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一般酒廊而言,「忘情水」的生意出奇的好,每日傍晚一過六點,人潮就開始湧進來,不到七點就客滿了,因此,瑪麗十分好奇,一個多月了,亞歷山大為何總是能夠佔到角落桌位?
    難不成他每天閒閒無事,不到六點就來佔桌位?
    「我訂下了這個桌位。」
    「訂?」
    「一個月三十萬。」
    噗!
    瑪麗立刻表演一手天女散酒給他看--用嘴巴,很可惜,她的噴射絕技還練不到家,第一次表演,滿口酒噴不到遙遠的那一方,反而全噴到自己身上了。
    「三……三十萬?」她一邊嗆咳,一邊錯愕的驚叫。「你冤大頭啊你!」
    「我喜歡這張桌位。」亞歷山大體貼的掏出手帕給她,並招手要一杯白開水。
    喜歡就可以用錢霸佔?
    幹嘛不買回家算了!
    「原來你錢太多了,送給我好了!」
    瑪麗沒好氣的搶過手帕來,低頭胡亂擦拭著身上的酒漬,誰知亞歷山大竟氣定神閒地給她回了一句--「你要多少?」
    瑪麗呆了呆,猛抬頭。「真的要給我?」他真的錢太多了是不是?還是阿答嘛秀逗了?
    亞歷山大淡曬。「錢不給有需要的人用,又要給誰用?」
    「那就送給那些窮人用啊!」瑪麗啼笑皆非的大叫,手帕丟還給他,再搶來侍者剛送到的白開水。「窮人最缺錢了!」
    「我有啊!每年一億歐元捐贈給慈善機關。」
    噗!
    瑪麗再次表演天女散水--喝白開水也會嗆到,果然有一回經驗就有差,這一口筆直又有力地直接噴到海峽對岸,準確地射中目標,無辜的中招者滿頭滿臉的水滴,一臉錯愕又茫然。
    什麼狀況?
    瑪麗也傻住了,下一刻,她火速地把臉側向一旁,嘴角在抽筋,「對……對不起!」聲音也在發抖,旋即跳起來衝向鹽洗室,「我上一下洗手間!」人還沒跑出兩步,笑聲已爆出來,一路狂笑到鹽洗室。
    好吧!算他自找的。
    亞歷山大啼笑皆非的歎了口氣,也起身到鹽洗室。
    十分鐘後,兩人先後回到原位,豈料瑪麗一見到他的臉,馬上又噗哧一下笑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誰教你老是要說那種會嚇死人的話。」
    「但那是實話呀!」亞歷山大低喃。
    嚇死人的實話!
    瑪麗不甘心的瞪著他許久,見他始終以一副無辜的表情相對,不禁有點洩氣,搖搖頭,招手喚來侍者清理桌面。
    「你家就那麼有錢?」
    「不窮。」
    是喔!不窮的人每年可以捐出一億歐元,那窮人就不是人了!
    「不管怎樣,錢不是給人這樣亂花的,下次我們改在外面見好了!」說完就被自己剛出口的話嚇了一跳。
    請等一下,她在說什麼?
    她會到「忘情水」來,純粹是為了找人聽她吐槽抱怨,從沒有深交的打算,所以她都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來,差不多兩、三天或三、四天一次,而且每次都找不同人,免得人家會錯意巴上來。
    此外,在這種地方她也從不說出真姓名,吐槽了一整個太平洋,卻連她真正的工作性質都不曾透露過。
    她只想發洩一下怨氣,可不想把一整個底都挖出來供人家傳八卦。
    但自從認識他之後,也不知怎麼搞的,她竟然在不知不覺當中逐漸有所改變,從幾天才來一次變成天天都來報到,有時候明明不打算來,結果時間到了,兩腳未經主人許可就自動上路,上得她莫名其妙。
    而且她向來都只跟那些「一夜朋友」吐露當日她所受到的怨氣,「垃圾」倒光了就拍屁股走人,連多哈啦兩句都不耐煩。
    可是對亞歷山大,她總是有吐不完的苦水,今天的說完了說昨天的,這個月的說完了說上個月的,今年的說完了說去年的,工作上的問題說完了就說學生時代鬧的糗事,說得沒完沒了好像打算說到老,甚至還對他說出了一件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秘密。
    秘密耶!
