  "你這次還相不相信我會上車?"
  "為什麼這麼問?"
  "公車行駛時會關上車門,我沒辦法跳上車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電話,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嗎?"
  "嗯。"
  公車靠站,打開車門。
  "我們會再見面的,你放心。"我將荃的手提袋,遞給荃。
  "嗯。"荃接過手提袋,欠了欠身,行個禮。
  "上車後,別看著我。"
  "嗯。你也別往車上看呢。"
  "好。"
  荃上了車,在車門邊跟我揮揮手,我點點頭。
  我轉身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望。
  荃剛好也在座位上偏過頭。
  互望了幾秒,車子動了,荃又笑著揮手。
  直到公車走遠,我才又走進火車站,回台南。
  出了車站,機車不見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筆字跡。
  在一群號碼中,我開始尋找我的車號,好像在看榜單。
  嗯,沒錯,我果然金榜題名了。
  考試都沒這麼厲害,一違規停車就中獎,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弔場就在我家巷口對面,這種巧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隨便停車。
  幸運的是,不必跑很遠去領被吊走的車。
  拖吊費200元,保管費50元,違規停車罰款600元。
  再加上來回車票錢190元,月台票6元,總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亂開,這個玩笑的價值超過1000元。
  後來荃偶爾會打電話來助理室,我會放下手邊的事,跟她說說話。
  荃不僅文字中沒有面具,連聲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緒變化,都非常和緩。
  就像是水一樣,不管是波濤洶湧,或是風平浪靜,水溫並沒有改變。
  有時她因寫稿而煩悶時,我會說說我當家教和補習班老師時的事。
  我的家教學生是兩個國一學生,一個戴眼鏡,另一個沒戴。
  第一次上課時,為了測試他們的程度,我問他們: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於多少?"
  "報告老師,答案是四分之二。"沒戴眼鏡的學生回答。
  在我還來不及慘叫出聲時,戴眼鏡的學生馬上接著說,
  "錯!四分之二還可以約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較厲害喔,"我指著戴眼鏡的學生,"你還知道約分。"
  看樣子,即使我教得再爛,他們也沒什麼退步的空間。
  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補習班教課很有趣,學生都是為了公家機關招考人員的考試而來。
  大部分學生的年紀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課時,我穿著牛仔褲和T恤,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
  "喂!少年仔!你混哪裡的?站在台上幹什麼?欠揍嗎?"
  台下一個30歲左右的人指著我,大聲問。
  "我是老師。"我指著我鼻子。
  "騙肖咧!你如果是老師,那我就是總統。"
  他說完後,台下的學生哄堂大笑。
  "這位好漢,即使你是總統,在這裡,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師。"
  "贊!你這小子帶種,叫你老師我認了。"
  我的補習班學生大約有兩百多人,包羅萬象。
  有剛畢業的學生;有想換工作的上班族;還有想出來工作的家庭主婦。
  有一個婦人還帶著她的六歲小女孩一起上課。
  他們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較穩定的公家工作,畢竟景氣不好。
  學生的素質,或許有優劣;但認真的心情,不分軒輊。
  在課堂上,我是老師;
  但對於人生的智能,我則是他們的學生。
  雖然有家教和補習班老師這類兼差,但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開心。
  子堯兄則是隨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務非常繁重,他總是甘之如飴。
  秀枝學姐算是比較穩定,當完了實習老師,會找個正式的教職。
  至於明菁,看到她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個月內,明菁總會勸我不要心急,要慢慢來。
  當我開始做研究助理時,明菁沒多說些什麼,只是說有工作就好。
  因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這份工作只是暫時,而且也不穩定。
  雖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總是為我帶來陽光。
  那年的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在客廳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著頭,似乎在沉思,或是煩悶。
  沉思時,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輕,所以臉頰比較不會凹陷。
  但如果是煩悶,右手掌施力較重,臉頰會深陷。
  我猜明菁是屬於煩悶。
  "姑姑,好久不見。"我坐了下來,在明菁身旁。
  "給我五塊錢。"明菁攤開左手手掌。
  "為什麼?"
  "因為你好久沒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給我五塊錢。"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給-我-五-塊-錢-!"
  "你變白爛了。"我笑了起來。
  "工作還順利嗎?"明菁坐直身子,問我。
  "嗯,一切都還好。你呢?"
  "我還好。只是論文題目,我很傷腦筋。"
  "你論文題目是什麼?"
  "關於《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開心。
  明菁的笑聲雖然輕,卻很嘹亮,跟荃明顯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講話時,想到了荃,這又讓我陷入了一種靜止狀態。
  "過兒,發什麼呆?"
  "喔。沒事。"我回過神,"只是覺得你的笑聲很好聽而已。"
  "真的嗎?"
  "嗯。甜而不膩,柔而不軟,香而不嗆,美而不艷,輕而不薄。"
  "還有沒有?"明菁笑著問。
  "你的笑聲可謂極品中的極品。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我說完後,明菁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麼了?"
  "過兒,謝謝你。"
  "為什麼說謝謝?"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會逗我的。"
  "你應該是因為論文而煩惱吧?"
  "嗯。"
  "別擔心。你看我這麼混,還不是照樣畢業。"
  "誰都不能說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說。"明菁抬高了語調。
  "為什麼?"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機運不好,沒找到合適的而已。"
  "姑姑……"
  "過兒,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嗯。"
  "你還年輕呀,等景氣好一點時,就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了。"
  "姑姑,謝謝你。"
  "不是說謝謝,要說對不起。"
  "為什麼?"
  "你剛剛竟然說自己混,難道不該道歉?"
  "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明菁終於把語氣放緩。
  "好。"
  "不可以再苛責自己了,知道嗎?"
  "姑姑,給我一點面子吧。"
  "你在說什麼?"
  "今天應該是我安慰你,怎麼會輪到你鼓勵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頭,"吃飯了啦!"
  明菁是這樣的,即使心情煩悶,也不會把我當垃圾桶。
  她始終釋放出光與熱,試著照耀與溫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燒自己,以便產生光與熱。
  但你可曾考慮過,你會不會因為不斷地燃燒,而使自己的溫度過高呢?
  明菁,你也是個壓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