    這輩子她只有兩件未曾對任何人透露過的秘密,她竟然對他說出了其中一件,雖然比起另一件秘密來講,這件秘密並不算太嚴重,可是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卻告訴了他,一個認識才一個多月的男人……她是哪根筋不對了?
    甚至她還破天荒的一個多月來都固定只找他一個人「坐台」,現在更糟糕了,竟然還想約他出去!
    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可以啊,到哪兒?」亞歷山大似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平靜如故。
    「呃,到哪裡啊……」腦袋裡還是一整片困惑,瑪麗拚命搔後腦勺想理出個頭緒來,半晌後才下定了決心。「就路口那家星巴克吧!」管他的,想太多頭會痛,就當交個朋友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真的,這傢伙還滿討人喜歡的呢!
    人長得好看不說,脾氣好好又極有耐性,除了提到他自個兒的事時之外,總是噙著柔和的淡淡笑容,從來不打斷她那連自己聽了都很煩,超想海扁自己一頓的抱怨,不時還會提出一、兩句中肯的勸詞,設法要開解她的心結。
    嗯,這個朋友還算有點「用處」,就交吧!
    「一樣明天晚上八點?」
    「好……欸,慢著,我明天晚上要加班……後天吧,後天我休假,一起吃午餐吧!不過……」瑪麗突然沉下臉去,陰森森的,有幾分凶狠的味道。「我先警告你,你不可以說不認得我喔!」
    「呃?」
    一隻紙袋靜靜地落在辦公桌上。
    「關大夫,家父的手術就請多費心了。」
    辦公桌後的關茜面無表情,一動也不動,看也不看紙袋一眼,冷淡的眼深沉地目注辦公桌前的男人。
    「請放心,那是我的責任。」
    於是,男人點了點頭後便告辭離去了。
    對方一走人,可以下戲了,好像變臉似的,關茜冷漠嚴肅的表情瞬間化為眉開眼笑,伸手迫不及待地取出紙袋內的禮盒,打開盒蓋一看--滿滿的現金,起碼有三百萬。
    哈哈,貪財,貪財!
    她急急轉向電腦,移動滑鼠打開貧戶診療的病歷表,腦袋裡已經開始在計算要如何瓜分這筆「手術紅包」了。
    健保不給付的醫療費用,對許多貧戶來講是支付不起的負擔,尤其是需要長期醫療或長期住院的病症,他們多數只能直接放棄,眼睜睜的看著親人受盡百般折磨後痛苦地死去。
    幸好她是外科醫師,可以收到手術紅包,她全數用來替貧戶病患支付費用了。
    半個鐘頭後,她已經解決掉三百萬的紅包,雖然還不太夠,但至少上一季積欠的部分都付清了,至於這一季……就欠到下一季再說吧!
    再過十五分鐘,她起身離開辦公室去參加拜土地公會議,坐在八、九個醫生之中,她頂了一下零度數的黑框大眼鏡,拉拉暗灰色的老處女套裝,又不耐煩地頻頻看手錶,充分顯示出她的不耐煩。
    她的手術時間快到了,他們還在混什麼?
    「關大夫。」
    「咦?我?」猝然被點名,關茜嚇了一大跳。
    「這裡有兩個CaSe……」關茜的表舅--龐東啟來回看兩份病歷表,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好吧,這個交給你!」他終於把右手的病歷表扔到她面前。
    「可是我兩個鐘頭後要替周老先生開刀……」關茜抗議。
    「開完刀就去,之後,仇大夫曾接手你的病人。」
    「但晚上也有……」
    「仇大夫會替你動刀。」
    「不行啊,那是……」
    「你到底還想不想保留星期六的貧診?」
    奸臣就是奸臣!
    「去就去!」劈手抓來病歷表,關茜恨恨起身。「我去開刀房了!」
    「記住,別又給我亂發脾氣了!」龐東敢的囑咐急迫在後。「廖少爺病得十分嚴重,你要好好照顧他喔!」
    結果,關茜去了不到三個鐘頭就回來了。
    「一個『病.得.十.分.嚴.重』的傢伙,」她咬牙切齒地吐出每一個憤怒的字眼。「還能夠強行摸我胸部、掐我屁股、咬我耳朵,最後還要我陪他上床,來讓他嘗嘗老處女的滋味嗎?」
    沒錯,那傢伙是病得很嚴重,最好來一場閹割手術,徹底剷除「病根」!
    「你又對廖少爺怎樣了?」龐東啟氣急敗壞地質問。
    「我甩了他一耳光!」像要拍死蟑螂先生似的,關茜重重地將病歷表甩在會議桌上。「最好別再叫我去了,否則我會當場替他動手術,閹了他!」
    「你……你……」
    一根氣得直發抖的手指頭幾乎頂上了關茜的鼻子,關茜也傲慢的伸出一根手指頭去移開那根不禮貌的手指頭。
    「很抱歉,我要去探望『我的病人』了。」
    眼睜睜看著關茜趾高氣昂的離去,龐東啟氣得頭頂冒濃煙,恨不得一腳踹上她的屁股,馬上就讓她滾出醫院去。
    可是他不能。
    因為關茜的醫術是全醫院裡最頂尖的,說是全台灣最高明的也不為過,沒救的病例扔到她手上,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會變成有救,因此許多其他醫院宣告無救的病患最後都會送到他們醫院裡來,就為了尋求最後一分希望。
    所以說,沒她還真不行啊!
    角落裡,瑪麗噙著頑皮的笑,默默看著亞歷山大穿過自動門進入星巴克,身後還跟著另一個瘦長的男人,亞歷山大一眼便掃向角落桌位,見已有人,只好隨便挑個桌位坐下。
    哼,就知道他認不出她!
    瑪麗氣呼呼的喝了一口咖啡,繼續看著瘦長男人傾身和亞歷山大說了幾句話後便離開了,亞歷山大也叫了一杯咖啡,然後靜靜的等候,渾然不覺有一雙驚訝的目光正盯著他審視。
    這男人是抹了太白粉要勾芡還是怎樣,怎會這麼蒼白?
    之前在昏暗的酒廊裡就覺得他很「白」,記得她也曾不輕意也問過他,他也不經意似的回答說是天生皮膚白,但此刻,光天白日之下,她才看清楚他蒼白得不太正常。
    以她專業的眼光來看,他有病。
    不過他似乎不想讓她知道,就算再問他,恐怕他也不會說出實話吧!既然問也是白問,那就甭問,以後有機會再想辦法套他的話囉,此刻,還是先解決眼下的狀況吧!
    於是,她掏出手機來,很快的,亞歷山大的手機響起來了。
    「喂?」
    「亞歷山大。」
    「瑪麗?呃,你是要通知我不能來了嗎?」
    「不,我已經來了,事實上,我比你更早到。」
    「咦?」亞歷山大驚訝的轉眸環顧四周,目光飛快的掃過她,卻連一秒鐘也沒逗留一下。「可是,我沒看見你呀!」
    他真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亞歷山大,我警告過你了!」瑪麗咬牙切齒地道。
    聽她語氣陰沉沉的,亞歷山大有點忐忑的嚥了口唾沫。「什……什麼?」
    還敢問什麼!
    「不可以說不認得我!」關茜低吼。
    亞歷山大微微抽了一口氣,更加慌張的東張西望。「但……但我是真的沒看見你呀!或者……或者我們是在不同家的星巴克?」
    哼哼哼,待會兒他就會希望是在不同的星球!
    「亞歷山大,」瑪麗的聲音更陰沉了。「我.現.在.正.看.著.你!」
    「耶?」亞歷山大的視線終於定住了,因為整家星巴克裡只有一個女孩子也在講手機,而且那個女孩子正盯著他看,目光惡狠狠的好像恨不得一口咬下他的腦袋似的,「瑪……瑪麗?」他不可思議的低呼。
    唬一下,那個女孩子猛然起身,重重的一步步走向他,表情恐怖的站到他面前,兇惡的眼神始終定在他臉上。
    「敢說你不認得我試試看!」
    話落,她收起手機,雙臂環胸,氣勢洶洶的看他敢不敢說出那句話來,他要真敢說,她會當場動手開刀,先把他的眼睛挖出來,再來一場肢解手術!
    他沒有說。
    他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的瞪著眼前的女孩子,別說是說話,根本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忘情水」裡的瑪麗起碼二十三、四歲,是個令人驚艷,教人移不開眼的成熟女人,因為她很美,不是五官容貌上的美,雖然那雙神采飛揚的眉彎和明亮俏皮的杏眸的確很動人,誘人的菱唇和披肩的長髮也很撫媚,可是還算不上美。
    但她那整體的風采就是會讓人覺得她很美,一種很坦率、很耀眼的女性美,總是穿著一身熱情如火的紅,七、八公分高的高跟鞋,還有狂野的大波浪長髮,透著說不出的女人味,說起話來也老是帶著濃濃的戲謔韻味,洋溢著蠱惑人的氣息。
    總之,她是個百分之百的成熟女人。
    可是,眼前的瑪麗,一條俐落的馬尾巴,輕便的T恤、牛仔褲、運動鞋,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歲,五官跟「美」字更搭不上邊,頂多稱得上清秀二字而已,素素淨淨、柔柔軟軟的,表情板得再嚴厲也還是柔嫩嫩的,跟棉花糖一樣。
    沒有女人味,也沒有任何風韻,怎麼看都只是個平凡無奇的鄰家小妹妹,毫不起眼的高中小女生。
    總之,她只是一個未成年的青澀少女。
    如此迥然相異的兩個人,不同面貌、不同氣質,就連身高、身材都不一樣,就算天塌下來,地陷下去,太陽熄火了,宇宙化為一片粉塵,她們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喂,你到底要傻多久啊?」瑪麗不耐煩了,鞋底在打拍子。
    不過,這說話的調調兒倒是沒兩樣。
    心底如此暗忖,亞歷山大卻還是瞪著眼,說不出話來,他仍在懷疑,自個兒的眼睛是不是也病了?
    瑪麗往上翻了一下眼,主動掏出駕駛執照來給他看,「看,我有駕照,已經滿可以喝酒的年齡了!」收回去,再誇張地歎了口氣,「瞧瞧我這樣子,哪家酒吧會讓我進去?所以囉,我只好打扮成熟一點,人家就讓我進去啦!」自動自發招供。
    亞歷山大依舊呆愣如故,還半張著嘴。
    真是夠了!「走啦,走啦,」瑪麗受不了的一把掀起他來拖著走人。「我快餓昏頭了,呷飯卡要緊啦!」
    自動門打開,瑪麗再拖著他走出去,因為他還沒回過神來。
    「啊,對了,老頭子,我還不知道你幾歲呢!」
    「二十七。」
    「果然是老頭子。」
    「……瑪麗。」
    「幹嘛?」
    「你的胸部是假的嗎?」
    「……」K死你!
    半個鐘頭後,全世界最高的餐廳--101大樓的85樓餐廳裡,瑪麗與亞歷山大坐在靠窗台位閒聊,並等待送餐來。
    「你是上班族?」
    「對啊!」
    「為什麼不繼續上大學?」
    「你又為什麼認為我應該上大學?」
    「你現在也才十八歲不是嗎?」
    老實說,在他看來,她到底滿十八歲了沒有,這點真的很有問題,不過要考駕照,非滿十八歲不可,所以,就是十八歲吧!
    「也許我已經大學畢業了。」
    「你?十八歲大學畢業了?」
    「如果我說我是天才你信不信?」
    天才?
    亞歷山大兩隻眸子又瞪大了,盯住她那張秀秀氣氣,隱約還透著些許稚氣的臉兒,更是一臉難以置信。
    別說天才的氣勢,她連個「大人」的樣子都沒有,誰會給她信!
    「不信!」
    就知道!
    瑪麗不甘心的對他裝了一下鬼臉,再拿起叉子來,因為侍者送來第一道開胃拼盤了,她叉起煙熏生牛肉放入口中。
    「嗯嗯,這個還真不錯吃呢!」她津津有味的低聲讚歎,等嘴裡的食物下肚之後再回答他。「我要守在公司裡,免得表舅、表姑他們又搞什麼鬼。」這個理由至少佔了一半因素,不算是謊言。
    「就算他們真要搞鬼,你也阻止不了。」
    瑪麗不置是否地瞟他一眼,然後,轉開話題了。
    「待會兒要上哪兒去走走?」
    聽出她無意再就這話題談論下去了,亞歷山大不由歎了口氣,好好脾氣地順了她的意。
    「你決定吧!」
    「OK,那我們看電影去,我兩、三年沒看電影了呢!」
    「我五、六年沒看電影了。」
    「幹嘛,跟我比?」
    「不,只是……有點懷念。」
    「好啊,那我們就一起去懷念吧!」
    結果,他們連續懷念了四部電影,看得眼睛差點脫窗,最後,第五部,他們一個東倒、一個西歪,腦袋頂腦袋,不約而同在電影院裡睡著了。
    真的很懷念在電影院裡睡覺的滋味!
    醫生是高所得職業,但工作也相對的十分辛苦,一般外科駐院醫師光是看診、巡房、手術就忙翻了,還要輪夜班、假日班,所以說,錢歹賺啊!
    不過,關茜是特約醫師,專門負責「疑難雜症」的病例,所以時間並不固定,也不用排夜班和假日班,只是,為了讓醫院排星期六給也做貧戶門診,她還必須參加拜土地公會議,即使如此,想把病例丟給她還是得考慮再三。
    不是怕關茜不聽話,而是擔心她又得罪那些政商大佬們了。
    「你……」
    「我?」
    眼瞪眼,杏仁對紅豆,一個強硬、一個兇惡,對峙大半天後,終於,兇惡的紅豆眼敗下陣來。
    「算了!」龐東啟腦火的轉移目標。「駱大夫,你去!」
    「但我去過了。」
    「再去!」
    「其實……」駱天揚遲疑著。「聿少爺並不需要醫生隨侍,多請兩位特別護士就夠了。」
    「聿家是天皇級的!」意即:天皇級的病患就得拍天皇級的馬屁。
    關茜聽得直翻白眼,駱天揚苦笑歎息。
    稍後,拜土地公會議散場,走在最後的駱天揚忽地拍拍前方的關茜;關茜不耐煩的回過頭去,以為駱天揚又要跟她「談談」了。
    「幹嘛?」
    「你知道……」駱天揚眉頭深鎖。「秦海風快要回來了嗎?」
    「耶,他要回來了?」關西驚呼。「滿一年了嗎?」
    駱天揚領首。
    關茜猛拍額頭,呻吟,又是一個大麻煩!
    最近她好像有點衰,是不是應該去龍山寺燒兩炷蛀香?
    在認識亞歷山大之前,除了偶爾到「忘情水」找人吐苦水之外,不管是晚上或假日,瑪麗多半是躲在家裡看書或上網,然而自從認識亞歷山大之後,幾乎一有空她就往外跑,大部分是相約在晚上碰面,但有時候也會約在中午。
    也許是去星巴克、去麥當勞坐上三、四個鐘頭,或者是去逛西門町、到忠孝東路練腳力,亦或是到士林夜市吃蚵仔煎、到公館夜市喝青蛙撞奶,有點像是拍拖,又不太像,至少她自己不認為是。
    他們只是朋友,OK!
    「你有病嗎?」
    「請不要再跟我唬爛說你是天生皮膚白,我又不是低能,你說什麼我都信!正常人不會像你這麼蒼白好不好,而且如果不是有病的話,你也不會這樣……」頓了一下,她再加一句。「不然你就承認是吸血鬼,我可能會相信。」
    她早就察覺到了,認識才三個月,他就很明顯的消瘦了許多,而且每次逛街,要是走遠一點,他就一臉睏倦地非得坐下來休息一下不可。
    就像現在,如果不是她扶著他,他可能早就坐到地上去撿銅板了。
    「……貧血。」亞歷山大細聲承認。
    貧血?
    一般貧血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疾病,惡性貧血也不難治療,難道是……地中海型或鐮刀型貧血?
    「遺傳性的嗎?」
    「不是。」
    那就不是地中海型貧血,也不是鐮刀型貧血了,這麼一來,多半是再生障礙性貧血吧?
    幸好,再生障礙性貧血還是可以藥物治療的,再不然,也可以移植骨髓。
    「在吃藥嗎?」
    「……嗯。」
    「那……」瑪麗轉頭看。「我們到裡頭坐坐吧!」
    她攙扶著他到一旁的咖啡廳,剛坐下,他的眼睛就閉上了,不到一分鐘,睡著了,她征愣地注視著他疲憊的睡容,滿心狐疑。
    難不成他就是為了這個病而要逼走他的未婚妻,免得連累未婚妻?
    可是,再生障礙性貧血雖然是很麻煩沒錯啦,但也不算是絕症,起碼有很大的治療機會,真有必要做得這麼悲情嗎?
    半個鐘頭後,亞歷山大一醒來,瑪麗就關心的開口詢問。
    「好點了嗎?」
    「好多了。」亞歷山大推開紅茶,喝一口礦泉水,彎起淺笑。「不用擔心。」
    雖然一眼看上去他的確是好多了,至少精神還不錯,意識清朗,但瑪麗仍是不太放心,暗暗皺起眉來仔細審視,唯恐他隱瞞了什麼不適的症狀不願說出口,這是她的職業習慣。
    有的病人總是說太多,也有的病人總是說太少。
    誰知看著看著,竟然看出了神,兩眼直勾勾地盯在某人臉上,也沒察覺到某人被她盯得愈來愈不自在,雙頰浮現淡淡的赧暈。
    這傢伙,真的很好看耶!
    雖然又瘦又蒼白,但好看的人怎樣都好看,就算壓扁了也不難看,反而他那種瘦弱蒼白的容色,更使他平添一股清霍出塵的氣息,再加上他的性子又是那麼溫雅柔和又體貼,說話斯文謙和又有教養,雖然家境富有,卻絲毫不顯傲慢,夠條件排上極品新好男人的行列了。
    如果他不是有病的話。
    對於這個朋友,老實說,她很有好感,比喜歡那個曾是她男朋友的傢伙還更多幾分喜歡,短短三個月時間就有這種成績,她自己也十分意外。
    因為他是個極品新好男人嗎?
    「瑪麗?」被她盯得有點受不了了,亞歷山大忍不住出聲喚她。
    瑪麗猝然回神,「嗯?啊……」哈哈,真不好意思,這還是她第一次看男人看得渾然忘我呢!「什麼事?」
    「你在想什麼?」還一邊看他看得好像要把他拆吃入腹似的。
    「也沒什麼特別的啦,我只是在想……想……啊對,你那邊的情況如何了?」她垂眸端起咖啡來喝,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我是說,你的未婚妻願意和你解除婚約了嗎?」
    好一會兒沒聲音,她納悶地舉眸看,發現他又一臉郁卒了。
    「請不要告訴我,一點效果都沒有!」除非他表現得不夠「凶殘」。
    「或許有吧!」不太肯定的語氣。「但是……」
    「我懂了,你不夠賣力,表現得不夠『精采』嘛!」總之,不是她這個師父的錯。「現在,我再重複一次,要凶、要狠、要絕,要徹底無情,記住了?」
    「記住了。」亞歷山大乖乖應諾。
    「不過……」她好奇地瞅著他。「你真的那麼討厭你的未婚妻嗎?」
    他淡然一曬,搖頭,「不,我不是討厭她,而是……」略一思索。「我們是同一類型的人,合不來。」
    瑪麗征了征。「怎麼同一類型的反而合不來?」
    亞歷山大又笑了,雙臂環胸往後靠,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瑪麗有點困惑。「幹嘛不回答我?」
    亞歷山大仍然漾著淺笑,還是不.說.話。
    可惡,打什麼啞謎嘛!
    瑪麗有點不爽了,正待再追問,忽地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兩個同樣內向含蓄的傢伙,一旦相處起來,就……就……」驀而失聲大笑。「悶啊!」
    亞歷山大領首,終於出聲了。「她是個好女孩,溫柔沉靜,雍容高雅,也跟我一樣都不是健談的人,每次和她單獨在一起,時間就變得好慢好慢,不只悶,而且很尷尬,一想到要和她結婚,我就想逃。」
    瑪麗更是捧腹狂笑。「想像得到!」兩支悶葫蘆湊在一起,效果相乘,肯定悶到令人抓狂,難怪他想暴走,換了是她,她早就自爆了。「那就換個活潑健談的女孩子嘛,你身邊應該有很多吧?」
    條件這麼好的男人,圍在他身邊的女人肯定繞地球一圈了。
    「是不少,可是……」亞歷山大又垂眼思量片刻,而後有所穎悟地抬眸定定的凝住她。「她們也很『悶』。」
    又悶了,哪來這麼多悶啊!
    「鬼扯,活潑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悶得起來!」瑪麗嗤之以鼻的駁回他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說,她們的生命很『悶』,不像你……」凝住她的眼神更專注,隱隱透出一抹異彩。「你的生命一直都很……呃,套句你的詞,很『精采』,無論是悲或苦、是喜或怒,你的生命一直都很精采又豐富,不是嗎?」
    瑪麗征了一下,先是不敢苟同。
    她的生命哪裡精采了?
    根本是淒慘好不好!
    但下一秒,她又闔上原待張口否認的嘴,若有所思的認真思索。
    她的生命很精采嗎?
    仔細一想,好像真的是耶,打從出生那一瞬間開始,她的生命就與其他人不同,從沒有一刻平淡過,而她也總是付出全部的精力去應付所有的痛苦與挫折,打死不認輸,一逕選擇困難的路去走,所以,她的生命才會如此「豐富」。
    倘若當初她選擇的是另一條平靜無波的路,她的生命恐怕也會很悶吧?
    「你說得對。」她承認,然後腦袋一歪,嘴角一彎俏皮的笑。「所以,你喜歡這樣的我,對吧?」
    雖然他從未明白的對她表示過,但不知從何時開始,自他凝視她的目光裡,她可以察覺到一種戀慕的情愫,不過,她同樣也可以感覺到他似乎一直在壓抑自己,不想讓自己更深陷,極力想與她保持距離。
    眼神刷地移開,亞歷山大雙頰又赧然升起兩抹淺紅。「我……呃,對。」
    「那麼,你想追我囉?」
    喜歡就追,這是雄性動物的天性,不料亞歷山大眼神一黯,竟否認了,語氣十分苦澀。
    「不。」
    「因為你還沒有解除婚約?」
    「不是,和那件事無關。」
    不是嗎?
    瑪麗狐疑地注視著他那近乎絕望的表情,「雖然我早已打定主意不結婚,所以就算你真的要追我也是浪費時間。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傾身向前,表情認真地問:「那是為什麼?」
    雙瞳更是陰暗,良久後,亞歷山大才低低道:「請不要問。」
    眉梢兒輕輕揚了一下,瑪麗馬上收回詢問的姿態,這已經是他們之間不用明言的默契了!
    她不想講的事,他不會追問,他不願談的事,她也不會窮究。
    「好吧,那如果你休息夠了,我們去好樂迪吧!」
    「好樂迪,那是什麼?」
    連好樂迪是什麼都不知道?
    這人真是夠「古典」了!
    瑪麗一語不發,直接帶他去見識一下好樂迪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好,他知道了,可是,從頭到尾他半聲都沒吭,不是他五音不全,也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沒有一首歌曲是他會的,不管是國語歌、閩南語歌,或是日文歌、英文歌,他統統都不會,因為他--只.聽.古.典.音.樂!
    好好好,他有氣質、他有水準,行了吧!
    結果,只有瑪麗一個人在那邊吃麥克風做個人獨秀,左唱一條「青花瓷」,右哼一曲「海海人生」,亞歷山大靜坐一旁純欣賞、喝飲料、吃蛋糕。
    然後,瑪麗注意到,整整三個鐘頭,他的態度都不曾改變過,總是那副悠然自適的神態,淺笑勾著興味,眼神透著欣賞,雖然他半首歌都不會唱,雖然她唱得也不怎麼樣,但他顯然很享受這段和她相處的時光。
    於是,她豁然頓悟,她喜歡他,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多好看,或者他是個極品新好男人,更因為他是個能夠包容她一切的男人,不管是好的一面或惡劣的一面,他總是用一種體貼的、體諒的、溫柔的、寬厚的角度來包容她,進而欣賞她。
    一個宛似柔水般能夠包容她所有的男人,她怎能不喜歡!
    啪達!
    沒有任何前言或序論,那份聿家大少爺的病歷表就這樣直接扔到她面前來了,關茜連翻也懶得翻一下,慢條斯理的推了一下眼鏡,再面無表情的掃視其他醫生。
    「你們都去過了?」
    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兩根或三根手指頭,一個個都舉起了手,表示他們不但去過了,而且去了不只一次,然後大家一起放下手,一起用眼珠子瞪死她。
    也該輪到你去「死」一次了吧?
    「去就去!」關茜起身欲待離去,準備先去交代一下她的病患。
    「現在!」
    僵了一秒,猛然回身,「現在?」關茜訝異地驚呼。
    龐東啟領首。「聿家的車子已經在等了。」
    關茜原想再抗議,眼波一轉,忽又改變主意,「現在就現在!」旋即轉身大步離開會議室。
    反正她頂多幾個鐘頭後就會回來了!

《血緣(上)》